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 冯曼伦:完整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3-10 10:49 1

摘要:朱德庸给大众的印象总是锋利的,他的作品《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大家都有病》《绝对小孩》等漫画及它们改编的电视剧《粉红女郎》等,像个有点冷淡的旁观者,记录下对人性和时代的观察。他曾精准地描述,「这个时代就像一只正在加热的平底锅,我们大多数人则像锅里乱蹦乱

时隔6年,中国台湾地区漫画家朱德庸再次来到大陆,宣传他的新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作为他的老朋友,《人物》再次与他相见。

朱德庸给大众的印象总是锋利的,他的作品《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大家都有病》《绝对小孩》等漫画及它们改编的电视剧《粉红女郎》等,像个有点冷淡的旁观者,记录下对人性和时代的观察。他曾精准地描述,「这个时代就像一只正在加热的平底锅,我们大多数人则像锅里乱蹦乱跳的爆米花,唯一的差别只在你是甜的、咸的还是无味的。」

但这一次,我们看到的不是朱德庸的锋利,而是他的脆弱、柔软,甚至绝望时刻。还有,一个更「完整」的朱德庸。

朱德庸曾说过,他一直是「半个人」,他的人生有很多的残缺和黑洞,只有和妻子冯曼伦在一起,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过去,冯曼伦总是作为「朱德庸的妻子」出现,她负责朱德庸的大小事务,像个助手或经纪人那样,职业地、安静地站在旁边,微笑着,很少说话。这么多年,当人们谈论起这位漫画家时,只会讲起这对相差6岁的姐弟恋一见钟情的花絮,很少有人了解她的故事。

冯曼伦曾是台湾地区《联合报》的副刊主编,被誉为媒体界才女,和朱德庸在一起之后,她选择放弃事业,在家带孩子,而后成为他的图书编辑和经纪人。

这一生,朱德庸都拒绝成为大人,保有他的童真,这也意味着,成为妻子和母亲后,很多时刻,冯曼伦像是一个护卫,站在朱德庸和现实世界之间,帮助朱德庸抵挡很多来自成人世界的规则和恶意。这个过程中,她也有伤痛,也有怀疑自己选择是否正确的时刻,她承担了很多很多。

去年年末,我们和这对夫妻共处了三日,我们在寒冷的冬日吃涮肉,去著名的记者俱乐部喝咖啡,有天雨水打落了秋叶,我们踩在软软的银杏叶上,一边散步一边闲聊。那几天,我们聊了许多,从童年到婚姻,从爱情到死亡,他们无比坦诚、真挚,带着一种古早气息的得体,他们完全地敞开自己。

有时候,他们像是两个漫画人物,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们的头发都花白了,也不染。说话很轻很柔,走路也很慢,他们会认真询问每一位工作人员的名字和籍贯,他们总说谢谢、抱歉和不好意思。

当冯曼伦不在时,朱德庸明显有很多无措,他会攥自己的衣角和围巾,语速变快,直到冯曼伦出现,他整个人才松快下来。他望向她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望向大人。

和他们谈话时,你会迅速被拽进他们的场域中,不自觉地在他们的人生和语言世界里游来游去。他们都曾经在人生中生了一场病,各自面临了漫长的黑暗和痛苦,这不是一个谁付出更多或者谁牺牲更多的叙事,我们看到了两个受伤的人,带着情感的残缺,找到了彼此,相互抚平对方的伤痕。

他们曾经说过,他们都是半个小孩,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个人」。他们的讲述,也都是故事的一半,只有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这不仅是朱德庸的声音,也是冯曼伦的声音,这是属于他们俩的声音。

以下,是朱德庸和冯曼伦的讲述。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

朱德庸

「我人生里面最错愕、最惊讶的瞬间」

每个人都有一颗人生未爆弹。我的那一颗,在我父亲去世那年差点爆炸。

我跟父亲最后一次见面,差不多是他过世前两个多月,我去陪他。父亲话很少,我话也很少,我们对坐在小圆桌的两侧,他偶尔问我一声好不好,两个小时,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他只是偶尔抬起头,对我笑一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两个月后他就走了。

如果我知道,我会问他非常非常多,爸爸,你觉得你这一生过得怎么样?你有什么觉得很快乐、很失望或很沮丧的事吗?

