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庆帝,名青秩,字陈白。当年前朝王室衰微,外戚专政,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他横空出世,二十万大军一夜北上京城,改国号为盛德。若论乱世英雄,宋庆帝当仁不让。
长安落雪纷纷,年迈的帝王合上眼帘。
老太监酷似女子的尖细嗓音惊破大宋宫阙。
“皇上驾崩了。”
而他极具传奇色彩的一生随之埋入土中。
一
这一年我高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一职,掌修国史。
宋庆帝,名青秩,字陈白。当年前朝王室衰微,外戚专政,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他横空出世,二十万大军一夜北上京城,改国号为盛德。若论乱世英雄,宋庆帝当仁不让。
自古英雄配美人,但众所周知,丞相府总就两位嫡出小姐,大小姐美若天仙,二小姐相貌平平。丞相府近些年愈发得势,那丞相与皇帝更是忘年交。
这皇后,必定出在丞相府。
时人都称大小姐为“未来皇后”,哪知帝意难测,宋庆帝十里红妆,聘二小姐为后,举国惊诧。
可我十几岁时被召入宫中,在御花园里见的明明是位绝色美人。她虽着淡色衣衫,素得有些过分。我仔细一瞧,可不正是今年西疆贡上来的特殊布料,在一天的不同时辰里是不同的颜色。连我那贵妃姑母都没有。
除却皇后,何人有此殊荣?
为了查清真相,我派人传话昭阳殿,有事与姑母一叙。
“大人,皇太妃有请。”
我暗自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指,随宫女入门,年少时不觉得路长,觉哪里都新鲜。如今走来,真是辛苦。
姑母的哭声远远传来,她十六七岁入宫,与先帝共度这么多年,伤感在所难免。也因此,我才来问她当年的事。
妇人华美的脸上生出皱纹,也已有根根白发。在宫中浸淫多年,一双眼睛早就不含清光,更是哭得双目红肿。
“姑母,今日来欲求一事。”我扶着她坐上炭火旁的椅子,她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这后宫之中,有哪一位后妃模样生得极好看,还身着西疆进贡的绸罗锦?我十年前有幸一见。”
“绸罗锦?十年前?是她啊…”她喃喃自语好一会儿,忽然大笑道,“谁能想到,他宋陈白少年英雄,万民爱戴,却爱而不得,徒活一世。真是荒唐。”
镇西大将军府的二公子宋青秩六岁提笔写诗,七岁学剑,十三岁射虎,一手长矛用得出神入化。若是没有他大哥,想必是南朝最耀眼的少年吧。
两兄弟莫约差了四五岁。他引弓射虎再英勇,却敌不过他大哥带兵巡山,一鼓作气端了最大的土匪窝,解决了朝廷的心头大患。
他军营中舞矛时,他大哥身披铠甲,领军出征,成为南朝历来最年轻的将军,用兵如神,次次化险为夷,使南朝铁骑踏上失地。
兄长凯旋那日,宋青秩城门上迎接。小将军辅一进城,百姓簇拥而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听着听着,宋青秩忽然有些难过。大哥从小就风华无量,是父亲的引以为傲,是夫子的赞不绝口。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随之而来的是娇娇的女声。
“宋青秩,你这是做什么?”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也只有这位安乐公主,才有闲情雅致在这个时候登上城门。
“宋青秩,你也是来看日落的吗?本宫听说这里的日落最为好看。”
“不是,家兄今日回来。微臣还以为公主也是来祝贺哥哥的。”
安乐公主漂亮的脸蛋此时皱巴巴的,带着嫌弃说:“他有什么好看。”
正当他欲言又止时,安乐回头看了他一眼,嘟起嘴“嘘”一声,随后指了指天上。
只见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如今的天边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偷偷抬眼看向公主,她认真地望着天边,粉光打在少女的侧脸上,映得景色无边好。
她突然转头,少年措手不及,目光还未来得及离开,两双眼就这样直直对上。少年瞬间红透了脸。
她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他。
“宋青秩,我等着你功名天下。”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听到的唯一一次夸赞。
二
当今圣上子嗣单薄,算来才有四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本来入宫伴读是轮不到宋青秩的,他大哥已为四皇子伴读多年。
可如今的宋白书今非昔比,战功赫赫,令他伴读实在是委屈了他的军事才能。近日南金很不安分,屡屡进犯边疆小城。圣上有意派他前去平息。
于是陪读四皇子的事,落在宋青秩头上。
一向同他玩得好的京城子弟听了这些,无不同情他。可他们哪里知道,宋青秩心里正偷得乐。
有什么能比每日见到心心念念的女子更让人开心呢?
