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满周岁,我便被抱养到姑妈家,因为没有记忆,无法记述最初的时光。第一次认识姑父,即我的养父,是我家盖房子的时候。那时,新房已经盖好,姑父和一帮茅匠们在室内抹墙,休息时,姑父背靠着没抹泥的堂屋后墙根,敞着怀,胸膛上满是汗水。这时,我出现在那个现场,第一脚踩在记忆
作者 朱海燕
泪殇(之一)
[一]
不满周岁,我便被抱养到姑妈家,因为没有记忆,无法记述最初的时光。第一次认识姑父,即我的养父,是我家盖房子的时候。那时,新房已经盖好,姑父和一帮茅匠们在室内抹墙,休息时,姑父背靠着没抹泥的堂屋后墙根,敞着怀,胸膛上满是汗水。这时,我出现在那个现场,第一脚踩在记忆的原野上。姑父张开双臂呼唤我;“过来,快过来。”我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姑父的胸膛是那么温热,浓浓的汗味把我陶醉了,他亲我,我也亲他,他坚硬的胡茬把我扎的有点疼,那是幸福的疼。姑父说:“咱家有新房了,以后在这房子里给你娶媳妇。”当时,我固然不知娶媳妇的含义。此前,我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姑父长的什么样子,从那天开始,我有了记忆,以后记忆的一个个片断,便组成我丰富的人生。而记述的这一幕,则是我记忆长卷的第一个镜头,第一帧图片。从那里开始,记忆的摄影机,记录下我生命的航程……
(图片来源网络)
姑父的家,在皖北大平原的一个集镇上。小镇四周有河,河中长着芦苇,春夏时节,满眼一河青翠;深秋时候,芦花怒放,河里一片金黄,美得让人心醉。小镇北头,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河,那是小镇的母亲之河。但小镇人不叫它河,而是称它“北大沟”。小镇人不知道北大沟向西通到哪里,知道它向东流入西淝河,西淝河注入淮河,淮河流入长江。
姑父的家,在小镇的最东头,从那里踏过一座百年历史的砖砌小桥,就走到镇外了。
在过去长夜风寒之时,姑父家是这个小镇上最穷的人家,地无一分,房仅一间。七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为筹给父亲下葬的钱,母亲让他到赵楼的三个舅舅家借钱,不仅一分钱没借到,三个舅妈不管饭吃,把他赶出门外。姑父是倔犟而富有志气的人,从此,一辈子再也没去过舅舅家。
姑父的母亲是一位远近闻名善良勤劳的老人,她心肠好,踏实本分,为找生计的活路,她将8岁的女儿,送给邻村给人做了童养媳。但她慈祥的爱心,并没有使这个家摆脱坎坷与忧戚。小儿子16岁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是死是活再也没有消息。只有苦命的姑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忍着饥饿,踏着冰走,迎着雪行,在无尽的黑夜中去找生活的曙光。
在那个茫茫黑夜,一个要代表老百姓利益的组织,握住了姑父那双拉着要饭棍的手,他开始成为黎明之前那一带最坚决最具革命热情的青年。这时,18岁的姑妈,嫁给了比她大7岁的姑父。婚事刚提时,媒人对未来的岳父说,男方家穷,但他肯定是小镇最有出息的人。未来的岳父见到姑父,虽然脸黑一些,但庄严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意志的光芒,老人爽快地说;“闺女就嫁给你了,听你对庄稼活这么内行,有了地,一亩地能种出两亩地的收成来。”
在家乡解放的第二天,姑父便成为农村的基层干部,这与他在黎明之前与一个革命组织接触有关。不久,他被任命基层党支部书记。那时,皖北刚刚解放,解放的进程像红色的箭簇向南方疾驶,新解放的土地需大量的干部去建立政权。组织想到姑父,让他去江南某地开辟农村工作。姑父以没有文化,不适应做领导而谢绝了。在做官问题上,姑父没有任何欲望,他说自己的任务与责任就是把家乡建设好,让父老乡亲吃饱穿暖,人活出个人样来。
[二]
姑父是一部书,当我还不认识汉字的时候,我用眼睛和心开始阅读这部书了。姑父一个字不识,他的这部书全部是用他高尚的人格和质朴的道德写就的,它的新鲜、真实、厚重,散发着东方乡村的气息。
