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怒吼——动员全民族抗战的“一二·九”运动始末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8-05 08:00 1

摘要:1935年12月9日的北平,滴水成冰。一群本该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轻人,高举标语,走上街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青春的呐喊,自此唤醒沉睡的民众。

本报记者 杨丽娟

1935年12月9日的北平,滴水成冰。一群本该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轻人,高举标语,走上街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青春的呐喊,自此唤醒沉睡的民众。

鲜为人知的是,“一二·九”运动前夕,北平临委内部曾有过意见分歧,这场后来载入史册的运动,一度险些夭折。关键时刻,从海外传回的《八一宣言》犹如一盏明灯,为大家指明了前进方向。

游行前几日,甚至有人担心,队伍能否凑够800人。然而,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那天的游行队伍中,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黄敬、蒋南翔等学生党员,还有于光远、钱伟长、侯仁之的身影——民族危亡之际,这些后来成为学界泰斗的年轻人,无一例外,毅然走出书斋。

星星地下火,皆为举火人。当卢沟桥的炮声震惊中国,经历“一二·九”洗礼的北平、华北乃至全国青年,纷纷奔赴抗日战场,汇入全民族抗战的洪流之中。

清华大学档案馆收藏的《告全国民众书》。

1935年12月9日,北平爱国学生走上街头,要求国民政府抗日。

青年时期的于光远、钱伟长、侯仁之,都参与了“一二·九”运动。

不在斯诺的小客厅

斯诺夫妇一直误以为,“一二·九”运动是在他们家的小客厅发源的。

1935年10月,北平黑云压城城欲摧,位于盔甲厂胡同13号的小客厅,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安全岛。红军正在向陕北进击,也许还要进入华北,红军司令部到底在哪里,兵力装备怎么样,这些不一定完全可靠却鼓舞人心的秘闻,都是小客厅百无禁忌的话题。

那时,埃德加·斯诺还没有去陕北,他刚辞去燕京大学新闻系的教席,为纽约《太阳报》担任自由投稿记者。燕大学生会的王汝梅、陈瀚伯、张兆麐都没有上过斯诺的课,但他们还是从海淀追到了城里,因为斯诺夫妇消息灵通,而且没有洋大人的那股子架势。

有一次,斯诺听说,曾一手策划九一八事变的土肥原贤二,将一千万元中国钞票放在桌子上,逼迫平津卫戍司令宋哲元宣布独立。他把坏消息告诉来访的张兆麐,这个高个子、宽面孔的东北青年,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办?除了愤慨地控诉和焦躁地唾骂,20岁出头的大学生一筹莫展。一天,陈瀚伯他们和斯诺商量,能不能给孙夫人写一封信?斯诺回答:“行啊!我认识她,我可以负责把信交到她的手里。”

于是,一封用英语起草的信稿,被斯诺夫人海伦·斯诺打出来,由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带到上海,交给了当时从不公开露面的宋庆龄。十几天后,宋庆龄亲笔签名的回信果真从上海送了回来,她告诉处在北国前线的青年,不能只是苦闷,也不能只是埋头读书,“你们要有所表示,你们要行动起来!”

回信在熟识的同学中悄悄传播,但是,怎样才能有所表示?27岁的海伦·斯诺说话像机关枪:“你们游行!用稻草扎一个假人,在它身上写上‘华北’二字,把它放在棺材上抬去埋葬,用这个办法告诉群众,华北即将灭亡!”

这个极其“美国味儿”的办法,当然没有被采纳。真正让王汝梅、陈瀚伯、张兆麐等燕大同学行动起来的,是斯诺家里的两位新朋友。

一位是身材单薄、个子不高的David,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后来,陈瀚伯才知道David就是北大数学系的俞启威,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机械工业部首任部长黄敬。

另一位则是清华大学历史系学生姚克广(姚依林)。他体格宽广、走路生风,为防范特务侵扰,大家给他起了个代号Yorker。

Yorker和David一胖一瘦,年龄与陈瀚伯相仿,但一开口的谈吐,却像磁铁一样把人吸引住了。在斯诺家里初识后,两人常常到燕大找陈瀚伯他们聊天。有一次,黄敬到陈瀚伯宿舍,几个同学聊得意犹未尽,谁也不肯放他走,最后黄敬只好跟陈瀚伯挤一张床,凑合了一晚。

