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我回老家帮父亲处理一片老宅基地。邻居叫我去看望一下陈大爷,说他挺不容易的。
那年夏天,我回老家帮父亲处理一片老宅基地。邻居叫我去看望一下陈大爷,说他挺不容易的。
陈大爷家就在村子东头,一排灰砖瓦房,院墙斑驳,门口种了几棵石榴树,树下放着一个旧板凳。我推门进去时,陈大爷正在井台边给一件衣服搓洗。
“大爷,我是小李家的,您还记得不?”
陈大爷直起腰,一只手搭在眉毛上挡了挡阳光,“哎哟,是小李家的娃啊,长这么高了。”他的手上还有肥皂泡沫,裤子膝盖处湿了一大片。
“听说婶子身体不好?”
“是啊,瘫了,二十年了。”陈大爷说话很轻,似乎怕惊动什么。
陈大爷今年六十七了,脸上的皱纹堆成了小山,但眼睛依然很亮。他招呼我坐,自己则回屋里看了一下,然后才在我对面坐下。
“你婶子那天去河边洗衣服,踩滑了,摔在石头上,就那么一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陈大爷说这话时,目光落在远处的电线杆上,那上面停着一只麻雀。
院子里摆着两张竹椅,一张明显比另一张旧很多。陈大爷告诉我,那新的是给老伴儿买的,每天天气好就抱她出来晒太阳。
“开始那几年,我还能抱得动她,现在年纪大了,力气小了,只能用小推车推她出来。”说这话时,陈大爷看着我,突然笑了笑,“不过她也没长肉,还是那么轻。”
我跟着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大爷的儿子在县城工作,媳妇在超市上班,小孙子上初中,一家三口隔三差五回来看看,但大多数时候,这个院子里只有陈大爷和他的老伴儿两个人。
院子角落挂着几件刚洗的衣服,都是女人的,有件粉色的开襟毛衣,袖口都磨白了。
“这么多年,您自己一个人照顾婶子?”
陈大爷像没听见似的,起身进屋拿了两个杯子出来,倒了点凉白开。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来,喝水。”
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有点凉,好像缺了点什么味道。
“我家茶没了,改天让娃买点回来。”陈大爷看出我的心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我往后看,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陈叔,饭做好了,给婶子带来了。”
“哎,来了。”陈大爷站起来,接过饭盒,“王寡妇,你忙你的去吧,别耽误工夫。”
王寡妇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就走了。她穿着一件蓝底碎花布衣服,头发剪得很短,背影有些单薄。
“这是……”
“隔壁王寡妇,她男人十年前出车祸没了,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孩子,现在都出去工作了,就她一个人住。”陈大爷解释道,“她手艺好,每天给你婶子做点吃的送来。”。
他打开饭盒,里面是一些软烂的米粥和切得很碎的咸菜。
“你婶子吃不了硬的。”
进到里屋,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掺杂着老人特有的气息。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张陈大爷和婶子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他们站在一棵老槐树下,笑得很灿烂。
床上躺着一个消瘦的老人,盖着一条蓝色的被子,头上罩着一层薄纱,看不清面容。
“老陈,是谁来了?”床上传来虚弱的声音。
“小李家的娃,来看你了。”陈大爷走到床前,轻轻坐在床沿上。
我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婶子,我是小李家的,您还好吗?”
没有回应。
陈大爷回头对我说:“你婶子这两天嗓子不太舒服,说话困难,你别介意。”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薄纱的一角,我看到一张枯瘦的脸,双目微闭,但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陈大爷用勺子舀了一点粥,吹了吹,送到老伴嘴边。
“来,趁热吃点。”
我看着这一幕,喉咙有些发紧。陈大爷的动作是那么娴熟,仿佛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万年。
吃完后,陈大爷用一块干净的毛巾轻轻擦拭老伴的嘴角,然后又盖好了薄纱。
“她不喜欢别人看她现在的样子,以前可漂亮了,村里的大姑娘。”陈大爷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
回到院子里,陈大爷倒掉杯子里的水,重新泡了杯茶给我,这次是他从柜子深处拿出来的茶叶。
“平时舍不得喝,今天有客人。”
太阳渐渐西斜,陈大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突然说:“小李,你知道为什么你婶子的头上要盖着那层纱吗?”