小镇已有几百年历史的积淀,有着优良的经商传统,也是平民化的。因是乡村小镇,所以具有乡土性的特点,从它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嗅到小镇人生产劳动的气息;因是平民化的,又处处可感受到小镇的兼容性。本来小镇都为“李”姓,因乡人皆为利来,又为利往,为做生意,三五里、十里八里外,那些姓董的、姓樊的、姓程的、姓兰的外姓人便移居来了。土改之后,他们既是生意人,又是小镇的农民,与原住的李姓人长期浸淫,再也分不开了。
姑父虽不经商,但作为小镇的领导,他经常组织镇上的生意人,进行经商研究,去挖掘最能反映他们的经营之道。姑父说,做生意要了解时令节气对营商的影响,要学会分析如何把握经营时机。不仅对市场商品的贵贱、高低、涨落动态有深刻的认识,而且对商品的存放,待客态度也要有精细的研究。
对刚刚做生意的年轻人,姑父劝导他们要有一种学徒精神,朝早起,夜迟眠,忍心耐守做几年,嬉戏供鸟一切事,都要丢在那旁边。姑父在20岁左右在饭馆当过两年学徒,所以对年轻的生意人,如何练就一套灵活多变、行之有效的经商手段,他是有发言权的。生意摊子,就是擂台,若是没有功夫,是守不住擂台的。守住了擂台,消费者就能看出来,也就将你抬起来了。到了这一步,你纵无心求富贵,富贵自然逼人来。
/皖北 集市老照片/
姑父用人格撑起小镇营商的那片天空,他的仁心赢得乡民的尊重。卖肉的也罢,开杂货店的也好,非常注意消费者的心理,讲究生意信誉,以诚待人,以信接物,以义取利,成为小镇大多数生意人立身行事的指南。久而久之,生意也都逐渐红火起来。
小镇历史悠久,自然也有七七八八的名色人等,欺行霸市、欺压乡里、诈骗忽悠的事,时有发生,他们把街市作为捞取好处、任性发泄的渠道。对此现象,姑父固然不会沉默和隐忍。
在我记忆的屏幕上,时常出现那个风雪交加、道路泥泞的镜头。有一年腊月二十三,一个距小镇十多里的生意人,赶腊月集做生意,与镇上一个地痞发生口角,被这个地痞打了。姑父得知后,把打人者严厉批评后,他买上年礼,迎着风雪,赶到那位乡下人家赔礼道歉,把小镇人所做的不妥,全部承担下来。他以披心露胆的真诚,博得了那位乡下人的原谅。
只不过我那时太小,不能和他一道,以记录者的身份,为没立过传的小镇留下几行文字。但我所记住的是,深夜八、九点钟,他才回到家,一身泥水。因路滑结冰,他摔倒在路边的河沟里,棉裤湿了大半截。姑妈点燃豆秸火,一边给他烤棉裤,一边唠叨他:“你这是图啥?摔伤了胳膊腿咋办?”姑父一句话不说,只是微笑着烤着火。熊熊的火映红他的脸庞,一种幸福的光芒荡漾在他的脸上。一旁的我,似乎和他一道美美地分享着这种幸福。
姑父是十分威严的人,只见他批评旁人,从来没见谁批评过他。小镇人说他,跺跺脚,小镇四角乱颤。但威严使他并没脱离百姓,他的正直大度,他的无私善良,以及他为百姓办事的能力,让人服气。镇上人说:“只有他能镇住小镇。”我和姑父一起生活了十五、六年,姑妈在他面前没敢说过二话,一辈子都是个“受气的媳妇”。但是,在给他烤棉裤的那个夜晚,姑妈唠叨他半夜,他也没回一句,一直陶醉在红火的幸福之中。
姑父不可能从理论与哲学层面去解释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他所秉持的理念是心好、公正、诚信、助人为乐,并用他所践行的这一套,去做小镇营商的推销员。姑父到死都没认识到,他倒霉就倒霉在这里。在那个小镇上,他是支部书记,自认为是组织的化身,但在整个社会结构层面上,他弱小得如一根茅草,只是上面让他在那个弹丸小地做个芝麻粒大的寡头而已,他从来没认识到这个社会刚从旧中国的土地上脱胎出来,遍地长满斗争的锋芒,开明绅士在那片土地上已荡然无存,镇上那些流氓无产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底线,为一己之私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姑父一生帮助过无数弱者,也因此得罪了一些强势的匪民,在社会变革的当口,一百个懦弱的顺民也抵不过一个匪民的力量啊。
姑父是一个明白人,到死他不明白正义与邪恶的搏弈中,邪恶常有占上风的时候。
