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每天醒来,露便照亮了草的眼。对面的山湿漉漉的,轻雾在顶上盘旋,小鸟掐着时间,一声一声地叫。它的叫声,好像在丈量春天的深度,也或许在丈量雪峰山的高度。这种鸟,我们叫它天光鸟。天光就叫“户——户——户——”,嗓子清明、悠长。还有一种鸟,比它稍大,跟着它发出“啊—
马一样的山
文/刘群华
1
远方来的雪峰山,像奔来的马,在我的眼里倏然停下。风里的树木,像马的鬃毛,在不断地飞扬。
我每天醒来,露便照亮了草的眼。对面的山湿漉漉的,轻雾在顶上盘旋,小鸟掐着时间,一声一声地叫。它的叫声,好像在丈量春天的深度,也或许在丈量雪峰山的高度。这种鸟,我们叫它天光鸟。天光就叫“户——户——户——”,嗓子清明、悠长。还有一种鸟,比它稍大,跟着它发出“啊——啊——啊——”的叫声,不紧不慢、不卑不亢。我们叫它跟屁虫鸟,跟在天光鸟的屁股后叫的鸟。这两种鸟,我翻过一些鸟的图谱,极难找到吻合它们的雅名。
在明亮的森林里,这些无名鸟不是一只两只、一种两种。山里人对鸟名不较真,但对它们的叫声和羽毛,还是有认真了解,都能说出个一二。有雅名的布谷、斑鸠、金鸡、黄胸柳莺、灰眉岩鹀、鹪鹩、栗背岩鹨、斑嘴鹈鹕、白腿小隼、中贼鸥,山里人都知道。它们在阳光里“啁啾——啁啾——喳——喳——喳——”地叫,仰着头,好像洇染了青苔的嫩绿。
但有一种鸟不喜欢叫,叫画眉。它蹲在窝里孵卵,害怕出声。一是怕叫了,暴露了自己,骤然受到猛禽的捕捉;二是它在孵化,自己的孩子需要安静。它是一只聪明的鸟,关键时候会收敛自己的歌喉,不让别的鸟或人听到愉快的声音。
春天的细雨,挂在天地之间。鸟儿的翅膀打湿,竟然不见了。它们去了哪里?我甚至不知它们在哪儿避雨。推开那扇木窗,雾儿浮动,笼罩了墨水一样的树林。风裹紧了雨,在草叶上刷来刷去,搓背一样,搓出一层浅浅的灰垢。
当雨停了,雾散了,阳光里的野樱花,花瓣儿撑开,露出的花蕊,像一只小小的酒窝。此时,酒窝里还有些许露,跟着樱花变化,樱花红时,露是红的,樱花红淡了,露也淡红了。这是个有趣的事情,露竟会因樱花的变化而变化。
至于那株山茶花,斜逸于悬崖之上,旁边是一条几十米长的瀑布,随着水或大或小,瀑布也时宽时窄。这个也有趣,那株山茶花都看呆了,愣在那儿一动不动。风扯它的衣袖,它还没有收住看瀑布的目光。
有阳光的山里,山原本的深邃和阴暗,逐渐退出,竟明亮了。这时,老鹰在山顶飞,仿佛比云还飞得高、飞得远。溪河里的水依旧朝前走,发出的声音不比鸟的叫声小。
有一天,我走进去,里面的浆果,散发着甜甜的羞涩气息。花儿有的凋零,落在枯叶上,有的还开着,差点儿笑出声。长得笔直、高昂的松树,松针杆杆圆润、尖锐,像要刺破天上的云。杉树的杉针,后端扁扁的,前端却锋利,与松针宛若两种性格的人。
这些树,有的生长了几年,有的生长了几十年,都把头扬了上去。年轻的树,个儿还在长,皮儿皲裂,藏了不少虫的残躯和卵。近百年的树,好像不长了,有说不完的故事。但老的小的,都绿,都黑沉沉地绿,好像没有放弃过绿一样。
深深的山里,沟壑遍布,隆起的小丘和凹陷下去的峡谷,生了楠树、桂树、橡树、野梨、枫树、樟树、楠竹、松树、杉树,还有一些低矮油亮的羊花迷、斗鱼子、奶刨根、秤杆子、三角枫、月月桂、白鸟不落,及众多的野藤荆棘,覆盖了整座大山。它们有的会开花,有的会结果,有的只长叶,然后什么也没有,好像仅陪伴一下大山,就在秋天枯萎了。
帕克叔说,不是山上的,样样可有大用。
帕克叔说这话时,我在栗子树下捡栗子。小小的栗子从树上落下来,砸在大地上咚咚地响,像一个人敲响了小鼓。我注视着栗子树,看还有哪个栗子会落下。可我一旦注视它,栗子树就不落栗子了,鼓也不敲了。帕克叔走过来,说,栗子是见栗树孤独,才敲鼓呢。
为什么呀?我有点疑惑不解。
以后跟我放牛就知道。
我想,山上那么多树,那么多鸟,栗子树怎么会孤独呢?我感受不到一棵栗子树的孤独。像我,只能觉得栗子树过得很愉快和充实。
我握着绯红的栗子,轻轻咬一口,“咯——嘣——”!栗子的硬壳破了,裸露出浅黄的肉来。抬头看云的方向,它正朝一个山谷那边移动。再往下看一点,一只松鼠跳跃在一棵树上,嘴巴里塞满了栗子,飞快地钻进树洞里。
我觉得它很灵动,好像人达不到它的敏捷。嗯,对的,就是那些飞鸟、那些麂子和蛇,都难以达到。
2
我差点儿忘记什么时候看见过那头野猪了。
在山里,岁月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冬天。
寒风掰扯着树木,一阵一阵地摇曳。雪和一只野猪闯进了大山,原来只有兔子、麂子、黄鼠狼、蚯蚓的大山,顿时紧张了起来。
帕克叔说,我看见了一只野猪,在那片山里,你想不想去看?
