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横跨元至清末的小冰河时期,约从元朝至正十年(1350年)开始,到清朝道光三十年(1850年)结束,延祐二年的天气不赖,是一个好光景。
易军
壹
元朝延祐二年(1315年)农历二月初一的北京应是没有雪了。
横跨元至清末的小冰河时期,约从元朝至正十年(1350年)开始,到清朝道光三十年(1850年)结束,延祐二年的天气不赖,是一个好光景。
其时,马可·波罗尚在华夏大地兴致勃勃地闲逛,用不时扬起的黄眉毛,惊诧于中国闹市的繁华,还有秀美。他种种溢美之词中,看不见一点雪花影子。
好吧,这年农历二月初一,就是个不下雪的好日子!
空气清冽,阳光如瀑,腊梅花暗香浮动,迎春花欲拒还羞。此日又是龙抬头,北京大街小巷一大早就洋溢着某种隐秘的喜庆与期盼。而这种喜庆与期盼在中午时分便得以验证,紫禁城里传出消息,正值而立之年的元仁宗下诏,宣布正式恢复中断31年之久的科举制度、启动会试廷试。
真不知道,当这个消息传来,有多少寒窗苦读的读书人被狂喜击倒?有多少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沉入烈酒,然后被一饮而尽?又有多少匹驿马,在烈烈寒风中狂喷着白气,累倒在传递诏令的路途?
31年,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雄心成泡影?
这件事,史称“延祐复科”,32岁的浏阳学子欧阳玄满怀信心地走进了湖广闱场。
在此之前的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南宋最后一次科举举行。此时的南宋早已风雨飘摇。六月,元世祖下诏攻宁,到处风声鹤唳,这年科举自有免不了的恓惶和潦草。据载,这年科举状元为王龙泽,榜眼为路万里,探花为胡幼黄。这三位喜极未久,临安城便被攻破。因此,含这三位在内的那一科进士,均未授官职。
国破家亡,几顶乌纱真算不了什么,士子们的满腹诗书更算不了什么。
南宋崩溃之际,也是状元出身的文天祥时任江西提刑,身为文官的他变卖家产,招募两万兵勇,准备北进勤王。朋友劝他:对方20万精锐之师,先生仅两万乌合之众,无异于驱群羊斗猛虎。文天祥答:我宋朝三百年恩养士子,今日国家危急,我自不量力,以身赴难,乃希望天下忠义之士,皆能为国效力。
飞蛾扑火的结局不难预料,尽管悲壮。后来,忽必烈亲自招降已被羁押两年之久的文天祥,习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枭雄,估计看不上文绉绉的婉转,把话说得很赤裸:如果你能以对宋朝的忠心效忠元朝,我就让你当宰相。文天祥说:我是大宋状元宰相,宋亡,只能死,不当活!
翌日,文天祥身穿赤红囚衣,披发昂首,走向柴市刑场。引颈之时,向南三拜。
那里有他故国家园。
与文天祥同为“南宋三杰”之一的陆秀夫来得更为惨烈。面对四面如潮水涌来的元军,陆秀夫先用剑逼迫自己妻儿自尽,然后朝小皇帝赵昺哭跪:德祐皇帝当年被掳北上,已使宋朝遭受莫大屈辱,今日陛下万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8岁的小孩子自然只有哇哇大哭,他懂得什么?陆秀夫不容分说,将国玺系于腰间,背起赵昺就跳入海中。瞬间,君臣二人就被冰冷的海水吞没。
幸亏,君臣二人并不孤独,陪他们跳海的还有十余万人。史称“十万士子殉国”,“浮尸十余万”。十万士子这一数字,应该有点水分,但也不会太过。跟随赵昺这个南宋小朝廷与元朝抗争到底的,都是死忠分子,也是这个末路朝代残余的精英。既为精英,又生在重文轻武的大宋,自然是读书人居多,且是认死理的读书人。要不,面对深不见底的海水,哪能说跳就跳了?