[三]
姑父是土里生、土里长,一身充满泥土气的乡下人,但他却有把黄土变成黄金的意志。家乡那一带,自古以来没种过水稻,但姑父的意志与决心,居然把水稻播种在那块土地上。为解决水稻的灌溉问题,沿着长年奔流的北大沟,立起数十架水车,男男女女的社员们立着身子,手扶着水车上方的木横杠,两只脚悠闲地有节奏地踩着水车,清清的河水沿着输送的水槽,哗哗地流进稻田。伴随着清脆的流水声,社员们高唱着“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的歌曲,是那样的十分惬意,认为第二天日出的时候,家乡就进入共产主义了。
那时,姑父处于一个胸有朝阳的时代,在我眼里,春、夏、秋季,他从来没穿过鞋子,裤脚多是挽在膝盖之上,一身汗两腿泥走在稻田里,行在庄稼地里。我虽幼小,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为和他一样的泥腿子乡亲在奔忙。有这么一只领头雁在前面奋飞,社员们如生龙活虎,谁也不甘落后。半夜时分,有些生产小组便偷偷下地突击自己的生产任务了。为此,姑父批评他们,如果这样起五更爬半夜干重活,不给他们计工分。但十分威严的姑父,这次说话失灵了。他们说:“这不是跟你学的吗。”这话不假,姑父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证明了这一点,他无法劝阻群众。
那一年,水稻亩产1200多斤,在学大寨的口号还没有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时候,作为皖北农村,有这样的高产粮田,也算是破天荒第一次了。除上缴公粮之外,每人多分180多斤口粮。此事被阜阳地委的领导知道了,一天,几辆屁股冒烟的小汽车开到小镇上,美其名曰搞调查研究。当时,姑父正在田间劳动,他一身汗水,两腿泥巴赶了回来。坐汽车而来的那帮官员们谁也没有理他,脾气倔犟的姑父转身又回田里劳动去了。
过了好久,一位领导问:“这个大队书记怎么还没来啊?”
有人说:“他来了,就是刚才那个赤脚的人,见没人理他,又回田里去了。”人们又把姑父从田地喊回来。一位领导问:“你平时都是这个样衣冠不整吗?”他说:“乡下人,衣冠整了怎么干活。”又问:“你天天这样?”姑父答:“若地里有活,都是这样。”再问:“这是你当书记的经验?”姑父答:“不是经验,是习惯。农民口里的粮食,都是汗珠子摔碎挣来的。干部不干,社员不服;社员不服,干活不出力,生产就上去。”一番对话后,领导笑了,和颜悦色地说:“百闻不如一见。你刚才那番话,就是我们此次调研的成果,从你的务实作风上,找到小镇发展的根本。”
姑父说:“我说的话不应是你们调研的成果。我带你们到群众家走走,让囤里的粮食说话。”于是,姑父带着那群领导走家串户看粮囤。每到一家,姑父就说这家几口人,收获多少粮食,按一天一斤二两粮食算,能吃多少天。地委领导掐指细算,说,你这个大队一年的收成,可供500天消费啊。他对这样的收成感到满意。领导又问:“大队还办了什么?”姑父答:“有幼儿园,有剧团。”“为什么办剧团?”姑父说:“社员干活累,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时,听戏就是娱乐。另外,我们是个集镇,二月二,三月三逢会,唱几台戏,吸引周围的乡民,有利于小镇人的生意。”
那位主要领导是谁,姑父没问。有人说是地委书记傅大章,也有人说是行署专员王丰桂。究竟是谁,姑父不关心。走上层路线,皆非他业。
那次调研后不久,姑父被评为阜阳地区劳动模范。他从阜阳开会回来,带回一枚金光闪闪的劳动模范奖章,第二天,乘他不备,我把它佩戴在他的衣服上,我感到那是一种荣誉与光荣。他发觉后,摘了下来,扔到了箱子里。那枚奖章,至死他也没戴过一次。只有我小的时候我,尚不懂事,且虚荣心很强,背着他,我佩戴那枚奖章,在一年级的课桌前坐了一个上午。至今想起,我都感到脸红。(未完待续)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向日葵
来源:铁道兵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