这个老人很固执,自从上次告诉我栗子树很孤独后,已经好几次邀我进山。这一次去看野猪,我猜他的目的是证明大冬天里,树叶落了,树也会变得孤独。
我说,早走了。
不会。在冬天,野猪不会天天挪窝。
那好吧,我姑且信他一回。
我和帕克叔踩着雪上山。厚雪覆盖了枯草,它们难露出小小的头来喘气。
我和帕克叔在雪地里寻找野猪的脚印。帕克叔说,你说人一旦没有吃的,饿着肚子,在雪天里会干什么?
我说,找吃的。
对,我们去下面的山谷找一找,那里比山顶暖和一些,积雪薄一点,会有青草。
当我们翻过一堆石砾,猛然看见了一只二三百斤的野猪,它踩着积雪正高兴地刨土吃青草和草根。我们离它大概有二三十米远,它黄澄澄的粗毛上,滚了一层雪泥,明亮极了。它很警惕,不时察看一下四周。它看一阵,吃一阵,完全没有发现我们。
帕克叔示意我躲在大石头后,压低声音说,你说野猪会孤独吗?
我不想回答。
我现在想的不是它孤不孤独,而是想我一旦出声,会把眼前的一头野猪吓跑,让我又看不成它刨土的趣味了。
这头野猪还是粗心大意,如果我们是猎人,它早没命了。它刨了一会儿,眼睛又瞄了瞄前方,耳朵动了动,聆听着四周的动静。它慢悠悠地从谷底爬上一处陡坡,然后飞起来一样,越过了一条小溪。
帕克叔说,你别看野猪一嘴獠牙,十分凶狠,其实它挺胆小,听到一点人的声音就跑,跑起来谁也撵不上。
当我紧紧地跟上去,追了大约一两里远,它又落在一片楠竹林里不动了。它想刨它最喜欢的冬笋。而冬笋还没冒头,藏匿于深深的泥土之中。我看它拱土,不一会儿就拱出一根嫩黄的冬笋。它一嘴叼住,一仰头,便把冬笋咬碎,“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在寂寥的森林里,尤其脆亮。
它是怎么找到冬笋的?靠眼睛吗?当然不是。它靠的是嘴巴,嘴巴前的两个鼻孔。野猪的嗅觉十分灵敏,深藏于泥土中的冬笋,它可以嗅到。冬笋在泥土中,会散发出一种清新的香气。是的,凡果实都会散发出自己独特的气味儿,诱惑着喜欢它的野兽和野禽去采撷。森林里的东西,都是这么个样儿。
天色越来越暗,帕克叔撑开了帐篷。我惊讶地看着帕克叔。他说,你不是写文章的吗,不仔细观察,不在山里蹲一晚,怎么知道野猪睡觉的!