黄敬显然斗争经验丰富,他主张“先争取出版、言论、集会、结社的自由,不然我们没法上街。”进步学生从善如流,决定先争取言论自由。

很快,燕大同学起草了《为抗日救国争自由宣言》,陈瀚伯带着宣言到天津活动,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征集到天津汇文中学等4所学校的签名。11月1日,平津十校联合签署的《宣言》发表,“奠都以来,青年之遭杀戮者,报纸记载至三十万人之多,而失踪监禁者更不可胜计……昔可以‘赤化’为口实,今复可以‘妨碍邦交’为罪名,而吾民则举动均有犯罪之机会矣……”

尖锐的宣言打破了黑暗沉寂的局面,后来改名黄华、成为国务院副总理的王汝梅评价说:“它是‘一二·九’运动爆发之前的一颗信号弹。”

几乎与《宣言》的发布同时,北平形势急转直下。11月24日,日本扶植汉奸殷汝耕,成立“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当时的一位清华学生愤怒地写道:“在北平,有的是日本天皇的宪兵,有的是投降派汉奸和警察,有的是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有的是日本人和高丽棒子贩卖的鸦片、红丸……”此时的北平,“哪里还像中国地方?”

血气方刚的青年学子无法忍受。12月6日,平津15校联合发出通电,反对“防共自治”,呼吁政府动员抵抗日本的侵略。海伦·斯诺将这个《通电》打成电讯稿,由斯诺向国外发出。

斯诺把往来于小客厅的爱国青年看作普通大学生,他曾写道:“当时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然而不到几年,他们在抗日爱国战争中差不多都参加了共产党。”斯诺有所不知,1935年11月,姚依林已经加入共产党。黄敬的党龄更长,1932年在青岛大学物理系就读时,已经秘密入党,还领导过青岛大学的罢课斗争。

12月8日,“一二·九”运动的前夜,燕大学生把宣言、口号、游行路线和集合地点都告诉了斯诺。斯诺夫妇差不多一夜未眠,将学生们要求抗日的通电译成英文,以便第二天发给外国报界。

斯诺夫妇无疑是中国人民的亲密朋友,他们也在客观上掩护了中共地下党的活动。但他们并不清楚,这场日后载入史册的运动已经酝酿了很久,酝酿地点当然不在盔甲厂胡同13号的小客厅,而是在一所中学——今天161中学的前身女一中。

女一中的赈济会

在斯诺家中做客的黄敬和姚依林,彼时正在为同一个组织而忙碌——黄河水灾赈济会。

赈济会的会址设在女一中,这是一个公开组织,表面看来,它的任务是募捐赈灾。实际上,赈济会是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成立的,它还有一个暗线任务——联络团结各大中学的爱国学生。

毛泽东主席说过,青年学生好比是“一二·九”运动的柴火,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用火一点。点火的人是谁呢?就是共产党。不过,“一二·九”爆发前的北平,中共势力其实很单薄。1934年8月,中共北平市委被敌人破坏,至1935年初,全市不过有党员十来个,共青团员二十个左右。

就在此时弥漫着白色恐怖的北平街头,地下党员彭涛和谷景生偶遇了。彭涛和谷景生是老同学,1932年,在北平大学附属高中,两人同年加入共产党。第二年,爱国将领冯玉祥、方振武、吉鸿昌等在张家口成立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两人又几乎同时被派到这支部队。

谷景生重返北平城,是被人抬进去的。1933年9月,他担任政治委员的抗日同盟军五师张韬团,在小汤山一带,遭到日伪军和国民党军的双重夹击,全军覆没。谷景生左肩胛骨被子弹击中,伤及神经,半身瘫痪。北平红十字会把他从伤兵收容处捞了出来,先送到青龙桥临时医院。后来,又被地下党送往协和医院救治。纪实作家王凡访问过晚年的谷景生,据他在《谷景生与“一二·九”运动发动真相》一文中所写,“因为没有钱,协和医院是以用他做医学实验的名目收留的。”

养伤期间,为躲避特务追捕,谷景生不得不东躲西藏,就这样和党组织断了联系。当他在街头看到彭涛熟悉的身影时,格外高兴。只是没想到,老同学竟与自己同病相怜,也是抗日同盟军兵败后,与党失去了联系。