我常说,没有父亲就没有我,但凡他像所有市侩的父亲一样,我就没有机会画画。老实说,如果不画画,我大概就是一个废人,我可能连一个业务员都没办法做。

在他去世之前,我以为我们家至少是一个非常和乐的家庭,父母很相爱,是相互扶持的,我很少看他们有什么争吵。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开始觉得,唉,奇怪,好像爸爸跟妈妈中间的爱情成分越来越少,当然有可能一开始也就没有。

一直到我父亲突然过世,我才觉得妈妈好像并不在意爸爸,甚至有一点埋怨,有一点解脱。我才发现自己对童年、对原生家庭的想法原来都错的。父亲就像一块镇压石,把很多人性微小的邪恶镇压住,所以我看不见。当他过世了,这一块镇压石就没有了,妖魔鬼怪就出来了。

我父亲是2011年过世的,在他过世一个月后,事情爆发非常快,我没想到母子之间、兄弟之间的关系竟然是那个样子,对事情的想法、感受、做法都是两个世界的。我们家四个人,我跟我父亲是一国的,妈妈跟哥哥是一国的,我这一国最大的一个离开了,我一个人必须要对抗那两个。妈妈毕竟是妈妈,还是长辈,很多事情你只能退,你只能忍,最后变成了亲人之间的战争。

后来有机会跟朋友聊到这些,我才知道这个事情是非常普遍的。虽然你们有血缘关系,但并不表示可以弥补一切的鸿沟。

朱德庸童年时期的家庭照片

这牵涉到人性最深层的,可以说自私,可以说贪婪。我儿子常常跟我说,我都没有兄弟姐妹,我很无聊。我每次都会跟他说,你这个只是假想的,你要有兄弟姐妹,很有可能你们吵闹不断,未来可能意见相差非常大,甚至反目成仇。

那是我人生里面最错愕、最惊讶的一个瞬间。

人一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啊。有人前半生被世界拒绝,后半生还是被世界拒绝,但是他可能也可以过得很好。我的祖母很早就过世了,祖父也是没有活得太老,父亲等于半个孤儿了,他很年轻就到马来西亚,又跟他的姐姐、弟弟妹妹分开了几十年,前半生恐怕没有享受过太多的亲情,可以说被世界拒绝。后半生,他也很不得志,就是一个很平淡的小公务员。

但是我父亲这一生却过得很知足,从来没有听过他有什么怨言,永远都是开开心心,他就是慢慢过他的小小日子,家里什么东西坏了,他就慢慢修。我从小就看到一个很知足的人。

当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们家吵成那个样子,我太太跟我说一句,还好这些事情都是在爸爸过世之后发生,如果在他过世前,那爸爸一定很难过的,他一定没有办法接受这种事情。

对我来说,最痛苦的是要去面对妈妈。

我把妈妈一切为二,小时候的妈妈,跟父亲过世后的妈妈,我觉得是两个妈妈。小时候,尽管妈妈也偏心,但我并没有真正很在意。我觉得她很不容易,我父亲有30年糖尿病史,他这30年没有用任何药物控制,都是靠我妈妈帮他饮食调整,这就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小时候,我突然想吃牛肉炒饭,我只要回去跟我妈妈说,她可以连着好几餐做给我吃。

另一个妈妈是完全颠倒的。我父亲过世之后,我妈妈对我的态度,好像是我变了一个人,而她无法接受我。她会数落很多,对她自己的生活,对我爸爸没能提供她满意的生活。我没有办法把两个妈妈连在一起,变成一个我所认知的妈妈。

2020年,妈妈去世了。我一直记得,在我妈妈告别式的时候,我看着她,我心里面跟她说,很遗憾,在你晚年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处得很好,但是没关系,我们都算了,你就好好走。

那一天,我哭得很难过,我跟我太太说,你别担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所有的情绪就到此结束。

也许在我妈妈某一个时期,她的人生未爆弹爆了,爆的时候,她可能没有去处理它,甚至她的人生未爆弹是我父亲给她的。因为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他们那一代,不管战争也好,时代的大变动也好,很多人是在没有爱情的情况下结合在一起的。当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他们还有能力去对抗内心微小的邪恶,当他们体力衰退,可能就没有力量去对抗了。我相信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很多父母的婚姻也都是这个样子。

为了让这一颗炸弹不要爆炸,我只能想办法拆除引线。我太太同时跟我承受这一切,我跟她一直不停地交谈,把很多很多迷惑,或者曾经存在而我们忽略的、漠视的问题,理出一些线头来。慢慢理,慢慢理,才发现这并不是偶发事件,其实它一直都是存在的。

对我太太来说,她是最无辜的,因为她对我的原生家庭是真的尽心尽力,我不敢说她是最好的媳妇,但是绝对少见的,她全心全意地对待她的公婆。

当这个事情发生时,她也非常错愕,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受害者,但是她也只能够接受。