我觉得也是,决定跟帕克叔挤在帐篷里,不准备回去了。
冬天的山上,可供我们吃的食物几乎没有。帕克叔边煮面条边说,野猪就睡在附近,吃完面看它怎么钻窝。
我没有理会他,在帐篷里感觉到心跳很强烈,冰凉也侵入了我的身体。从缝隙里看远处的山岭和峡谷,溪流飞溅,灯火闪烁,给大山赋予了浪漫和变幻。
帕克叔吃完面后,出了帐篷,我见到一只松鼠叼着一粒野栗子进了树洞。那是一棵抱围大的树,枝叶浓密,冰凌像树结的晶亮的果实。而树干上,青苔藏在雪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绿光。
天慢慢浑浊,野猪在一棵松树上蹭了蹭,雪和冰凌如雨一样坠落。它蹭完就往山沟上跑,我和帕克叔借着天上的月光和地上的雪光,看它钻进了一堆乱柴之中。它首先是拱开了乱柴,头小心地伸进去,慢慢地,身子也缩了进去。然后在里头掉转头,窥探外面的动静,见没有什么异样和危险,才用头拱了拱洞口边的乱柴,这时,柴塌陷下来,洞口封住了。
野猪的窝搭得十分简单、粗糙,完全没有一些鸟巢的美丽和精致。凭它啃来的灌木和枯枝,乱堆砌一气,这窝看来就是个柴火垛子。
帕克叔说,这堆柴,一个人一担挑,还挑不起呢。
我对野猪窝失望至极。这一会儿,月光隐匿于云里,风在山里沸腾起来,摇下了一些树上的雪,坠落在我们的身上。雪已经是整座山的颜色,白得干干净净、白得安安静静。
我和帕克叔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战,也不看野猪了,转头钻进单薄的帐篷。
3
在我的家乡,雪峰山是最大的山。我面前的山峰,只是它的一条余脉。
而在众多的余脉里,峰上都是大树耸立、苔藓依依、鸟儿鸣叫、花儿绽放。就是山谷里的水,也像云一样弯曲、洁白。
春天,阳光一旦跳跃上了一片高大的树,东一溜、西一溜,树被它刷得嫩绿嫩绿。再跳跃上一大片草,东一瞧、西一瞧,开的花瓣都洇染红了。
上次跟帕克叔看了野猪后,我已经很久没上山了。阳光暖了,积雪融化,草绿了,那只斑鸠清早又开始叫,啁——啁——啁——斑鸠的羽毛灰暗,隐藏在树上和竹林里,跳来跳去,仿佛阳光催开了它的发动机。
我听得入神。心想,这回雪峰山不孤独了吧。
帕克叔的牛牵出了石圈,在叫,哞——哞——哞——我看着他,帕克叔也看着我,说,我家有斑鸠的羽毛,我放牛时捡了不少鸟的羽毛,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别逗我了!我说。
不信?等我放了牛,再叫你。
他家住在山后,要经过一条蜿蜒的山路,上了一个山梁子,下来就到了。
帕克叔带我进了一间简陋的厢房。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金鸡的长羽,像着了火似的闪烁。这尾金鸡长羽,足有两尺来长,将身上的光芒伸出了屋子。
帕克叔说,这是我在深山里捡的,落在一棵高高的树上,我用竹竿捅了下来。
怎么会捡到金鸡的羽毛,它生在高山,太难得了。
常上山,就有可能碰到。帕克叔说。
在帕克叔的屋子里,墙上插了不少鸟的羽毛,攒了很多年,斑鸠的、翠鸟的、白鹭的、喜鹊的、竹鸡的、乌鸲的、夜莺的、麻雀的,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紫的、麻的、浅红的、浅蓝的、浅黄的、浅灰的,好像山上有的鸟,他都有它们的羽毛。
这是一间鸟屋!我数了数,竟有一百多种。
我轻轻地抚摩着羽毛,就像风抚摩小草一样,沙沙地响。这些羽毛中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也不知道属于哪种鸟。帕克叔看我惊讶的表情,幸福地嘿嘿笑着说,只有拥有了大山,才有山的馈赠。
我点了点头。
是的,只有常去雪峰山上走,它才会馈赠如此多的羽毛。
在众多的羽毛中,有一片白色的羽毛是我熟悉的。它叫白鹭。白鹭常飞翔于山野和溪流之上,一群一群的,白得如雪。它们在溪流和池塘上飞,见了鱼儿,心就醉了,也便飘落了下来。而这片羽毛,或许在它捕鱼的时候,落在了溪岸。我仿佛看到,池塘里有一群鱼,白鹭落在池塘里,然后一嘴啄住了小鱼。它的双爪踩在水草上,一片羽毛像一颗亮晶晶的露珠,倏地滑下来了。
我对白鹭有过观察,它们的出现,绝对是鱼儿、泥鳅、田螺最繁盛的时候。它对这片山水的留恋,无论人怎么驱赶,它都不愿离开。即便离开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它又会回来。
在帕克叔屋里看鸟的羽毛,让我慢慢陶醉。我想,山如果有了这么多的鸟,就不会寂寞。这时,院外传来一对喜鹊的叫声,有一只在叫,“喳——喳——喳——”另一只也在叫,“喳——喳——喳——”似乎在说,看,那几只画眉在笼子里呢。另一只回应,它们怎么不逃出来呀。
……
(原载于《民族文学》2024年第2期)
刘群华,笔名刘阳河,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星星》《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山东文学》《延河》《扬子江》《草原》《鸭绿江》《滇池》等刊。获第三十届孙犁散文奖。
来源:红网·红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