我摇摇头。
“二十年前,她瘫痪后,最开始脾气很大,总是摔东西,骂人,连我也不认。医生说是受了刺激,可能会好,可能一直这样。”陈大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但没有点。
“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长得丑了,不想让人看见,就要求盖上纱布。刚开始我以为是闹脾气,后来发现她是认真的,只要纱布掀开,她就哭,闹得动静很大。”
陈大爷把香烟又放回口袋,“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天色渐暗,村子里亮起了零星的灯光。我准备告辞,陈大爷送我到门口。
“大爷,您和婶子感情真好。”
陈大爷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离开陈大爷家,我在村口遇到了王寡妇,她正在井边打水。看到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城里来的吧?”
我点点头。
“陈叔他们家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婶子瘫痪二十年了。”
王寡妇放下水桶,靠在井台上,看向远处的夕阳,“她不是瘫痪。”
“什么?”
“二十年前,陈叔的老伴得了一种怪病,脸上长满了脓疮,医生说会传染,建议送到专门医院去。但陈叔不肯,说什么也要自己照顾。”王寡妇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脸上几乎看不出人样了。村里人都怕传染,不敢来往。陈叔就对外说她是瘫痪了,不能动,其实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样子,也怕吓着别人。”
我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送饭…”
“二十年前我家男人刚去世,日子过不下去,是陈叔借钱给我,让我能把孩子养大。后来我就每天给他们做饭送去,也算还点情。”王寡妇拎起水桶,准备离开,又回头补充道,“我也是几年前才知道真相的,那天不小心看到了,陈叔求我别告诉别人。”
我站在村口,看着王寡妇远去的背影,天已经完全黑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陈大爷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正准备离开,碰到了他们的邻居老张。
“陈大爷一早就推着他老伴去镇上了,说是要给老伴买点东西。”
我决定等等再来,就在村子里转了转。中午时分,在村口的小路上,我远远地看到陈大爷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上盖着纱布,看不清面容。
陈大爷走得很慢,不时俯身对轮椅上的人说些什么。他们在一颗大树下停了下来,陈大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梳子,轻轻地为老伴梳理纱布下露出的一小撮头发。
晚饭后,我又去了陈大爷家。这次他在家,院子里晾着几件刚洗的衣服,还有一条崭新的毛巾被。
“大爷,我明天就要回城了,特意来给您道个别。”
陈大爷正在院子里收拾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铺着软垫的木板,应该是用来移动他老伴的。
“哦,这么快就走啊。”陈大爷抬头,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大爷,我昨天遇到王婶子了,她告诉我了一些事…”
陈大爷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缓缓放下,转身背对着我,假装整理小推车上的垫子。
“她啊,嘴巴不严实。”
过了一会儿,陈大爷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声音很平静:“二十年前,你婶子得了一种怪病,医生说像是麻风,但又不太一样,建议送到传染病医院去。我不放心,就留在家里自己照顾。”
“一开始她不让我靠近,怕传染给我。后来病情稳定了,但脸已经……”陈大爷顿了顿,“她怕吓着村里人,就让我对外说她瘫痪了,不能动。其实她能动,就是不愿意出门,不想让人看到她的样子。”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她没传染给我,医生说可能不是那么容易传染的病。但她执意要戴着面纱,不让人看她的脸。”陈大爷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每天都能看到,我觉得她还是那个漂亮姑娘。”
夜幕降临,院子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陈大爷招呼我进屋坐,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王寡妇,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衣服,手里依然提着饭盒。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冲我点点头。
“陈叔,饭做好了。”
“哎,每天麻烦你。”陈大爷接过饭盒。
王寡妇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说:“陈叔,我告诉他了。”
陈大爷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就知道吧,也没什么。”
王寡妇转身准备离开,陈大爷突然叫住她:“老王,等等,明天能不能做点鸡蛋羹?她最近牙不太好。”
“知道了,我明天蒸点软的。”王寡妇点点头,离开了。
陈大爷端着饭盒进了屋,我跟在后面。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老伴头上的纱布,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皮肤粗糙不平,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但陈大爷的眼神充满了柔情,仿佛看到的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容颜。
“来,吃点饭。”这一刻,我懂了。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