两人相约一边做群众工作,一边分头寻找组织。这时,经熟人介绍,谷景生认识了女一中的郭明秋。在很多“一二·九”运动的亲历者回忆中,小郭与清华的姚依林、北大的黄敬一样活跃。陈瀚伯曾这样描述主持会议的小郭:“听她的谈吐,实在令人佩服,她虽然是一个中学生,但在政治上比我成熟得多。我猜想她一定是个党员。”陈瀚伯不知道的是,郭明秋入党,正是由谷景生介绍的。

大约是1935年四五月间,彭涛告诉谷景生,已经找到组织。很快,北平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了。当时的北平临委人不多,王学明任书记,彭涛任宣传部长。谷景生担任北平左翼文化总同盟和北平左翼作家联盟的党团书记,北师大的周小舟则担任外围组织——中华民族武装自卫会党团负责人。

夏秋时节,黄河泛滥,河南、山东的灾民纷纷逃来北平,王府井、新华门、前门到处都是拖儿带女乞讨的灾民。在西山一个法国人的别墅里,彭涛、周小舟等召开了武卫会骨干会议,决定以各校武卫会为核心,组织水灾救济会,以灰色团体掩护党的组织。

什么是灰色团体?郭明秋记得,书记王学明曾告诉她:“河北省委的意见,直接组织抗日革命团体很困难,对国民党不宜从正面攻击,而可以从侧面攻击它;公开的场合,可以采用灰色团体,使国民党不认为它是革命组织。”

1935年9月,“灰色团体”黄河水灾赈济会在女一中正式成立。会址之所以设在女一中,是因为女一中的前校长孙荪荃在学校威望高,早年与李大钊关系密切。孙荪荃不是共产党员,却敢在班上公开讲李大钊的生平和《唯物史观》。在她的保护下,女一中学生会成了北平城内各校仅存的硕果之一。她在学校后院找了一个大房间,作为赈济会的会址。为了不引起国民党的注意,赈济会特意推选一名不问政治的女生当主席——这是最活跃的郭明秋出的主意。

果然,赈济工作很顺利,清华、燕大、北平师范大学、东北大学等十几个学校纷纷成立分会。风风火火的公开募捐活动,把那些被白色恐怖搞垮了学生组织的学校,重新聚了起来。而在这支活跃的募捐队伍中,很多人都成了后来“一二·九”运动的骨干,包括女一中的郭明秋、清华的姚依林、北大的黄敬、燕大的黄华……

赈济会共募捐到2000多银元,银元被学生代表团送到山东灾区,其中剩下的500银元,成为后来“一二·九”运动的经费来源之一。

1935年11月18日,完成赈灾工作的赈济会,就地转化成北平市大中学校学生联合会,这就是后来直接领导“一二·九”运动的北平学联。北平学联是一个秘密组织,学联机关仍设在女一中,而活跃在赈济会幕后的小郭不再隐蔽,被推选为学联主席,清华大学的姚依林则担任秘书长。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学生们一天天被联络起来时,北平临委内部却发生了意见分歧,以至于“一二·九”运动险些夭折。

北京饭店的《八一宣言》

到底要不要发动群众进行全民抗日?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这个疑问毫无悬念——历史教科书告诉我们,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抗战胜利的重要法宝。

然而,对于身处1935年的北平临委而言,这却是一个前路未知的抉择。毕竟,不久前,蒋介石族侄蒋孝先的宪兵三团还在北平城内,逮捕抗日分子,捉拿进步学生,白色恐怖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共产党人。

亲历北平市委大破坏的王学明认为,发动学生向国民党政府请愿是“右倾”,应该组织暴动,打倒国民党,建立北方苏维埃。而以彭涛为代表的另一方坚持,在民族危亡的关头,应该团结一切力量共同抗日,争取利用一切公开合法的方式发动救亡运动。

双方各有支持者,一时之间,北平临委分裂了,竟连开会都开不起来。就在两种意见相持不决时,《八一宣言》为彭涛一方吃了定心丸,用谷景生的话说:“1935年秋天,我和彭涛、周小舟先后从不同渠道看到了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的文件……看到了我党发表的《八一宣言》,明确了开展抗日救国运动的方向。”