在城墙上那一幕,他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的笑与言语,成了他多年自卑孤独的慰藉。
公主才情非凡,每每夫子讲到意兴阑珊处喜欢提问,临到她被叫起来,便是妙语连珠,头头是道,令夫子满脸欣慰。
公主为人平和,从不以自己的公主身份为傲,欺负他人。她总是乐得开怀,笑得眉眼弯弯。
他越往下探究,越是被她吸引,越是惆怅。
听说各族的进贡都送进公主府中供她挑选,宋小公子愁上加愁,这样受宠又美好的公主,他该怎样据为己有?
“宋青秩,本宫闲来无事,随手缝了个荷包。你来给本宫掌掌眼。”倒是公主先找他说话了,宋青秩暗骂自己没出息。
与常见的荷花兰花不同,公主绣的是一棵红豆树,红豆生长茂密,颗颗可爱圆润。他笑着赞美,“倒是怪别致的。”
公主嘟起嘴,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那是好还是不好?”
“自是极好的。只是……”他欲言又止,迎着公主的目光,指着红豆树某处树梢,“似乎有些奇怪。”
“是有些。反正是随便缝缝,便送给你了。”公主撇撇嘴,将荷包塞给他。
公主是不是对他也有一点特别的心思呢。
她好像格外关注他,总是带自己亲手做的点心给他尝,亲眼看着他吃下去,问他好不好吃。
她带来的点心从来都没有重样过。
她新得的宝物必要拿来与他分享,竹蜻蜓与风筝是她的最爱。
宋青秩天真地想,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喜欢应该是怎么样的?
三
宋老将军因一场肺痨死于初春。此时宋白书赴边疆还不到半年,战争如火如荼。
老将军死前还想见宋白书一面,甚至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唤着宋白书的小字,以至于眼睛再没有力气合上。
宋青秩走上前用手替他合上眼。
那一年他才十七,父亲去得突然,兄长尚在远方,在偌大的紫禁城无依无靠。
当今圣上为了天家颜面,说是赐黄金万两,宝箱被马车驾着抬进将军府,打开竟全是碎银子。
父亲一生清明,没给他跟哥哥留下什么积蓄,他别无他法,只能凭着这些银子料理父亲后事。
那时他还纳闷,即使父亲身去,还有兄长奋战边疆,假以时日必有作为。圣上为何如此无情,就不怕哥哥知道这些?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龙椅上那位是料定哥哥不会活着回来。
宋白书为当朝将军,按理是要回家为父亲守孝三年。可如今边关情势紧张,他不便抽身。当今圣上便令宋青秩替兄长一并守孝。
思及父亲弥留之际仍念着兄长名讳,字字深情,宋青秩心中难掩失落。
明明这些年,寸步不离照顾他的人是自己,他去后料理一切的也是自己,怎么就落不下半点好。
门外是青天白日,烈阳正好。而他紧闭房门,披麻戴孝。
小厮小跑来说有贵客上门。
自父亲去,门庭冷落,是哪位贵客在这时候来。
他有些疑惑,刚推开书房门,面前突然窜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是你不能因此就不好好吃饭。我可是听说你有两日油盐未进了。你这个人啊,总喜欢把什么都藏起来。可又不是把难过藏起来就不会难过了,你说出来才不会难过呢。”
“你可以告诉本宫,我们是朋友。”她自顾自地走进他的书房,絮絮叨叨个不停。
“朋友?”他默默地念了一遍。
“是啊。”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本宫猜你这几天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这是本宫特意给你做的点心。”
她将食盒强硬地塞进目光呆滞的宋青秩手里,俏皮地笑,“你真是三生有幸遇见本宫。”
“是,遇见公主是臣前生修来的福分。”他纵容地笑着,却偷偷酸了鼻子,好久好久没体会过被人在乎的感觉了。
她好像打在他心里的一道光,便是再难忘记了。
四
明德二十年,宋青秩为父亲守孝满三年,还有两个月他便要成年了。兄长打了胜仗,正在回来的路上,要不了一个月便能到京城。
兄长在信里再三保证会赶回来,父亲既然不在,长兄如父,他要为他的弟弟取字。
宋青秩不曾告诉哥哥,哥哥二十又四,到了娶妻的年纪,他早已寻好媒婆,为哥哥寻一良妻。