士子们跳海殉国的地点在崖山。
今天崖山,位于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约五十公里的崖门镇,银洲湖水由此出海,潮汐涨退时,蔚为壮观。崖山与汤瓶山东西相对,两山之脉向南延伸入海,如门束水,故又名崖门。
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1279年3月19日),颇为惨烈的大规模海战画上句号。
南宋就此亡国,似乎儒学也就此断然,然而,16的少年欧阳玄躲在浏阳乡下的农舍依旧没有放弃对儒学的探索。
当时文天祥已被俘,在元军舰船上,亲睹了君臣殉国这幕惨剧。
《宋史纪事本末·文谢之死》载:“祥兴二年二月,厓山破,张弘范谓文天祥曰:‘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今,将不失为宰相也。’天祥曰:‘国亡不能救,敢逃其死而贰其心乎?’ 弘范义之。”
关于张弘范,有一流传甚广的段子。说其在崖山海战后,勒石记碑,在石崖上刻“张弘范灭宋于此”七个大字,以示得意。没想,有个秀才,在这七个大字前又加一个“宋”字,于是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
典型的春秋笔法。
张弘范父亲张柔是河北人,在元太祖时,曾以地方豪强身份,聚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结寨自保。后兵败被俘,降于蒙古。
秀才调侃张弘范乃宋人,自然没错。一剑封喉。
崖山海战失败,不光意味着作为非汉族政权,第一次在地域意义上颠覆了数千年来的汉族中原政权。更意味着,在文化意义上,以中原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一脉相承数千年的文明,由此产生断层,其影响深远,延续至今。之后明清的文明形态跟之前大不相同。
有学者认为,这场海战标志着古典意义上华夏文明的衰败与陨落,进而提出“崖山之后无中华”的说法。这一说法无疑有绝对化或夸大化之嫌,但作为中华文化重镇的儒家文化,在应该怎么得以传承这一问题上,崖山海战肯定是猛烈的、猝不及防的一击重勾拳。
这大概是十万士子慨然跳海的深层绝望,或者说,最悲情的底层逻辑。元初儒学断层、科举废除,欧阳玄等儒学士子似乎风雨飘摇里的一艘小船,不知驶向何方?
贰
仔细钻研欧阳玄,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历史绕不过的人物。中国文学史绕不过他,中国诗词史绕不过他,中国史学绕不过他,中国思想史、中国书法史还是绕不过他,甚至中国水利史,也要给他留出那么一段文字,来阐述他治理黄河的所得所感。
如果说历史是个高冷美人,那他就是妥妥一枚暖男,硬生生把美人心给焐热了。走到哪,都赢得美目顾盼,波生柔情万种。
玩笑话。
还是回到“延祐复科”,因为这是锻造这枚历史暖男底色的重要一环。
这场姗姗来迟的科举,给欧阳玄戴了个“探花郎”帽子,他以湖广行省第一身份,登左榜一甲进士第三名。
元朝湖广,涵盖今天湖南、湖北、广西、广东等地。当时的帝国,“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汉唐极盛之时不及也”。
在那个早晨,报喜的枣红快马撞开薄雾,将浏阳乡下大片灿烂莲花和碧青稻禾一一抛向身后。紧凑的得得马蹄声,透着结结实实的欢劲儿。当快马在那幢徽派建筑前高耸的拴马柱旁猛然刹步、扬蹄欢啸时,一路的豪情,会稍稍受挫。
它眨巴着潮润的大眼,会惊异地发现:那个33岁的长身男子,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相反,在礼数周全的谦和下,透着淡然,甚或,骨子里的些许忧愁。