《八一宣言》以苏维埃政府和中国共产党的名义,号召停止内战,集中一切国力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1935年10月,宣言首次发表于巴黎《救国报》。谷景生并没有详述自己看到《八一宣言》的渠道,倒是学生骨干姚依林,在口述史中详细讲过此事——

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八一宣言》。当时我们是从《共产国际通讯》(英文)、《共产国际半月刊》(英文)上看到季米特洛夫在共产国际七大上的报告《法西斯主义就是战争》,并开始知道和认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必要。

这些英文刊物怎么看到的呢?当时北平的北京饭店一楼,有一个法国人办了一个法文图书馆,实际上是书店。卖英文书籍,也卖《共产国际通讯》《共产国际半月刊》,还有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即《救国报》)。我们懂英文,书店又是公开卖,所以我们进去看,看了就买回来。看到这些,我们真有点如获至宝。《八一宣言》中的统一战线思想是明确的,我们受到它的影响大。

姚依林或许是最早看到《八一宣言》的北平学生之一。紧接着,他的同学、清华地下党支部书记蒋南翔立即组织秘密学习。仿佛一夜之间,清华的布告栏、北大的东斋壁报栏、各大高校的教授家门缝中、学生宿舍的洗脸盆里,甚至清华园车站及附近的农村,都出现了《八一宣言》传单。

这些从国外传来的新鲜资料,让学生们如获至宝,更让彭涛一方的意见更加坚定。他们派周小舟前往河北省委汇报。幸好,河北省委支持彭涛一方的意见。

在北海公园的一只小船上,返回北平的周小舟向谷景生、彭涛和郭明秋传达了省委的决定:改组北平临委,成立新的中共北平临时市委,谷景生任书记,彭涛任组织部长,周小舟任宣传部长。12月,特派员李常青来到北平,领导新临委的工作。

此时,“冀察政务委员会”要成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危急关头,北平临委决定,于12月9日这天,由学联组织北平爱国学生向国民党政府请愿,强烈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

因地下工作的严格规定,李常青和谷景生没有公开出面,在许多当事学生的回忆中,很少出现他们的名字。与学生直接联络更多的是彭涛,他当时的公开身份是辅仁大学学生。

郭明秋记得,“一二·九”前几天,学联在女一中开会时,燕大的张兆麐似乎信心不足,认为应该先统计一下人数,够800人就上街游行。彭涛不赞同,他说不需要统计,先让力量大的学校出来,然后到力量较小的学校去呼口号,这样八百人众,超过无疑。最后,彭涛的意见占了上风,但张兆麐又建议只请愿,不示威。彭涛退了一步,提出先请愿,请愿不成就改为示威。

事实证明,张兆麐的估计确实过于悲观,平津危急,华北危急,国民党对日本入侵的妥协退让、对共产党的“攘外必先安内”,早已让学生们愤怒了。就像彭涛在会上所说的那样:现在的形势就像布满了干柴,一个火星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又一次五四运动

1935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早,尤其是12月9日那天的天气,很多当事人回忆都用了四个字——滴水成冰,但北平学子的满腔热血早已沸腾。

这天是星期一,天还未亮,燕大历史系四年级学生侯仁之,就站在了未名湖畔鸦雀无声的队伍中。这时突然传来消息,西门外已有军警集结,准备拦截游行队伍。总领队陈瀚伯迅速指挥队伍改道南门,沿着田野间的狭窄土路,直奔西直门。

在一路之隔的清华大学,兴奋了一夜的于光远也早早起床,吃过早点,就赶到清华大操场集合。他到得很早,集合地点还没几个人,等不多久,同学们陆续来了,两三百人打着横幅,举着清华校旗,高呼口号,沿着铁路线朝西直门方向行进。

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于光远熟悉的面孔不多,他原本是革命同学的圈外人。1934年,他从上海大同大学考入清华,成为物理系三年级的插班生,与钱三强、王大珩、何泽慧成为同学。那时,他梦想成为一名大物理学家,在恩师周培源的指导下,正在研究广义相对论。有一次,周培源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讲学,还把于光远所作的物理学论文交给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亲自提出了修改意见。