他还要告诉哥哥,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想娶她,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美好总是短暂的。
宋白书的死讯来得太突然了。
在离京城一百米处的于怀亭中,他停在此处歇歇脚,唤副将讨论此次出征的伤亡,如何宽慰其亲友。还有些皇家机密有待讨论,便屏退众人。
副将趁机在他的茶里下毒,并抽出佩刀一刀刺死他,而后自尽亭中。
圣上下令厚葬宋将军宋清,追封为忠国将军,特许其葬于皇陵,这是前无来者的殊荣。并赐将军府牌匾“精忠报国”,派大理寺卿彻查此案。
世人都说这是天大的荣幸,宋青秩却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大内总管对他说的那番话,或许他也觉得这是殊荣吧。
“依圣上的意思,这副将既然都死了,死无对证,你便也别再追究。查起来太麻烦了,你父亲与你兄长生前为陛下分忧,死后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这些小事给陛下添乱。”
说着,大内总管拍了拍他的肩,凑在他耳朵旁,“如果不必再追究,圣上倒是可以保他们个晚节。你意下如何?”
宋青秩恨自己的无能。他竭斯底里,痛不欲生,被逼得毫无反抗之力,但他只能忍。他还不能死,他得报仇。
在他行冠礼那天,他闭门谢客,自己温了一壶酒,慢慢斟酌。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门外是婢女在行礼。
公主挥挥手让她下去,自己进了屋子。
“男子二十加冠,多重要的时刻,你怎能贪杯误事?”公主看着他,不满地说。
“无人为我取字,无人为我做主。”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这冠礼,青秩不过也罢。”
“本宫来。虽不是你的血缘至亲,但本宫身份尊贵,当你的主人自是够格的。”
“便叫陈白,陈是施展,白是明亮。”
安乐公主不由分说拽着宋青秩去了庙堂,陪他加缁布冠,授皮弁,授爵弁,听祝词,见亲友。
临别之际,本已上轿的公主拉开马车帘。
“宋陈白。”
“嗯?”他抬眼看着她,她笑得灿烂,眼里的光比月亮还要亮。
“真好听,往后要将光明施展在人间,像你的名字一样闪闪发光。”
她太好了,好到他不得不爱她。
五
“将军,我们共有二十万将士。”来人骑着黑马,身披铠甲,军中副将装扮。而被他俯首称臣的男子,身姿挺拔,极有气势。
此人正是已故的镇西大将军之子宋陈白。
故事要从明德二十年说起,宋白书故去的第四个月,有一中年男子找上门来,自称是宋白书故交。
宋白书当年远行边疆,路经之处无不凄凉,他看了太多不幸。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有些甚至卖儿女求生,帝王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他立志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上书求君王轻徭薄赋,分配物资,被次次驳回。
无奈之下,宋白书培养精兵十万,意图造反。
男子将虎符交到他手里。宋白书曾说,若他遭遇不测,便由他的弟弟宋青秩替他领兵起义,他的才情丝毫不逊于自己。
男子随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求公子为天下百姓着想。”
宋青秩立刻起身扶起他,“我自是愿意。先同我讲清楚现在的情势。”
将军府的后院里,一个普通的夜晚,两杯茶从热放到凉,没有人能想到,随后九州大地的命运因今晚而定型。
“十万大军不够,怕是得二十万精兵。”宋青秩信誓旦旦,“二十万精兵到齐时,便该我们翻云覆雨了。”
“属下了解。”从屋子出来,男子一改先前的忧愁,如今正是神采奕奕。
这便是后来一代明君宋庆帝和后来千古名相程珏程老,那一夜政谈称为“宋程之交”。
追忆起往昔,宋青秩唇边不禁带了笑意。转眼是明德二十五年,他今日便要率二十万精兵攻入京城,取狗皇帝的狗头。
他的天下,要来了。
宋青秩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抽出宝剑,将剩余半碗酒泼向刀刃,高喊一声,“杀!”
