摘要:小勇妈在卫生间哭了一宿。我呢,抽了两包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有几个还带着血迹——我手指被火星烫出了几个小泡。
那年,小勇高考落榜了。
他的分数甚至够不上三本线,这对我们全家来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得措手不及。
小勇妈在卫生间哭了一宿。我呢,抽了两包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有几个还带着血迹——我手指被火星烫出了几个小泡。
“复读吧。”我说。这是我们县城家长的标准答案。
小勇坐在我对面,眼睛盯着他那双白球鞋。鞋很干净,可能是妈给他洗的。他摇摇头,说:“爸,我不想再来一年。”
客厅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一会吹着电视柜上的假花,一会又吹起餐桌上油腻腻的塑料台布。那是小勇妈八年前从集市上买的,边缘已经泛黄,但图案还清晰——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下面站着两个牵手的小人。
“那你想干啥?”我问。
小勇抬起头,眼睛里有种我没见过的神色:“我想去杨家村住段时间。”
杨家村是我老丈人的村子,在深山里,从县城坐车要三个多小时。那里现在剩的全是老人,年轻人早跑光了。村里没有网络,连电视信号都时有时无。
“你疯了?那地方能呆?”
“就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才想去。”
我和他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但也从没说过这么奇怪的话。
“去就去,”他妈突然说,“反正你姥爷一个人在那儿也怪孤单的。”
杨家村的山路九曲十八弯,坐在车上的我一路被颠得直想吐。小勇却像没事人一样,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风景。
“你真想好了?”我问。
小勇点点头,手里捏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那是他妈给他找的,上面印着”1998县一中”的字样。那是小勇妈上高中时用的。笔记本已经发黄,纸边卷曲,但小勇却小心翼翼地护着,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到了村口,远远就看见老丈人站在一棵枯树下等着。他头发全白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看见我们,笑得满脸皱纹堆在一起。
“娃子来了?”他搂着小勇,用布满茧子的手摸着小勇的脑袋。
“姥爷。”小勇乖巧地叫着。
老丈人的家是典型的老式土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柿子树,几只母鸡在树下踱步。房檐挂着一串串玉米和辣椒,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金光。
“就这么住着,不嫌简陋吧?”进了屋,我问小勇。
屋里的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一张木床,一个老式衣柜,还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一个破收音机,天线用铁丝固定着,指向窗外。
“挺好的。”小勇说,放下行李就开始帮姥爷烧水。
我本来打算住两天就回去,但看小勇适应得不错,就提前回了县城。临走前,我对老丈人说:“你多照顾着点,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老丈人点点头,笑着说:“你放心,有我呢。”
回家后,每隔几天我就会给老丈人打电话问问情况。
“小勇挺好,每天跟着学木匠活,挺有天分。”老丈人说。
“学木匠?跟谁学?”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跟村里的老郭学呢,那老头手艺绝了,一辈子就做这个。”
老郭?我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村里那个从不出门的老头,据说年轻时闯过上海滩,后来不知为啥又回到了山村,成天关在屋里做木头活。村里人都说他怪,孩子们见了都绕着走。
“你让他少跟那老头混!”我急了。
电话那头,老丈人笑了:“老郭人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小勇跟他倒是聊得来。”
小勇在村里一住就是三个月。期间我和他妈去看过一次,发现小勇黑了,壮了,眼睛也亮了。他带我们去看他跟老郭学做的木雕——一只小狗,虽然形状还不太像,但能看出花了心思。
“好看吗?”小勇问,眼睛里带着期待。
小勇妈摸着木雕,突然哭了。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儿子好像变了个人。”
我点点头:“嗯,不像以前那么闷了。”
“不是这个,”她擦着眼泪,“是眼神,他眼睛里有光了。”
我一时无言。我想起县城里那些考上大学的孩子,他们眼里也有光,但不一样。小勇眼里的,更像是找到了什么久违的东西。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小勇回来了,带着一箱子木雕和工具。他说想在县城租个小工作室,做点木雕卖。我和他妈都反对,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
“你姐考上大学,现在在北京一家公司上班,一个月八千。”我忍不住说。
小勇笑了笑:“我知道,但我想试试。”
他在县城商业街后面的小巷子里租了间十平米的小店,门口挂了块歪歪扭扭的牌子:“木然工作室”。我问他为啥叫这名字,他说是老郭起的,说做木头活的人,心要像木头一样沉静。
小店开张那天,只来了几个邻居,看了看就走了,没人买东西。小勇却一点不着急,每天早出晚归,用从村里带回来的木头雕刻着各种小玩意儿。
最开始的几个月,生意惨淡。我偷偷塞了点钱给他,他不要,说自己能行。后来他开始在网上发一些木雕的照片和视频,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
有一天,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来到店里,看了半天,最后买下了一个木雕茶宠。临走时他递给小勇一张名片:“我是市博物馆的,你这手艺不错,有兴趣来做个讲座吗?”