如果不是“一二·九”,中国物理学家的名册上,应该会有于光远的名字。他在自述中回忆,1935年秋季开学后,自己还在做学者和革命家之间犹豫,想投身革命,但不知道怎么“投”法,唯一的法子是去学校礼堂参加学生全体大会。大会上各派学生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直到12月3日晚上,进步同学终于取得压倒性优势,大会通过了请愿的决议。

1935年12月16日,黄敬登上电车发表演说。

1936年1月,平津学生南下宣传团在河北固安进行抗日救亡宣传。

爱国学生与军警争夺水龙。

陆璀手持简陋话筒激情演讲的画面,成为“一二·九”运动的一种象征。

默默站在人群中的于光远兴奋不已,作为清华地下党支部书记的蒋南翔更激动,他接到了一项任务,赶在游行前负责起草一篇对外宣言。

当天夜晚,他独自躲进清华一院大楼(清华学堂)地下室的印刷车间,开始起草《清华大学救国会告全国同胞书》。这篇宣言一连写了两三个晚上,想到华北人民面临亡国奴的威胁,蒋南翔一面写作,一面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满腔悲愤化作人们耳熟能详的那声怒吼:“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宣言被印成单页,在几天后的“一二·九”游行队伍中广为散发。然而,清华和燕大的队伍走到西直门,却被两扇颜色斑斓、铜钉生锈的城门拒之门外。同学们挥拳怒吼,高声抗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自治”的口号响彻云霄,城墙只是沉默。无奈,一千多人的队伍只好在西直门外召开群众大会。

于光远看到一位女同学站在土墩上,举着硬纸皮做成的喇叭筒,慷慨激昂地向人们发表演讲。这位女同学名叫陆璀,她和于光远一样,同一年从上海转入清华,是于光远认识不多的清华同学之一。

陆璀演讲的一幕恰巧被人拍摄下来,寄给了上海的邹韬奋。邹韬奋将这张照片选为《大众生活》杂志的封面。从此,陆璀举着话筒大声疾呼的画面,成为“一二·九”运动的一种象征。

清华、燕大的队伍迟迟未到,聚集在新华门前的城内学生已经等急了。听说是被关在西直门外,近2000人的请愿队伍当即推选出临时领导小组,提出反对华北“防共自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等6项要求,要求何应钦接见代表并答复。

何应钦没有露面,国民政府军委会北平分会只派了何的秘书侯成出面应付。侯成开口就是请同学们体谅政府的困难,要读书救国。学生哪里肯听这样的敷衍,东北大学的宋黎、中国大学的董毓华等临时领导小组成员商议后,当机立断,改请愿为示威游行。

队伍沿着西长安街,进入西单、西四,大家手挽手、肩并肩,边走边呼喊口号,走到护国寺时,约500名辅仁大学的学生冲了出来,加入游行队伍。

走到沙滩,北大史学系同学王德昭听到街上人声鼎沸、口号不断,马上下楼敲响了钟声。团支部书记刘居英跑到东斋,扯出一条被单撕开,写上“北京大学”几个字,用两根竹竿一挑,向校门外冲去。门口的军警没防备,几百名学生顿时一拥而出,汇入游行行列。

时任北大党支部书记的刘导生后来不无遗憾,因为没有接到学联的通知,“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仓促上阵的。”其实,刘导生早已估计到,12月9日这天有行动,因为据传冀察政务委员会这天成立。12月8日晚上,他特意叮嘱孙陶林等同学,“你们明日早晨六点钟到北平图书馆门前等着参加请愿。”只是阴差阳错,不知为何,刘导生一直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12月9日一早,孙陶林几人到北平图书馆门前等到9点多钟,还不见请愿队伍的影子,只好回校上课。直到下午才晓得,请愿队伍早上在新华门。

游行队伍越来越壮大,据参与者们回忆,行至王府井大街已达5000多人。在王府井,影视剧中不断重现的那一幕出现了:学生与军警发生激烈冲突,消防水龙喷射到学生身上,冷水把衣服冻成了“冰甲”,女同学的长发成了“冰棍”,一条条挂在眼前,地上到处是冰碴和斑斑血迹……

游行队伍最终被军警打散,北师大的一位同学写道:“在王府井的这一战斗,我们是败下阵来了;但就整体而言,我们胜利了。”的确,正如斯诺当晚发给纽约《太阳报》的独家电讯所说,这是“北平学生的又一次五四运动”。