可没有人知道,英勇善战的宋小将军大战前一刻想的不是这场战争会不会赢,而是他的姑娘会原谅他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人吗?
六
安乐公主心里有一轮月亮,辗转流光,经年不衰。
那枚月亮姓宋名白书,是个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
她本是当今圣上与宫女苟合的产物,实在上不得台面。
她娘亲为了保护她,从不对人提起。别人只当她是宫女跟侍卫的私生女,其他的婢女们看不起她娘,尽情地辱骂欺负她们母女。
婢女们在冬天用冰水泼湿她们的被褥,逼得他们不得不睡在地板上。
她们的饭被抢走,只能吃婢女们剩下的残炙冷羹。
娘亲抱着她大哭,“是娘亲对不住你,是娘亲……”但她不觉得这很难过,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快乐的。
娘亲为她取名“相宜”。
她七岁生辰那日,四处寻不到娘亲。她正着急,娘亲却突然出现,说是给她准备礼物了。
娘亲蒙住她的眼睛,要给她惊喜。
再睁开眼,身着龙袍的皇上正对她慈祥地笑,“这就是相宜啊,过来。”
“相宜,叫父皇。”娘亲催促道。
父皇终于肯认她了吗?
“相宜,沈相宜。便封你为安乐公主吧。”皇帝把她的手拢进怀里,说着看向她的娘亲,“记得兑现你的诺言。”
安乐公主入住映月宫。命运为她带来的不止是华光宝饰,还有她娘的死讯。她哭得凄惨,带着鼻音问眼前的九五至尊,“父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娘亲。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相宜,你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你余生的荣华富贵。”圣上嘲弄地笑,“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放声大哭。
父皇被她哭得烦,将茶杯砸在她脚下,“别哭了,吵不吵。你只要乖乖听话,到了婚嫁的年纪,朕自会为你寻一枚好亲事。”
“替朕笼络权贵,便是你的作用。”
辽国公主出嫁齐国,两国秦晋之好,让圣上起了联姻的心思。他没有女儿,正打算从外族过继。沈相宜的出现刚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拂袖而去,再未踏入映月宫半步。
络绎不绝的赏赐和宫中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令她成为世人眼中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都是表象罢了,正如在外人面前她是最受宠的掌上明珠,实际上他对她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她不像是他的女儿,更像一枚棋子。
她有时甚至想,爱恨嗔痴都是有罪,人是不是就该活得像个傀儡?
直到遇见他。
公主对宋大公子宋白书早有耳闻,她是四哥的伴读,被冠以第一才子的美名,而且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犹记得初见时,他朝她作作揖,“小生有礼了。”
她低头一笑。
彼时风光正好,他们风华正茂。
第二次相见是她挨了父皇的骂,在湖心亭绣花,他摇着把扇子徐徐走来,“臣见过公主殿下。”
她没抬头,只“嗯”一声。
“公主心情不好吗?”他坐在她正对面的石凳上。
“没有。”
“看来是心情不好。”他温柔地笑,笃信地说。
“你听不懂本宫说话吗?本宫本就是这样安静的人,你莫打扰本宫。”她被说中心事,瞪了他一眼。
“是臣冒犯了。看来臣特意带来的风筝只能自己玩了,本以为公主会喜欢。”他假装遗憾地摇头晃脑。
“本宫感兴趣的。”她曾见别人玩过,那时她就想玩,但也只能心里想想。有这样的机会,不开心瞬间消散。她立马起身,激动地看着他。
她牵着风筝快乐地跑,而他看着她笑。
宋白书常常给她带来新奇的玩意儿,手把手教她怎么玩。
他教她读诗文,诵诗书,与她琴瑟和鸣,畅聊理想抱负。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想。
这样的日子在明德十五年戛然而止。
宋白书约安乐公主到初见的亭子一聚,她兴高采烈地去见他,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地带她玩,反而表情严肃。
“公主快到婚配的年纪了,圣上有让您联姻的意思。”
公主不禁苦笑。她从踏进映月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所有的父爱都被标上了筹码。
“公主,明白我的意思?”他感受到她的局促不安,安抚地摸摸她的头。
“公主啊,这样说不定是好事呢。”他突然又笑了,同往常一般的笑,“我镇西将军府世代忠良,今日边疆频频受扰,我会向圣上请旨出征。”
“等我战功赫赫,成为圣上要的权臣。是不是就能娶到公主了?”