这个事情发生了一阵子,有一天我跟我太太讲,曾经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还好这个家有曼伦在。我太太听完就开始哭,这一句话应该是治愈了我太太当下受伤的心。

我自认还算是一个孝子,但是你要知道,当一个男人选择做一个孝子,他的太太就必须承担很多了。这对我太太其实不公平的。

如果人生能够再来一次,我不会让我太太再对我的原生家庭做一些事情,那不是她的责任,她在我父亲这边得到了好报,但在我妈妈那边得到恶报,而且是一个不应该有的恶报。

朱德庸

冯曼伦

「像盲人载着聋子骑车,

我们相互扶持往前走」

父亲对德庸来说,可能意味着所有记忆的开头。他的父亲与世无争,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事业上没有什么作为,却非常自足于他的生活,非常纯粹、非常真诚的一个人。白色恐怖时期,父亲甚至把人从监狱里救出来,但没有要求任何人感谢他。

德庸是一个那么会观察真相的人,但是在离自己最近的情感跟情绪,他的觉察是错误的。他会觉得难道我50年都生活在假象里面吗?我是旁观者,其实很清醒地看到这一切,我又不能跟他说,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受到了最后的一个重击,那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击。

那段时间,他非常的痛苦。我不认为有很多人能够度过这个阶段,你想,人到了五十几岁,必须要去接受自己活在一个亲人的骗局里,没有人可以接受这种打击。德庸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去面对自己的亲人,去折磨他,诋毁他,而且是没有理由的。

我一直相信人的善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也相信人的信任是重要的。我必须承认他说的,那时候你无法信任任何人了,伤害已经到这个程度。他的人生未爆弹爆掉了,爆得蛮严重。

多年以来,我回到他家也要受到非常大的压力,但是我逼迫我自己回去,中国人的家庭教育中,我对他的父母有一定的责任,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我,说不管他们家对你有多么不公平,你必须要孝顺他们。

慢慢地我发现,他们只享受我把小孩带回去,事实上是把我当做仆役在用的。这并不是一个家人应该相处的方式,包括我为朱老师创业,他们会认为我是不是要侵占他的财产,甚至我的奶粉钱被规定只能拿多少钱。

虽然我非常爱德庸,可是也希望他做一个独立的人。我必须一点一点地让他了解到,我们是独立个体,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如果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夫妻决裂不是我能够忍受的,那我宁可先走,而不要等到那一天。

我也有原生家庭的困境,所以我很能够理解他的处境。

我的母亲就是产后忧郁症没有治疗,造成很大的家庭暴力问题,给我的一生的影响都非常严重。读书的时候,我能够考上很好的中文研究所,但我妈妈希望我念英文,我们家很专制,她强迫我把除英文外所有的专业删掉。我是这样长大的。

我们都非常非常辛苦,德庸跟我是互相支持度过的。他托住我,他每天陪着我,不管我讲多少重复的话,用各种方式跟他说,他都努力帮助我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合理的事情发生。

我们都是很独立的人,非常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我们的感情都是残缺的,我们小时候都很不容易地长大,我们在情感上都有很大的黑洞,那个黑洞必须用一种非常难碰到的,很大的爱,很大的关注,很大的互相了解才能够填满。

他说,他像一个盲人在骑脚踏车,我是一个聋子坐在他的后座,他看不见,我听不到,但是我可以告诉他怎么往前走,他也可以顺利地骑车。不管有多少残缺,我们始终可以互相了解跟爱,可以坚持,共同一起往前走。

冯曼伦

朱德庸

「我拒绝成为大人,做大人一点都不好」

如果看我小时候的照片,会发现永远看不见我的正脸。拍照的时候,只要说123,喊到3,我头就低下来,头就偏过去,家族合照里,有个小男孩永远是低着头或歪头。

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小孩。满月的时候,我妈妈把我抱出来,邻居看到第一句话是,哪有这么丑的小孩。我很不善于跟人交流,一直到了三四岁我都不说话的,大人们一度以为我是聋子。从出生到我念幼儿园、念小学、念初中,我都是在歧视中长大的。

因为我不会念书,怎样都读不好,一直到我很大很大,我都成名了,我才解谜了,原来我有识字困难,我有阅读障碍。比如「实力」两个字,眼睛是不认识的,大脑跟你讲,这叫「实力」,但我的大脑去挑字,会挑一个卖,再挑一个刀,所以我看到的是「卖刀」。那时候,我一天到晚被打,只是觉得我笨。

