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陷落后返回故乡,一路遭遇“忘忧果”的诱惑,独眼巨人、海神波塞冬、魔女喀耳克及宙斯的攻击等重重险阻,历时十年才得以与苦苦等待的妻儿团圆。澳大利亚学者迈克尔•扬,为人类学奠基者之一马林诺夫斯基做传,就采用上述典故,将其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陷落后返回故乡,一路遭遇“忘忧果”的诱惑,独眼巨人、海神波塞冬、魔女喀耳克及宙斯的攻击等重重险阻,历时十年才得以与苦苦等待的妻儿团圆。澳大利亚学者迈克尔•扬,为人类学奠基者之一马林诺夫斯基做传,就采用上述典故,将其命名为《马林诺夫斯基:一位人类学家的奥德赛》(1884-1920),记述其传奇的前半生,并尝试解读”马林诺夫斯基何以成为马林诺夫斯基”。
许倬云先生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趟“奥德赛之旅”。其间的家国变迁、世事沧桑,沉浮其中的许倬云本人经历的离乱、求学等,接续起来就是一部个人视角的中国近现代史。奥德修斯返乡前最后一站是斯克里亚岛,席间听到歌手吟唱特洛伊战争,掩面而泣,向国王讲述了自己十年来的种种艰辛,感人至深。“中研院”史语所先后28次对许倬云进行访问,于2010年由其弟子陈永发等人整理而成口述历史《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院士一生回顾》,结合《许倬云谈话录》及《许倬云说历史:台湾四百年》等书中所涉及的个人经历部分一并读来,除了奥德修斯,也不觉让人想起杜甫《赠卫八处士》的末两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王力宏的学者舅公
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出身无锡大族,“开坛始祖”是青岩公许松佶,乾隆年间官至湖南巡抚,可惜未及上任就过世了。至今还能见到山西巡抚觉罗石麟保举许松佶的文书,上有雍正朱批。其父许凤藻(1891-1953)为清末海军军官,辛亥革命爆发时恰好在武昌,曾力阻萨镇冰军舰,将其堵在九江湖口。后来孙中山写过“海天一色”的条幅赠送给他,1949年以后带到台湾。在北洋政府海军部,许凤藻做到海军少将,1928年转任厦门海关监督,两年后许倬云在厦门出生。数十年后,许倬云曾携夫人回厦门访旧,当年鼓浪屿日光岩的厦门关监督公署官邸,已变成厦门大学海关研究中心的宿舍。许家老宅“既翕堂”,1987年曾被列入“无锡市文物遗迹控制单位”,1996年被拆迁改建为无锡市检察院大楼。只留下门前的下马石,被搬到东林书院,现在还能见到。
许倬云兄妹八人,他排行老七,与其弟弟许翼云是一胎双生。成人后许氏兄妹均就读于名校,或在大学任教,或从业律师、银行业,各有成就。许家后辈也是人才辈出,许倬云二姐许婉清之子李建复,是《龙的传人》原唱,与蔡琴等人组建过“天水乐集”;歌手王力宏,则是其长姐许留芬的孙子。
抗战经历对其影响至深
1934年,许倬云随父移居沙市荆沙关监督公署。抗战开始后,沙市地处要冲,逃难的人经此转往四川,川军也经此开赴前线。在沙市家门口的下马石旁,眼看着一队队川军开往台儿庄,有许多士兵还是小孩子。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八岁,却因为母亲一句话,“这些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七十年后回顾起这段往事,许倬云还是忍不住伤心流泪。抗战中的这段经历对许倬云影响至深,战争的烙印使他对日本人的“恨意”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慢慢消解掉,身上一以贯之的家国情怀却始终不渝——这也影响到许倬云后来的人生选择:无论是学术研究之余亲身参与台湾政治民主化改革,还是晚年坚持面向大众的史学写作,可能都是这种情怀的外化。除此之外,这一时期深入中国传统社会最底层的经历,使得他对中国社会复杂性的认识——包括对传统中国精耕细作的农家手工业和市场网络的认识,都远较常人深刻、真切,这种经验也直接影响几十年后他写作《汉代农业》一书及《求古编》中的若干章节(包括导言)。无独有偶,余英时先生讲述在老家安徽潜山的生活时,也曾着意强调这段经历对其体察传统中国社会所起到的作用。
抗战胜利后,许父曾先后负责清理航道、管理外汇等工作,1948年退休,不久遭遇通货膨胀,丰厚的退休金连带积蓄都变成废纸。1953年,许父在台湾过世,享年61岁。