它当然不知道,浏阳欧阳氏一脉,在当时湖湘士子们心里,那是怎样显赫的一种存在。宋濂所撰《欧阳公文集序》载:“其先家庐陵,与文忠公修同出于安福令之后。”也就是说,浏阳欧阳氏先祖与欧阳修同出一门。这一脉在浏阳落根,人才辈出。欧阳玄曾祖父欧阳新以经学著称,曾任岳麓学院讲学。江西同宗、岳麓书院付山长欧阳守道听了课,如此感叹:“长沙自有仲齐,吾何至于此?”欧阳玄祖父欧阳逢泰,经术与作赋高手,被荐为潭州学录,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局长。父亲欧阳龙生,则在1274年南宋最后一场科举中,高中湖南第二名。
在这样一个家族,科举功名,自然难以收获到范进式的喜剧。
更何况,已跨越残酷的乡试和会试。乡试,全国取三百人,会试,从三百人中取一百人。那真是九死一生。
而这些,尚构不成这种淡然甚或忧愁的全部动因。
错开一笔,谈谈马致远的《汉宫秋》。
《汉宫秋》重新演绎了汉元帝和王昭君。在他笔下,汉元帝被塑造成一个唯唯诺诺、受人胁迫的弱者,失去一个大汉天子尊严,不能保护心爱的妃子。
这是马致远的曲笔。
汉元帝完完全全就是金元时期宋王室的艺术写照,是社稷象征。
“叶落深宫雁叫时,梦回孤枕夜相思。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 这几句唱词,不光是昭君对故乡思念和对命运无奈的哀叹,更是马致远对家国前途多舛、民族自尊心受到长久伤害的深深悲鸣。
在元朝,汉民族地位下降是不争事实。对士子们而言,这种巨大失落感来得更为猛烈。
儒学自董仲舒向汉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一直在传统文化中独挽一尊,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虽受道释冲击,但经唐宋巩固,其地位更为尊崇。
只知“弯弓射大雕”的草原枭雄可不管这些。这片偌大土地,前所未有地有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分别,前所未有地有了诸色户:民户、军户、匠户、站户、灶户等。儒户就是诸色户中一种,比起农户,可享受某些优待,如免除部分差役徭役。
对此,和文天祥一起抗元的谢枋得,有过“一官二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感慨,虽是“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但士子们的优越不再、优雅不再,容不得分辩。
难说元杂剧繁荣,正缘于士子们的优越与优雅不再。科举取士制度被废长达数十年,“学而优则仕”价值体系支离破碎。置身于诸色户,广大士子只好走向舞台歌榭,走向市井勾栏,成为“书会才人”。于是有了《赵氏孤儿》《窦娥冤》《周公摄政》《连环计》《渑池会》……在种种剧目中,士子们用满腹的兼济才华和建功雄心,演绎“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演绎“士可杀、不可辱”,演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同于唐人豪放、高昂的大美,也不同于宋人婉转、清雅的丰美,元杂剧的底色,是悲凉、阔达的壮美。
包括散曲亦然。
这是一个自视甚高的民族及其精英群体被压抑后的心理使然。
延祐二年,名满天下的马致远步入晚年,已隐居于杭州。他之隐居,有如《四块玉·恬退》中所写:“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故园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
马致远可以“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但欧阳玄不可以。
这个庞大帝国看起来那么强壮,却又那么陌生,是那么生机勃勃,却又好像时时处处潜伏了不安。其善攻不善经营的特色,其以血缘为纽带的黄金家族政治模式,再加上频繁更换的皇帝,以及当时士子们的难言处境等,都给即将出仕的欧阳玄带来了诸多不确定性。