直到跟我太太结婚之后,有次我自己出去,看到一家餐厅不错,回去跟我太太说,第二天她怎么都找不到,才发现餐厅名字根本就是看错了。那时我都三十多岁了,才知道我识字困难,53岁那年,我才知道我患有亚斯伯格综合征。

以前我会觉得我是一个有严重缺陷的人,我不喜欢跟人家交流,人多的地方我不愿意去,即使强迫我去,我也会很不自在,别人看你觉得正常得不得了,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手整个都湿的。

当我知道我有亚斯伯格,我就释怀了,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那我就原谅了我自己,原谅了我小时候所有的愚蠢,所有的不被接受,很强烈的自卑,全部我都原谅了。那个就是我与生俱来的缺点,跟我会画画的优点是一样的,是跟着我的生命一起来的,那就是我的特质。

刚有小孩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我完全无法接受家里有另一个小孩子。我第一个反应是,家里不是已经有我一个小孩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有一个?

我跟儿子玩游戏,都不让他的,他每一次都会被我弄哭的,我完全没有一个做爸爸的样子说,噢,你好厉害,我输你了。没有那件事。他每一次都会哭着去找他妈妈。

但是我太太并没有来指责我,她跟我小孩说,不要看你爸爸这么大个子,其实他里面装了一个小孩,我儿子一听就懂了,后来我再跟他玩游戏,弄得他不高兴,他也不哭了,就鼻子一哼。

我应该是和我的小孩一起重过了一次童年。陪他长大的时候,我开始回顾我的童年,发觉说原来我的童年太孤独了,我从来没有过正常的小孩生活。借着跟我儿子一起过他的童年,我的人生开始清晰了,我才看清了自己的本质。

2008年,我会画《绝对小孩》这个系列,是因为我觉得童年对一个人太重要了。人无论如何都要回到你的童年。

有一些报道说一个人如果还在想小时候的创伤是很可笑,很不成熟,甚至应该受到歧视的。我对这样的想法完全不认同,童年就是代表真实的你,你不了解你的童年,你就不认识你自己。

画《绝对小孩》的时候,我发觉很多人不快乐,甚至都是很多事业成功的人,他没有办法享有快乐。那个源头是他背弃了他的童年,他也许为了更适应一个社会的价值观,所以去做了一个假大人。

大部分人都希望对方不要是个小孩,而是大人,小孩子是没有办法带来利益的,只有做大人才对他们有利,他们要所有的人都是大人,规规矩矩的大人,越成熟越好,因为这样子比较容易为他们所用。

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我没有变成大人,我也不想变成大人。变大人只会让我倒霉,我拒绝成为大人,做大人一点都不好。我有时候很天真,也很不成熟,我常常做一些违背身为一个大人的选择。

现在,我几乎每个礼拜会回我的童年一次。

晚上有时候心里很烦,入睡的时候我是用冥想的方式,我就像一个摄像头,站在我小时候家的大门口,一扇绿色的、斑驳的门,我推开门,走进去,看到小院有树,有杂草,就像走进了时光机器,有时候走到客厅我就沉睡了,有时候走到卧室才睡着,有一次我还在客厅,听到我爸妈在厨房讲话,我赶快跑到厨房去找他们,但是他们不在那儿,那种感觉非常真实。

我童年的生活重心就在那个家,我甚至觉得我所有创作的源头都在那个家。那是一座日式庭院,我住在小小的书房,那个小房间破旧不堪,很简陋,有时刮风墙壁都还会渗风,每次在书房画画,有一只老狗就在旁边陪着我。我的成名作《双响炮》在那里画出来的,《涩女郎》也是在那里诞生的。它对我来说,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一个殿堂。

我所有一切,我的想象,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地方产生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有能力,我希望重建老家,让我真正能够去触摸我的记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没关系,我在脑袋里面已经重建好了。

每次回去童年,我就解了一个谜,就像一个残缺的大人,重新找回了小时候的一块拼图。

以前有人问我,如果真的有时光机器,回到你的童年,你想做的是什么?其实我最想是,抱一抱小时候的我,因为他不懂,他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他承受了很多很多的压力,他不懂,我想告诉他,现在的我帮你解谜了,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

冯曼伦

「如果你对我一直这样沉默,

你觉得公平吗?」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冷淡,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非常特殊,他是一个极度天真跟热情的人,他的脑部确实跟正常的人不一样,他的行为跟一般正常人也不一样,但是他的努力也比任何正常的人都多。