“谁要嫁给你啊?”公主羞红了脸。
“真奇怪啊。当我第一眼见到公主的时候,就想娶公主了。”他牵过公主的手,双膝贴地,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会永远敬爱您,我的公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回想他们相知相识的这十年,他懂她的悲喜,知她的习性,对她百依百顺,眼里是说不尽的爱与缱绻。
他像是一轮月亮,照亮她自以为绝望的人生,她借着这银白的月光,偷偷发芽成长。
谢谢他让她知道,在娘亲走后,也会有人来爱她。
她也好喜欢他。
但愿一切都如他所说的美好。
明德十六年,宋白书凯旋回归,她爬上城门,想偷偷地看,却不料碰上了宋青秩。
她才不想承认自己来偷看宋白书,于是骗他自己在看夕阳。
如果宋青秩能功名天下,宋白书是不是就会心无旁骛地陪自己了。
奔着这样的目的,她祝他功名天下。
白书提过,出征边疆,一为百姓,二为娶她,三为家弟。
他常常提起这位与他很相似的弟弟,不仅容貌相似,品味也相似。说他天赋异禀,家中总有人要承父亲的将军之位,太累了,长兄如父,他希望这样的重担由他来担。
宋白书好不容易回京,与她匆匆一面便又出征边关。她为他绣的荷包,做的糕点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还好宋青秩代替他给四哥伴读,她便可以伺机探探他的习惯,凭借兄弟俩口味相近,来推测出宋白书的喜欢。
明德十七年,宋白书的爹爹镇西大将军离世,他传了信给她。
信中说父亲一走,青秩便是他唯一的亲人。希望公主替自己照顾照顾她。
她立刻动身去将军府安慰宋青秩,这可是白书交给自己的第一个任务,要完成好。
此后整整三年,公主寄去的书信杳无音讯,她担心宋白书安危之际,他却要班师回朝。
许是太忙了吧,没时间给她会心情,她安慰自己。
等他回来再好好收拾他。
她哪里想到,再见面时他已无声息,平静地躺在棺材里。
她伸手描摹他的眉眼,他偏偏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惊鸿一生。
她这一生怕是再也爱不上别人了。
公主想起三年的书信未通,或许是早有预谋。她一定要查出真相,为他报仇。
她会像他说的那样,照顾好他的弟弟。
望他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七
沈相宜为宋陈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白书,但他好像爱上了她。
可惜明德二十五年,她才发现这一点。
少年英雄一路杀进京城,过处百姓欢呼,直取亡国之君的首级。
她料到了这些,毕竟是皇上害死了宋白书,杀兄之仇,不共戴天。
说到底,这事还是她告诉宋青秩的,是她在御书房外偷听到的。皇上忌惮宋家的威望,而宋白书风头太盛,他怕宋白书功高盖主,于是痛下杀手。
她一介弱质女流,只能借别人的手替心爱的人报仇。
她料到了一切,却没料到,那个少年做完了这一切后,走到她面前,从怀着掏出一根钗子,别在她的发间。
“公主,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沈相宜抬头看着他,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好。”
他们相似的眉眼,让她恍然以为是他回来了。若能嫁给他,她便可以幻想是嫁给了宋白书。
与他和睦终老。
沈相宜身份特殊,前朝公主当不了开国皇后,宋青秩为她安排了新的身份。程老的二女儿女扮男装从军,死于战争中,无几人知道,他便让她顶着这样的身份嫁给他。
宋青秩是个很好的皇帝,他轻徭薄赋,处处为民着想,以兴天下为己任。后宫寥寥几人,不沉迷女色,实乃宋朝之幸。
而丞相府二小姐,身份尊贵,宽容大度,堪当国母。因相貌平平,戴面纱示人。但娶妻取贤,她因贤德而深受爱戴,弥补了容颜上的不足。
这样顺心逐意过了十五载。
盛德十六年初,皇后得了疯病。
在年末最后一场大雪里,贤德皇后薨。
十六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沈相宜已经彻底把宋陈白当成了宋白书时,她反复做一个做一个梦。
梦里宋白书躺在棺材里,她趴在旁边止不住地哭。
她知道她该清醒了,她的少年早已死在了二十多年前。