问学芝加哥大学
1949年,许倬云随家人迁台,考入台大外文系,在傅斯年的建议下转入历史系一直读到硕士毕业。七年间他师从李济、董作宾、芮逸夫、李宗侗等前辈学者,专攻上古史,后来他在芝加哥大学完成博士论文《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凭借的就是研究所时期在芮逸夫指导下,做《左传》人名谱系打下的基础。李济要求学生“不收古董”,他的学生许倬云、张光直和李亦园都谨遵师训。1994年至1996年张光直出任“中央研究院”副院长期间,有人偷运郭店楚简的一部分到香港,当时许倬云恰好在香港讲学,就出了十万港币的定金,余款由张光直向辜振甫募集,打算买给史语所做研究用。结果,考虑到“不收古董”这一师训,他们终究放弃了购买计划。后来,这批竹简被日本人买去了,非常可惜。他数次讲到此事,都表示无怨无悔。
1957年,经胡适四次努力争取,时任“中研院”考古所助理研究员的许倬云,获得纽约华侨徐铭信提供的1500美元奖学金,赴美攻读历史学博士。1962年3月2日,许倬云学成返台当日,恰逢胡先生出殡。他赶到南港“中研院”送先生最后一程,因为先天不良于行,只能送到山下,内心百感交集。
这一时期是美国汉学研究大发展及学术范式转型期,按余英时先生《从传统到现代:中国研究在美国的转向》一文所说,就是“开始了一个划时代的转向”。汉学不仅从传统的东方学的一个分支独立出来,关注点从古代中国转向现代中国,研究方法也开始引入社会学、统计学等其他学科的方法理论。1956年,何炳棣在哈佛东亚中心担任研究员,费正清就曾邀请过他与人口学家艾琳陶伯夫妇对谈——其丈夫康纳德任职于联邦普查局,商讨共同研究,可惜因分歧过大未能合作成功。
余英时的亲身体会是,这种变革与二战后东亚格局的变化有关:国民党败退台湾,引起美国朝野争论“美国为什么失掉了中国”;其后的朝鲜战争,恐怕更加刺激了美国人。1955年,费正清主持的哈佛东亚中心成立;哈佛燕京图书馆的收藏重心,也从古代转向现代东亚和中国。同时,1949年后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流寓美国,也为这一领域注入了力量。1957年9月31日,德国汉学家傅吾康访问哈佛东亚中心,在同一层楼就碰到了周策纵、徐中约、瞿同祖、杨联陞等华人学者。其他一流大学也竞相着手现代中国研究且成果斐然,这都不是偶然所致。前几年许倬云有篇文章回顾美国汉学研究,也持相同看法。
不过,许倬云没有进入哈佛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他选择的是芝加哥大学的东方学研究所,这与何炳棣取道西洋学的路径极为相似。芝大东方学研究所的重点是埃及和两河流域的考古,也有一小部分人做希腊考古和中国古代研究。许倬云在这里接受了社会学、宗教学以及计量统计学方面的训练,也熏染了芝大“眼光宏阔”的学风、大问题意识。不过,何炳棣在回忆录中,对芝大这种学风颇有微词——只做“世界第一流的学问”。
学术上许倬云以上古史研究著称,有《西周史》《汉代农业》《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求古编》等著作行世。2010年“中研院”为许倬云先生庆寿,院士杜正胜如是评价:
“许先生最大的影响不在于上古史,而在于所引入的那种关注社会经济领域的研究视角。”
许倬云上述学术代表作,与何炳棣研究明代人口及稍晚的“中研院“同仁毛汉光研究魏晋时期社会流动的方法,大致都体现同一学术取向。
面向大众的史学
不过在海峡两岸及香港、澳门,许倬云先生影响更大的可能是大众史学的写作。近二十年来,他陆续出版了《万古江河》《从历史看管理》以及“许倬云说历史”系列四册等十几种,有的是精心撰著而成,有的则是在企业、高校讲座的课件。但都有着一以贯之的内在理念——他关注的始终是与当下、与中国相关的大问题。台湾历史学者陈永发说:
“他关怀的不只是中国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更是中国文明在面对科学文明挑战后的未来。”
2010年8月19日,“许倬云先生八秩庆寿研讨会”在台召开,主题即是“面向大众的史学”。“中研院”院士王汎森在会上对“大众史学”作出的阐释是“以浅持薄”——用浅近的语言,把深奥而复杂的学术语言转化为大众易于理解的通俗语言,这也是许倬云一以贯之的理念。
许倬云先生曾说过:
“今天中国可以不要一篇细致的学术文章,但需要普通读者读得通的文章。”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