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你会被他搞得昏头转向,因为他的兴趣实在太活跃了,他是一种全面的吸收。

我从小习惯阅读,阅读是对我极度重要的,我的吸收方式就是看书,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看世界。实际上,他的吸收量才惊人,他只是不读书而已。

他会找很多奇怪东西来看,比如野蛮人的纪录片,那还是出租录影带的时代,画面都是糊的。不管好的电影,烂的电影,他都看。他还听很多音乐,他可以跟你讲很长很长的摇滚史。他看很多漫画,他会找各种讯息,他在接收整个世界。

他读世界,我们出去散步,他是读那个人群,如果可以,他一定是坐在过道,这样看人比较方便。

我跟他的婚姻有几十年,常常会察觉自己有时会情绪低落,后来我发现了,不是我低落,而是家里有个人在低落,但没有告诉我,不是他,就是我的孩子,他们俩一定有人有状况没有告诉我。我相信磁场是会存在的。

我和他们讲,有情绪或问题,一定要表达出来,你必须学会面对自己,不管是好是坏,你要说出来。我曾经因为他的沉默,非常生气,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困难的,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选择不说。

因为我完全地信任你,我对你是敞开来的,如果你对我一直这样沉默,你觉得公平吗?如果我不爱你,你这样我也没关系,我比较轻松,但就是因为我非常在意你,我不愿意让你是这样的。

朱老师是在53岁发现自己是亚斯伯格,对他冲击很大,他终于理解自己不善于表达,不善于社交,甚至有社恐这一面。

亚斯伯格也是一种自闭症,朱老师的情形比较轻微,算是高功能的。我看了一本书,讲自闭症的小孩,我很难受,他们看世界是俯视的,和我们的视角不一样而已。当时我就哭了,为什么他要从小被那样对待?

在一个规矩的群体里面,这种人就不适合存在,老师觉得他是异类,其实他并没有很作乱。另一方面,亚斯伯格保护了他,他没有被暴力侵入,保留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朱德庸画作《蓝色人群》

朱德庸

「爱人太局限了,她是我的玩伴」

讲起来是蛮玄妙的,我太太原来是报社主编,她打电话给我约稿吃饭,我嘴上答应说好好好,脑袋根本没有想去。我父亲说人要有信用,答应别人就得去吃,你不去吃,家里也没饭给你吃,我就去了。

推开餐厅门的时候,她正侧着脸跟人说话,我只看到她半张脸,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出来,就是她。

后来她跟我约稿,我死活不给稿子,你知道编辑都非常现实的,一拿到稿子你就再也找不着她了。我不交稿,她每一次都得打电话给我,跟我催稿,我就借机跟她攀谈,慢慢开始了解彼此。

那时候,她钱挣得比我多,工作比我好,很多方面都强过我。用一种世俗的想法,她不会选择我,比我更好的人多的是。但因为我们的交往很纯粹,相遇本身就很神奇,爱情就是这样奇妙。

我太太补足了我非常多,我是一个很残缺的人。如果我没有遇到我太太,我想,现在我可能就在18层地狱。我最爱的人是她,最佩服的人也是她。

你们也许觉得我很怪,其实她也是一个很怪的人。年轻时,她在《联合报》工作,在业界很火红的,我跟她结婚,报纸都说漫画家跟一个才女结婚。

结婚之后,她就辞职了,在家等小孩出生,后来当然她会想要出去做事,可是她发觉当时的环境根本没有办法托小孩出去,她就选择在家带小孩。她如果继续做下去,我想至少副社长她能做到。后面因为我的事情忙不过来,她觉得我的书编得那么烂,她干脆帮我弄,帮我做。

我是不善于交流的,也不善于应酬,跟外界是隔离的,但一个家庭,总有人要去触摸真实的世界,那就是她。有时候想,这对她其实不公平。

她什么都会帮我挡在外面,用她的健康,用她的身体去挡,只是希望给我一个很单纯的创作世界,她知道我有时候很容易受到干扰,所以她会尽量保护我。我们都是半个小孩,但她接触外面的时候,她必须要变成大人,当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们就是两个小孩。

我常常觉着,不想再做下去了,因为我想做下去,意味着她就得一直不停地站在第一线,去面对很多人,很多外界的东西。

我甚至觉得我的事业害了她,让她牺牲很多,让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我有跟她提过,但是她就会有一点指责我,她说,她只是为我们的生存在做各种的努力。