短短几天,青年学生的游行示威开始席卷全国,天津、上海、汉口、广州……斯诺写道:“中国正在苏醒过来。”

在北平,一切当然也不一样了。“一二·九”运动前,国民党宪兵三团的摧残,让北大学生会一直没能组织起来。因此,在平津十校《为抗日救国争自由宣言》和平津15校《通电》上,北大都没有署名。然而,仓促上阵后的第二天,北大学生会就成立了,并且立刻宣布罢课。

学生们的态度之激烈,竟让一向温文尔雅的胡适都气急败坏。化学系1933级学生姚震江回忆,有次罢课的一些同学向胡适讲道理,说国难严重、必须唤起民众团结抗日,胡适却只拿着报纸,不理不睬,只不时用嘲讽的目光向同学们扫视一下,或用鼻子哼一声。同学们很气愤,问他:“胡先生对这些问题怎么看?”胡适说:“我么,不对牛弹琴。”同学们齐声叫:“你才是牛!”嚷嚷了一阵,胡适只好气恼地走了。

“再来一次”

12月9日那天,按照计划,郭明秋和姚依林在西单的一家咖啡馆指挥,但他们还是遭到了枪托和皮鞭的袭击。第二天,几位负责人在中国大学的女生宿舍碰面,彭涛担心小郭的安全,建议她先不要回女一中,怕出危险。黄敬却说:“我主张小郭应该立即回女一中,因为运动已经爆发了,一定有人找学联,都知道学联在女一中。”

果然,郭明秋刚回到女一中,同学们就蜂拥而来,七嘴八舌地追问:“是否学联就在这儿?”“你就是学联主席吧?”“昨天这么大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参加上,太遗憾了!”东北中山中学的徐迈伦(后改名萧靖)一见到郭明秋,就痛哭流涕:“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呀!昨天,那么大的事,我们不知道,没参加上,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要求学联再来一次!”

这时,北平临委也得到消息,国民党反动当局决定12月16日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那就在这一天,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示威游行吧。

与“一二·九”相比,“一二·一六”的准备更加周密。为了防备告密,行动的时间一直没有宣布,各学校学生天天“待命出发”。

12月15日黄昏时分,西长安街的长安饭店悄悄来了两名青年,他们提着皮包,说是刚从天津来的旅客,要了一间客房。不久,这间客房里陆续来了几位学生模样的客人,他们有说有笑,一边玩扑克牌,一边用中英文夹杂着聊天。

从天津来的两位旅客,就是姚依林和郭明秋,其余的客人则包括黄敬、彭涛、董毓华等。他们在饭店里打了一夜扑克,直到拂晓前才散会。谈的不是别的,正是第二天游行示威的详细安排和路线。会议决定各校集中在天桥开市民大会,而后入正阳门,经天安门,向东经过东单,再到外交大楼——“冀察政务委员会”预定成立的地点,举行总示威。

16日一大早,几个人分头联系通知各校。随时待命的学生们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东北大学一些学生的衣袋里装满了石灰和沙子,准备在遭到袭击时还击。清华、燕大上次没能进西直门,这次各自派出三十人的先遣队,提前埋伏在城内。北平大学的前门被警察封锁了,学生会临时决定由少部分人在前门与警察周旋,其他人则脱下长袍,化装成工人、厨师,从后门溜出,直奔天桥。

北大同学“一二·九”那天仓促上阵,大家都觉得太丢人,憋了一口气,下次一定要搞好。据北大1933级学生韩天石回忆,“一二·一六”那天,全校超过90%的人都参加了,校旗、横幅、标语、传单一应齐全,“进步的和中间的同学不用说都参加了,有的国民党员也去了。”近半个世纪后的1980年,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韩天石参加北大召开的“一二·九”历史座谈会,仍忍不住感慨:“人们素称,北大学生思想自由,各有主张,三人意见一致就是难的。可是这次抗日爱国的行动,把大家的意见统一起来了。”

一个“局外人”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二·九”运动“抓住”了。他叫胡伯特·费瑞恩,1935年9月,这位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文系的男同学,进入美丽恬静的燕园,计划研究中国戏剧。初来乍到,费瑞恩总觉得这所贵族学校的学生过于文质彬彬,没想到,12月9日那天一觉醒来,室友和许多同学都不见了。到了傍晚,他才在室友的讲述中,得知“一二·九”游行示威的过程。那一刻,费瑞恩觉得自己的“田园诗”完结了,中国戏剧突然变得兴味索然,他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亲自参加。