套用今天的一句话,叫“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确定”。
如此,方可读懂他的淡然和忧愁。
那匹年轻的枣红快马自然不懂,它只会用潮润的双眼,来回顾盼。
欧阳玄的父亲欧阳龙生对这个儿子期望很高。
欧阳玄25岁生日时,欧阳龙生特作《沁园春》,其中有语:“要经天纬地,拓开实用,嘲风弄月,省可虚词。我亦平生,卮言徒费,犹酌檐花向九疑。团栾好,待老吾泉石,留汝钟彝。”
欧阳龙生在获取南宋科举功名后,作为遗民在乡隐居17年。一生醉心于理学传播,曾重修北宋大理学家、“闽学”鼻祖杨时在浏阳讲学的文靖书院,并出任山长。1295年,浏阳由县升为中州,例设儒学教授一员,欧阳龙生被授为浏阳州儒学教授。
这是他接受的第一个“官职”,够不上七品。对此官职,他在心理上应该不拒绝。
他没看到“延祐复科”,也没看到儿子高中,更来不及唤两碗酽茶,与这个儿子在人生最重要关头秉烛夜谈。
想必,在世时候,该谈的都谈了。
包括北方理学传播第一人、号称江汉先生赵复的故事。
赵复被元军俘虏后,一心向死,最后被姚枢一句话劝止:“先生一死,程(二程)、朱(朱熹)之学也将死。”
叁
欧阳玄出发了。
整整衣裳,把浏阳碧空一片云彩,轻轻纳入袖底。
平江、芜湖、武冈;同知、县令、再县令。
按元朝行省制度,行省下设路、府、州、县四级或三级行政机构。若走寻常路,欧阳玄还得在州府官职上徘徊螺旋良久,要做到行省大员,不知猴年马月。
作为一个投胎高手,老天爷好像赋予他某种使命。《元史·欧阳玄传》载:“……八岁能成诵,始从乡先生张贯之学,日记数千言,即知属文。十岁,有黄冠师注目视玄,谓贯之曰:‘是儿神气凝远,目光射人,异日当以文章冠世,廊庙之器也。’言讫而去,亟追与语,已失所之。”
黄冠师是道士别称,亦可称羽士、真人、羽衣、紫阳等。这个神秘人士做番预言后,便登羽而去,不见踪影。
黄冠师一语中的。
因政声廉名甚佳,一纸调令,让欧阳玄从“蛮僚”杂居之地的武冈,直赴大都任国子监博士,正七品。然后一路开挂,开启长达30余年文臣生涯。曾两为祭酒,六入翰林,两任贡举主考官。在翰林院,还干过翰林学士承旨,相当于院长。
祭酒和喝酒没关系,在元朝是官职,全称叫“国子监祭酒”,乃国子监负责人,掌管教育,从三品;翰林亦即翰林学士,皇帝顾问官,从二品;翰林学士承旨,从一品。
八面来风,仕途通达。
这离不开他的能干。宋濂所撰《欧阳公文集序》载:“……凡宗庙朝廷雄文大册、播告万方制诰,多出玄手。金缯上尊之赐,几无虚岁。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贵人墓隧之碑,得玄文辞以为荣。片言只字,流传人间,咸知宝重。文章道德,卓然名世。”
也离不开他的运气。要知道,欧阳玄经历了元朝皇帝迭代最频繁年代,从元仁宗到元顺帝,整整八任。最短命的元天顺帝阿速吉八,1328年9月上台,10月下台,接位的元明宗也好不到哪里,只做了8个月。种种宫变内斗,种种官场潜规则,都被他神奇地躲开,并一步步走向核心层。无论是从家学渊源还是从自身经历而言,欧阳玄绝不是一个官油子。他当年在芜湖清理积案,就敢和当地蒙古贵族开干,将他们虐待的汉族家奴恢复自由身。
此等耿直汉,竟能在官场芝麻开花节节高,堪称奇迹。
他也没有背景,在蒙古贵族掌控关键的元朝,也不可能依仗朋党。
如果硬要深挖创造奇迹的背后,只有一个,也是唯一。
那就是儒学“逆袭”。
在欧阳玄出发之前,没死成的赵复早已在太极学院开讲。
太极学院是北方最早的理学重镇。取“太极”之名,乃因宇宙根源为太极,是北宋时期理学创始人周敦颐学说出发点。
这个书院是民间性质,却为官方所许。这是元朝对儒学所行的第一个注目礼,尽管心态复杂。
一个马上得天下的民族,刚开始,自有雄视四方的傲娇,渐渐地,便陷入马上治天下的种种艰难。
金庸笔下的契丹人耶律楚材,最先意识这一问题。据闻,成吉思汗西征,俘获一善制良弓的工匠,欣慰不已。耶律楚材却对他说:“治弓尚须用工匠,治天下岂可不用治天下匠耶?”