说她「牺牲」,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她觉得这不是牺牲,这是她的选择。在她事业很好的情况之下,她选择以家庭为重,以孩子为重,后来,她选择跟我一起做。我太太个性很强,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的钱我都不会拿的。我每次都跟她说,那不是我的钱,那是我们的钱,我们一起挣的,这是我们的事业。

我觉得现代的女性更应该要有她的选择权,选择权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她真正觉得她想要怎么样,选择事业或家庭,都没有对错,只要是她自己的选择,都是非常伟大的。

长久以来,女性的选择有时候往往还是顺应了别人的,没有真正照着自己意识。像《粉红女郎》,那时候大家都会笑结婚狂,当一个女人说我想结婚,其他事业心很强的女性就会笑她,我觉得那是错的。

如果一个女人认为,我就是希望找一个喜欢的人,在我的家去塑造一个我要的世界,只要是她认定的,就是伟大的女性。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被迫,再也没有因为要顺应别人而去决定。

当然,如果当初太太选择事业,让我在家带小孩,我也是愿意的。至少我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我早期漫画工作并不稳定,常常觉得没有人要看了,或者我的书没有人要买了。那个时候我就跟我太太说,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办法靠画画为生,那我就给你养,我是说真的哈,完全没有一点开玩笑。当然这事情并没有发生,如果真正这样的话,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在我们的婚姻中,当然是她承担更多。男人基本上很鲁钝,相较于女人来说,在我看来,男人真的是蛮不受教,而且还没有进化好,永远都把精力花在不是真正对生命很有帮助的地方。这一点女人其实清醒多了。

我常常跟她说,你很像一个天使,我所认知到所有的善在她身上都有,为了这些善她承受了很多压力,吃了很多苦,但她没有因为这些苦和压力去憎恨任何一个人。

她带给我无比的安定。我自己一个人出去,我会很惶恐,我会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只要她在旁边,我就很安定。

我到了这个年龄,难免会想,以后我和太太两个可能有一个会先走,如果我先走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正经地跟我小孩讲,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妈妈,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她受任何人的气。

如果是对方走的话,老实说,我不敢想,我可能永远都不出门了,另外一个可能就是我会整天出门,抽烟喝酒什么的,去报复性地生活。我们两个大概谁都没有办法接受对方先走吧,但总有一天会碰到的,说不定运气好,两个同时走了呢,什么麻烦都省了。

她是我所知道大概最坚强的一个人,不要看她好像看起来很柔弱,我们在很多很多事情上最后坚持的都是她,最后想要放弃的都是我。在公事上,有些东西做到最后我都觉得差不多了,够了,但她永远会追到最后一个细节,永远想办法做到她认为最好的。

或许爱情最好的一个定义就是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我们是爱人,又是亲密的工作伙伴,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玩伴,爱人太局限了,玩伴的范围很大,玩伴也包括了爱人。你知道我旁边永远有一个人,不管任何事情你都能够结伴而行。

我以前跟大家说,没有她,我只是半个人一样,有了她,我才是完整的一个。我跟我太太24小时在一起,如果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有40年或50年,我们就相当于相处了100年,要知道那是多么珍贵。

因为人不会有来生的,人不会有轮回的,有缘分没缘分,所有恩怨,就是在这一生结束。今天我好不容易遇到她,如果我能够跟她相处100年,那不跟神仙一样吗?

冯曼伦与朱德庸

冯曼伦

「我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爱情诶」

刚开始我不想和他恋爱,只想和他做情人。最重要原因是他比我小,小6岁,我很在意,真的。我是比较女权主义的,不太喜欢吃亏,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就是吃亏了,为什么该我吃亏?我是姐姐,我得照顾你,你什么都不懂。

当时我不愿意,我就直接拒绝了,还开玩笑逗他,不然做个小情人就好了。但他很认真说,你也很难碰到我这种人,我是认真的,如果没有结果,我们现在就结束,我可以放弃。

后来,我们就决定开始约会,一周就决定结婚。因为我知道,我再也碰不到这种会互相触动的人了。

孩子是突然来的,我想,我应该要保住这个孩子。他说我再想一想,通常他这样的回答就表示说我同意了,我就很开心地把这小孩生下来了。

这是属于一个交流非常不好的状况。等到孩子生下来了,他靠着墙角,面壁地蹲了几天,这是真的,他说我不想要有这个孩子,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但是我们两个都是蛮奇异的人,我们都觉得世界很荒谬,所以我觉得也无所谓,那我自己养好了。

我不难过,因为这孩子是我要的,我完全可以负责,我又不会认为我将来挣不到钱,养不起这个孩子。我对孩子,是有我的想法,我想把他养成一个既尊重自己又尊重别人的人,我想我可以做到。

我并没有想,他是不是不负责任。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独立的女性,我会在意我先生一定要帮我养孩子吗?除非说我挣不了这个钱,我又帮忙他挣钱,那么我们当然应该一起去负担这个孩子。但是如果在他人生阶段,还没有到他认为可以做一个父亲的年龄,我去勉强他有什么用?