12月16日清晨7点,费瑞恩如愿以偿,他和同学们列队出发,沿着坎坷不平的田间小道行进。西直门又被锁上了,先锋队尝试撞开城门,无济于事。最后,他们绕到了西便门——这里可供火车通行,两扇门没有完全垂地,六七位同学用力推了一下,城门就晃动起来。费瑞恩和同学们立即十人一组,用肩膀和身体轮流撞击城门,十多分钟后,一扇门朝后倒地。在场同学欢声雷动,成功了!

大约上午11时,一万多名学生和两万多名市民汇聚到了天桥。北大学生黄敬跳上一辆有轨电车,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一讲完,东北大学的宋黎等人,立刻护卫着他回到队伍中。会场上群情激昂,口号不断。古老都城的怒吼,让李常青和谷景生实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两人化装成老百姓,一同来到前门大街,观看怒吼奋进的游行队伍。

这一天,国民党当局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天桥的市民大会结束后,游行学生发现,正阳门、宣武门统统紧闭。被阻挡在内城外的同学们与军警争辩时,有人突然发现宣武门城门下边有一条宽缝,便嚷道:“可以从这儿爬过去。”话音未落,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同学身躯一伏,贴着地面,从门底下爬了进去。她抽开门栓,正想打开大门,一群军警就跑过来对她拳打脚踢,然后,推搡着把她带到了警察所。

一直在城内跟踪报道的斯诺追到警察所,用英语采访了这位女同学。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就是清华大学的陆璀——12月9日那天,在西直门外举着话筒大声疾呼的姑娘。斯诺被深深地震撼了,当即发出一条“独家新闻”——《中国的贞德被捕了》。这篇报道在国际社会引起轰动,让中国的“一二·九”走向了世界。直到一年后,陆璀作为学联代表到美国宣传抗日救国时,许多媒体还援引这篇报道采访她。

清华自行车宣传队

12月18日,北平学生游行“被警察水龙喷射、棍棒刀砍”的消息,刊登在《大美晚报》上,身居上海的鲁迅读罢报纸,复杂心情溢于言表:“谁说中国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骗压迫到现在,还明白如此……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张:不要再请愿!”

鲁迅先生当然赞赏北平学生的游行示威,可他对当局已经不抱任何幻想,只担心这次学生又会像“三一八”惨案那样,遭到血腥镇压。先生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二·一六”大游行中,镇压比“一二·九”更厉害,仅被打成重伤的就有297人,黄华等20多人被捕。

然而,青年就如同鲁迅所说的那石,他们相互激荡而生的火种,正在华北大地成燎原之势。“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成立被迫延期,学生们请愿之后示威,示威之后,已经掀起的抗日救国运动要走向哪里?

12月16日晚上,在西单辟才胡同洋车厂的一间昏暗小屋里,彭涛、郭明秋、姚依林等了许久,黄敬终于拖着染血的裤腿匆匆赶来。险些挨了军警大刀的他率先提出,扩大“一二·九”、“一二·一六”的影响,分三路徒步南下扩大宣传。

当时,国民党当局对学生运动无计可施,干脆宣布解散平津学联,提前放寒假,还限令学校指派“学生代表”前往南京“聆训”。这一招确实毒辣,学生放假一回家,力量自然分散了,但黄敬的主张正好可以把学生集中起来。

1936年1月4日,500人左右的平津学生骨干,组成南下扩大宣传团,兵分四路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被保释出狱没几天的黄华,率领其中的第三团,突破特务和军警的监视,从蓝靛厂启程。

曾经沉默的青年于光远,走在第三团第一大队的最前面,担起先遣小队的任务。他和其他四名同学一起探路,提前到过夜地点打点食宿。于光远后来回忆,出发前有人劝他不要去,“这个团是共产党组织的”,那人却不知,他想找的正是共产党。