人真是贪婪的动物,明明最开始只想要一个精神的安慰,如今却想要陈白完全是白书。
太荒唐了。
她看着宋陈白,一会儿是白书,一会儿是陈白。她已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白天与黑夜。
她想去找她的少年郎了。
那个只会对她好的少年郎。
她已经是半老徐娘,她的少年郎还风华正茂。
宋白书。
你说一百零八代表圆满。于是我为你学了一百零八道点心,你在人间是尝不到了,那我便地府做给你吃。
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一点点瑕疵都不行。所以我将那有瑕疵的荷包送给宋青秩,而我为你缝好的荷包早已为你烧去,不知你收到没有。
我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你呢,你不许嫌我烦。
我的样貌早已不如当年好看,你可千万千万要认出我。
八
“陛下,这一生是我对不住你。你与他实在太像了,倒叫我常以为他还在,与我成婚的是他,坐拥天下的是他。我不该的,但我就是忍不住。”
她满头白发,脸上满是忧愁,宋陈白不禁回想起她二八年华时俏皮的笑,竟是判若两人。
少年时他常见她笑,那时他想,他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姑娘,她要一直这么快乐才好。但他没能做到。
“陛下,臣妾先行一步了。”她在他的怀里再无生息,郁郁而终。
宋陈白看着这个与他风雨同舟十五载的女子,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他伸手替她抚平紧皱的眉头。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一点也不怪她。她给了他这么多年的陪伴,他很庆幸与哥哥相似的容颜。他身上有她喜欢的点,哪怕是因为旁人,他也很开心。
宋陈白不是傻子,沈相宜通过他看另一个人的眼神,她梦中的呢喃低语,午夜梦回时喊的哥哥的名字。
他何尝不知道她爱谁,何尝不知道自己是替身,但他甘之如饴。
他用了许多年去消化她不爱自己的事实,然后心甘情愿地送她最后一程。
他应她最后的心愿,将她葬在于怀亭附近的平原上,这里入目都是荒芜,她说要与宋白书的灵魂相伴。
宋陈白在盛德十七年的初春,在这里为她种了一棵梧桐树。如果她没能找到哥哥,这梧桐树便与她为伴吧。
他悉心栽培梧桐五年,看着它茁壮成长,直到它枝繁叶茂,他才终于满意。这样强壮的树,一定会替他保护好她的。
爱之深爱,始为敬爱。他这一生敬她重她爱她,却从未读懂过她。
明德二十一年,他了无牵挂,放心地合上眼。享年五十六岁。
故事写到这里,我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宋庆帝这一生无儿无女,将皇位传给外族子弟。
随着他的驾崩,他寝宫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也流传于世。
画像上的女子,眉如远山,眸中繁星点点,手中拿着一根白玉簪,笑得春意盎然,当得起绝色佳人。旁边题字“贤德皇后”。
世人才知,原来丞相府二小姐不仅非丑女,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美人,正是我多年前曾见过的那一位,我多年的疑惑终于得了解。
只是这些情情爱爱上不了国史,我将它写成话本,为百姓的喜闻乐道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些众说纷纭,都与他们无关了。
国史中,他们将永远是千古留香的开国之君和丞相府出身的贤德皇后。
我来到于怀亭,这梧桐树果然如传说中的枝繁叶茂。
这世间情之一字,令多少人寻觅未果。我满是感慨,哪怕身为九五至尊,也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世人就是祖祖辈辈的不信邪,明知道遇见一个惊艳的人会余生难忘,再来一遍还是要遇见。
要我说,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完
来源:青草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