我就跟他说,那你做自己,我养这个孩子就好了。事实上,这事情太简单了,因为他很爱我,他不可能看到我很累,不来照顾我,所以他也会来帮孩子换尿布、洗奶瓶,他只是还没意识到,做父亲是要学习的。

我确实是花了我所有的力气,不管是育儿,还是教养,但他没有不帮我,他更像儿子的玩伴。

我们也认为,小孩也是一个独立个体,他从小也没有说我爸我妈都一定要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在我们家的地位还挺低的,比猫低,所以对我来说,养他没有那么困难。

我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爱情。我跟德庸也许不是什么伟大的爱情,我们只是很特殊地碰到了。

我们两个人都非常的自我。要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呢,夫妻、灵魂伴侣,都是,都不是很像,有朋友以前开玩笑说,我们就像一对连体婴。

我也有想要和他离婚的时候。在我小孩差不多四五岁左右,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凶,我清晰地看到,我们在他的家庭里面的极度被歧视,他的工作又很忙,印书像印钞票一样。我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状态是我唯一能够保住的,我跟他说,如果你坚持要这样子继续没日没夜地工作,选择做一个生产工具,而不是创作者的话,我就跟你离婚。

请你相信这一点,我们从未为私人感情吵架过,我们只会为了工作上的东西吵。后来发现,吵架花的力气也太大了,那我们就清楚地表达。

他非常温和,他非常关心人,真正的gentleman的一种人。你们看不到的就是,连我吃虾他都要剥。

什么是对的人,对的人就是有话可以聊的人。我们是很重视精神交流的人,最难的部分是碰到,其次的部分才是经营。大家不要担心经营,要担心的是碰到,几率很少,所以碰到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是非常珍惜的。

我们一直都是非常好的伴侣,很小孩子的个性,如果生活能够有一个夹缝,我们都会立刻把所有这些事丢开了,赶紧去玩的。

我相信婚姻吗?我不相信,我认为那只是一个双方约定,如果约定情况改变了,大家可以各自散开,各过各的,独立的生活那是最好的结果。

当初结婚,我跟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没有感觉,我会立刻撒腿就走,如果是你没感觉,你千万第一时间就要告诉我,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他的父母跟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们承受这个原生家庭的痛苦几十年,我认为华人父母跟子女的关系,很容易涉及到子女的婚姻里面。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在中国人的世界里面,我们可以孝顺父母,但是不必为我们的父母负任何婚姻的责任。

那你说我相信爱情吗?除非你碰到,你怎么去解释爱情?也有很多爱比爱情更重要。

真正爱情的产生,必须是你喜欢这个人,欣赏这个人,不会腻,有很多话可以聊,这个东西是可以产生爱情的。我认为很多人可以得到爱情,但我不认为很多人能得到幸福的婚姻。

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相信婚姻吗,相信爱情吗,我不知道,我觉得不重要,那是他的自由。我确实承担了比一般人多很多,但好在很多事我都不太在意,我觉得最重要就是自己。我每一天都要活得像我自己,所以朱德庸也得每一天都活得像他自己,否则我就走了,哈哈哈。

朱德庸一家

朱德庸

「我太太讲,如果你再不停下,

我们就离婚」

《双响炮》出来之后,所有人都来找我。老实说,那时候的台湾市场,大家全部被推着跑。我的书非常卖,每本书一铺出去,立刻卖光,所有出版社都在催我,再出,再出啊。

有一段时间,我出书的速度就像印钞票一样,特别快。

记得有一年我跟太太去垦丁玩,回家的时候,一进门我们家的电话一直在响,没有停过,全世界都在找我。

我太太就跟我讲要停下来,但我停不下来。我并不是为了挣钱,我要证明自己,因为我以前小时候成绩很差,画画又不被认可,突然有一个机会让我成为somebody,人可能会接近疯狂吧。

一直到我太太跟我说,两条路,一条就是你继续这样子,另外一条我们就离婚。

我太太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她不会像一般人说,老公赚钱了,赶快去挣啊,家里不用管了,小孩你不用管。我就说,好,停下来。