高鼻深目的美国留学生费瑞恩属于第三团第二大队。为了参加南下宣传,他不得不以美联社特约通讯员的身份随团,还得用中式长袍把自己的皮夹克罩住,免得成为百姓围观的焦点。他也像通讯员一样,如实记录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从卢沟桥到长辛店,从良乡到琉璃河,从涿县到固安,“在华北大平原上,每隔三五里,就会看到一个树木丛生的小村落。宣传团逐个跨过这些小村落时,总是唱着歌,喊着口号,脚下荡起一股股滚滚尘埃。不管在哪里,只要有一个农民驻足观看,就会有学生往他手里塞一把五颜六色的传单。”遇到大一点的村子,宣传团就停留下来,有时干脆花上一整天开群众大会。同学们似乎不知疲倦,《时事打牙牌歌》《工人歌》的歌声不断,《打回老家去》《别买日货》等话剧轮番上演。

宣传团原计划徒步到南京,但考虑到经费有限,遂将目标改为保定。与此同时,一支更为特殊的队伍早已踏上征程——清华自行车南下宣传队,他们的目标是南京。

自行车队的副队长,是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中国近代力学之父钱伟长。钱伟长与夫人孔祥瑛,相识于“一二·九”运动清华大学的游行队伍里。多年以后,他还对作家孙晶岩津津乐道,“一二·九”运动是他们的媒人。

钱伟长不是共产党员,但看到北平学联酝酿组织平津学生南下宣传团,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当即贴出第一张海报,为南下宣传团的先遣队伍——自行车队招募队员。

1931年初入清华时,钱伟长身高只有1.49米,是全班最矮的一个。没想到,在马约翰教授的几年特训下,居然练成了清华越野队“五虎将”之一,身高也长到了1.65米。既是越野队、田径队、足球队的知名运动员,又是物理系研究生,大家一致推他领衔自行车队。

1935年12月25日清晨,比平津学生大规模南下还要早10天,自行车队齐集学校大礼堂前。车队唯一的女生吴瀚活到了107岁,她曾回忆当时的情景:“大家有的背着军用水壶,有的斜挎着军毯,虽说都是简装打扮,但式样和色彩各异,很像一支刚组织起来的游击队。”

学生“游击队”没想到,第二天一到天津,就被军警包围了。还是北洋大学的同学凌晨三点来报信,大家才从后门逃过一劫。为躲避追堵,自行车队避开大道,沿着结冰的运河骑行。临近黎明时,忽听“咔嚓”一声,小高同学不慎掉进了冰窟窿,幸亏车架子卡在冰上,他才免于没顶之灾。获救的小高浑身湿漉漉,寒风一吹,瑟瑟发抖。为了给他找地方烤火,大家找到一间茅屋,开门的是位老大爷,可他说什么也不让同学们进门。大家一再恳求,老大爷才答应让女生吴瀚一个人进去。原来,这家母女二人只有一条裤子,老大娘一早穿着出去拾柴,女儿只好围着破棉絮蜷缩在炕角。那时,清华学生大多出身中产家庭,生平第一次目睹老百姓如此悲惨的生活,不由深深震撼。

老大爷最后还是让小高进门烤了火,再次出发后的自行车队,被活生生的社会现实,上了深刻的一课又一课:在唐官屯,有队友发烧病倒,大家想找老乡借一条棉被,跑了几十户也没有借到,农民连一条完整的棉被都没有;到沧州时,正值日本人要修沧石铁路,他们毫无顾忌地占农田、拆民房、挖坟墓;到山东德州时正是元旦,车队上街宣传,一位崇德女子中学的同学坚决要求参加车队,原来,她是东北流亡学生,背井离乡好几年了。

1936年1月13日,历经千里的自行车队终于抵达南京。顾不得歇脚,大家当天就联络南京中央大学的同学,准备共同抗议15日的“聆训”大会。然而,14日中午,一大批军警突然包围了自行车队的住处。失去自由的同学们,最终被军警绑架似的,押上了北上“专车”。不久,计划在保定会合的平津学生南下宣传团,也陆续被军警遣回北平。

但这并不是终点。在北平学生呐喊过的街头,在爱国青年丈量过的土地上,抗日的火种已然撒下,这些火种一触即发,终将燎原。

蒋南翔在一首关于“一二·九”运动的自述诗中这样写道:“星星地下火,曾为举火人。”1937年,当卢沟桥的炮声震惊中国,星星之火,已然燎原,曾经的“举火人”纷纷奔赴抗日战场,汇入全民族抗战的洪流之中。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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