耶律楚材所说的“治天下匠”,是指和他一样的读书人。
忽必烈是第一个比较正视儒学的,在其任内,曾几度推动恢复科举,但最终未果。
真正推动“崇儒重道”大政的是元仁宗,标志性事件便是“颜佑复科”。
“延佑复科”的深层意义不仅仅在复科自身,更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将蒙古人、色目人纳入科举考试范畴。这一来,那些习惯策马挥刀、大声呐喊的莽汉,为了仕途,不得不放下马鞭,搓去粗手上草泥,扭扭捏捏地捧起经书。抑或用马鞭伺候孩儿,为他将来有个好前程。二是程朱理学地位得到空前提升。一改宋金以“词科取士”风尚,科举题目直接从四书中设问,标准答案皆以朱熹的《四书章句》和《四书集注》为准。程朱理学由此上升为官方学术,并影响了明清六百年科举与传统文化格局。
至于有人感叹“延祐复科”后科举缺乏对程朱之外学术的包容,则是另外一个话题。
但“延佑复科”构成儒学逆袭,是无疑了。
以儒治国成为元朝中后期朝野共识,儒学教育更是风风火火。元仁宗对于儒学经典中的治国之术甚为重视,并引而作为蒙古、色目贵族阶层必读书目。针对少数民族百姓开设的学校,儒家四书五经作为教材被翻译成蒙古文出版,书院的修建高达400余所,州县学校数量在鼎盛时期,甚至高达2万4千余所。
到处书声琅琅,随处温良恭顺。
大量蒙古人开始改汉姓,取汉名。到了元朝中后期,即便是目不识丁者,也要为自己立字,以示风雅。
草原的粗犷,柔软成中原的文雅。
那时,欧阳玄在干什么?没有记载。但别忘了他的重要职务:国子监祭酒、翰林学士、贡举主考官。国子监祭酒主管教育,翰林学士可随时向皇帝进言,主考则可直接选拔儒士。
换言之,欧阳玄是“崇儒重道”大政的直接参与者与推动者。
作为向来谨慎勤勉的官员也好,作为南宋隐居遗民的儿子也好,他没有理由偷懒。
至正二年(1342年),罗马教皇使者马黎诺里来华,献上一匹高大“异马”,元顺帝一高兴,便令各族士人题咏。蒙古人马祖常、色目人儒士丁鹤年、蒙古族道士张彦辅等纷纷献诗。
此等雅事,怎能少欧阳玄爱卿?欧阳玄自不负众望,一首《天马颂》传颂一时。其中有语:“不用汉兵二十万,有德自归四海羡;天马来时庶升平,天子仁寿万国清”,以汉武帝得大宛马典故,反衬元朝文治,“以元比汉”,甚至“元迈汉唐”。
元顺帝龙颜大悦。
其实,欧阳玄“不用汉兵二十万,有德自归四海羡”之语,还有隐含。此语用于儒学逆袭,岂不恰当?
肆
插播一段宫斗剧。
一叫伯颜的大臣,将侄子脱脱安插到元顺帝身边负责监视。眼看伯颜一手遮天,脱脱却战战兢兢,他怕。于是乎,上演“碟中谍”。
至元六年(1340年),伯颜约元顺帝出城打猎,元顺帝托疾不去,伯颜挟持太子同往。脱脱觉得机会难得,便与元顺帝近臣商定,封锁京城,且率兵列于城下。
伯颜回来,却见城门紧闭,脱脱倨坐于城楼之上,手持一纸诏书,高声宣布罢免伯颜。
伯颜束手就擒。
就是这个伯颜,曾一度叫停当年礼部科举。还给元顺帝讲了个故事:他说手下有一牵马汉人,好久都没露面,一打听,方知此人参加科举了。伯颜痛心疾首,说自己万万没想到,一个牵马的,竟能混进官员队伍!