小勇回来告诉我这事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我翻来覆去看那张名片,心里又是骄傲又是疑惑:“你那点手艺,能去博物馆讲?”
小勇笑了笑:“爸,老郭教我的不只是雕木头。”
原来老郭不是一般的木匠,而是师承一位民国时期的木雕大师,会一手失传多年的”活体木雕”技艺。这种技艺不用一根钉子,全靠榫卯结构,能做出栩栩如生、关节可动的木雕人偶和动物。
老郭年轻时曾是上海一家著名工艺品厂的技术骨干,后来工厂倒闭,他带着一身技艺回到了家乡。但村里没人对这门手艺感兴趣,直到遇见小勇。
“老郭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小勇说,“他收我为徒,还把他祖传的工具都给了我。”
小勇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木雕工具,有的已经有些锈迹,但依然锋利。包布上有几块油渍,像是血迹,但更可能是茶渍。
“这些工具至少有八十年历史了。”小勇轻声说。
这次去博物馆讲座后,小勇的名气慢慢打开了。先是县电视台来采访,然后是市里的报纸。一年后,他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还拿到了一笔扶持资金。
他把工作室搬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门口挂着”非遗传承人工作室”的牌子。每到周末,都有不少人排队等着买他的木雕,甚至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
这天,小勇请我和他妈去工作室吃饭。他租了隔壁的铺面扩大了工作室,还招了两个学徒。饭桌上,他给我们看了一份合同——省城一家商场邀请他去设立专柜。
“儿子出息了!”他妈眼眶红红的。
我看着对面的小勇,想起三年前那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孩子,恍如隔世。
“老郭呢?”我突然问,“怎么没见他来看看你的工作室?”
小勇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老郭去年冬天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临走前,把这个给了我。”小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褪色的红布包,打开是一块已经磨得发亮的老木头,上面刻着几个字。
那几个字虽然简单,却像是有生命一般,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力量:木中有情,情中有人。
“这是老郭的师傅给他的,现在是我的了。”小勇说,“我答应他,一定会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饭后,我和小勇妈在工作室外的小院子里喝茶。院子里放着一个木雕,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工具,神态安详。
“这是老郭吗?”我问。
小勇点点头:“嗯,我想让他一直在这里看着我。”
风吹过,老人木雕的衣角似乎动了一下,仿佛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我突然明白了小勇为什么能被这门手艺吸引——因为木头在他手里,真的有了生命。
回家的路上,小勇妈挽着我的手,突然说:“记得吗?我们当初多担心他。”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那本印着”1998县一中”的笔记本。那天在杨家村,我无意中翻开过,发现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木雕的心得和草图。最后一页写着:永远不要让别人定义你的人生。
那显然不是小勇妈的笔迹。我猜那可能是小勇自己写的,也可能是老郭写的,但不管是谁,这句话确实改变了我儿子的一生。
昨天,小勇告诉我,他准备回杨家村教村里的孩子们木雕。我问他:“城里多好,回去干嘛?”
他笑了笑,说了句让我沉默的话:“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木头,有自己的纹路。顺着它,就能雕出最美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来,他高考落榜的那天,我在阳台上抽烟,无意中听到他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我到底是谁?”
那时候我不明白,现在我懂了——他找到了答案。
门口的柿子树又结果了,今年比去年多。我摘了几个,洗干净准备送去小勇的工作室。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在教一个小男孩雕刻。
“这木头要顺着纹路走,”他耐心地说,“就像我们的人生,顺着内心走,才不会跑偏。”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专注。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小勇身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和角落里老郭的木雕重叠在一起,像是两代人的默契交流。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小勇考上了大学,他会不会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人生啊,就像那块老木头上刻的:木中有情,情中有人。
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纹路,然后,顺着它,一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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