元一代,朝廷用人最看重“跟脚”,亦即出身。
在游牧民族特色贵族政治下,出自好“跟脚”的蒙古人、色目人是权力核心层宠儿。因为利益,这些宠儿们对汉儒、汉制并不感冒。不光不感冒,还瞅空子使绊脚。
行与废的博弈,在帝国权力中心不断上演。
儒学逆袭不易。
有元一代,共开科16次,会试中选者计1200余名,人数为统一王朝中最少。而在文治大盛的宋代,单是宋太宗一朝,录用进士就达数千人。元朝文官中,通过进士入仕者,所占比例方区区4.3%,官至省、部宰臣(包括侍郎)的进士只有20多人。
欧阳玄亦不易。
有没有这样的深夜?更夫拖着疲沓脚步,在京城清冷的街上,用嘶哑喉咙重复着千古不变的警语。欧阳玄突然惊醒,拥一床薄衾猛地坐起,感到巨大的寂寞、虚空甚至不安,潮水般涌来……
欧阳玄是多面手无疑。诗词典雅醇正,散文“意雄而辞赡”,后世将欧阳玄与吴澄、虞集、揭傒斯并称为“元四学士”。且擅书法,明人陶宗仪称其行书、草书略似苏轼,但其中刚劲流畅之处,风度不凡,“末易以专门之学一律议之”……但若与他的史学成就相比,就有点相形见绌。
欧阳玄在朝30余年,除日常事务,主要致力于官方典籍撰述。其史学业绩有:主持编修宋、辽、金三史;纂修《经世大典》《太平经国》《四朝实录》《至正条格》等;自著《唐书纂要》《至正河防记》及文集。
在今天,人们普遍认为,宋、辽、金三史的编修,使得欧阳玄跻身于中国古代著名史家之列。
这仅仅是史学意义上的描述,若从更宏大的视野而言,这种描述只抱住大象一条腿。睁开眼睛看大象的话,宋、辽、金三史编修,对现在多民族国家格局的最终奠定,可谓功莫大焉!
就是在三史编修中,欧阳玄确定了重要修史原则,那就是文化正统论。即一个朝代是否正统,不以一家一姓论,而以是否尊汉儒、推汉制为标准。
而在遥远的南方,一些士子还在喋喋不休,大声嚷嚷尊崇理学道统,反对道统依附于政统,从道而不从君。
说到底,他们无法面对外来民族高居庙堂之上。
南宋崖山海面的血,依旧在这些士子们心底激荡,挥之不去。
可以理解,但不能认同。
持此感的应该还有元顺帝。
有史以来,没有一个统治者不重视修史,元朝从忽必烈开始,就有意编修宋、辽、金三史,一直未果的原因,就是在宋、辽、金谁是正统这一问题上争论不休。元顺帝手下的脱脱,霸王硬上弓,说不要争了,都是正统!可三者时空交叉,哪能那么容易自圆其说?
现在好了,欧阳玄的文化正统论,让所有问题都不成为问题。
急需一个枕头的元顺帝,裂开嘴,欣欣然笑了。
由此,中土农耕区与塞外大漠从文化格局上连为一体,“华夷混一”转为“华夷一统”,继而奠定了了后来明清“中华一统”大局基石。
此等大功,岂是“著名史家”区区四字可涵盖?
南方的士子们有没有嚎啕大哭?
不知道,但儒学逆袭就此成功。
有学者说,好学问“直问生死”。欧阳玄文化正统论便是这样的“好学问”。看似退了一大步,其实进了两大步,一大步是给了元顺帝们一个松软舒服的好枕头,再一大步就是通过这个好枕头,用政统手段,将儒家道统思想践行于世。
南方的士子们只会哀叹,只会掉书袋子,有用吗?
如果把儒学逆袭比喻成规模空前的攻防战,欧阳玄实际上扮演了“战略间谍”角色。
不管他心里承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是一场完美的“潜伏”,没有欧阳玄的“潜伏”,真还不知道儒学还要多少年才能恢复道统。所以,在那样的深夜,他会悚然惊醒,会猛然拥衾独坐,会有巨大的寂寞、虚空,甚至不安……
来源:长沙晚报掌上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