我这一生当中有好几次可以真正挣钱的机会,我都放掉。以前有一个电视剧叫《粉红女郎》,很火,播出之后多少人来跟我买其他作品授权,要拍电视剧,要拍电影。我本身是念电影跟编剧的,那个时候影视市场发展很快,如果我说我要参与自己编,甚至我自己做导演,我也投资入股,我大概在15年前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但是我并没有选择那个样子,我没有选择并不是因为我外行,而是我在想,我要不要去跟那么多人周旋?我要不要保存我创作的单纯性?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选择,无论选哪条路,都不知道另一个结果是什么。但是我至少可以确定,如果我当时选的那条路,我跟我太太相处的时间会很少,甚至跟孩子的相处时间也会少,我身体会垮掉。这样算一算,我觉得很划得来,对不对?可能挣了一大堆钱,就开始肝硬化。

以前,香港老板来找过我,那时候香港漫画杂志很卖钱,他说你也找团队帮你一起画,你画几年就可以在香港买一层楼,我有香港的漫画家朋友,真的画到股票上市,画到香港地铁站是他公司的名字。

但是,我不要这样,画画不是我的赚钱工具。我常常跟人家开玩笑,我就是一个动物,完全靠本能在存活,画画就是我的本能。

画画陪我度过不愉快的童年。人性微小的邪恶,从小我看很多,有很多甚至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在学校受到师长的歧视,甚至同学的欺负,我回到家拿一张纸、一支笔,我就开始画,我就把欺负我的老师画在那个纸,想象他有100种死法,画完之后我的气就全部消了。第二天再到学校去,看到那个老师我还很开心,对他笑一笑,老师觉得很奇怪。

有次,我去健康检查,做了脑部断层扫描,医生喊我进去,说你脑子跟人家不一样,我还想说糟糕,不会是脑癌吧,后来才知道他是说我的大脑结构不太一样,我对很多事情的感知是很强烈的。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我的天线是整个打开的,我感受每一个不管是接触的或者只是擦身而过的人。有时候并不那么愉快,因为你会感受太多。有时候我太太会生气的,每次跟我说不要想那么多,把你那个天线关掉,你不要一直去接收。关掉也是可以关掉啦,只是那就是一种漠不关心,拒绝感受,我不希望那样。

我是一个学识不足、常识不够的人,唯一赖以为生就是靠我的感觉。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的感受力会消失,因为它是我的本能,本能是不会消失的。一只狗的本能是吃骨头,到它老了,它还是会吃骨头。

创作时的朱德庸

冯曼伦

「我不遗憾,也不后悔,这是我们的事业」

刚结婚不久,德庸跟我说,不想在报社工作了。那时候他在报社当漫画编辑,工资很高,活儿又很少。他在报社工作是一小时半,你知道我是多久吗?我大约是12小时半啊。我说,怎么会有人想放弃你这种工作?他说,我就是不喜欢这件事情,已经好几年了。

后来,我也辞掉了工作。如果他可以自由,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可以自由在这个人生阶段去实现他自己的梦想,我为什么不行?我们当时有房屋贷款,进便利商店,只能买70块台币以下的东西,却很乐观,大不了将来去卖排骨饭啊。

我们俩就一起工作,他画画,我帮他校对、编书。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要帮他,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接触电视媒体圈,我在做一个非常好的谈话节目的顾问,在我要发展的时候,我怀孕了,我当时就觉得说,等到生下小孩,把孩子顾到半岁左右,我就继续我的工作。

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自己。只是我发现如果只能把孩子放在家里,自己不能花力气去教养,那他(孩子)的成长环境会不够健全,我希望他长成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小孩,那是我的责任。因为这一点,我放弃了事业。

过了两三年,有家很重要的媒体要创刊,来找我,报社也要我回去做整套的版面,我就跟德庸商量,人家已经把我薪水都谈好了,要我回去,我也是想回去的,我想工作。

但我也有顾虑,如果我做到总编辑,甚至讲自大一点,做到社长,但我没有办法看着我的孩子长大,我是有遗憾的。另外德庸也说,我需要你,因为我跟你加起来不是相加,是相乘。他是一个非常无助的画画的人,虽然那不是我最有兴趣的事情,但我帮他很简单,那我就帮帮他。

第二天,我打电话回绝那个工作。

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有过很难受的阶段。只要是很独立的女生、很想要实现自己的女生必然会有,你去护着一个人,为他做所有的事情,就算是因为爱情,也很难不觉得委屈。

但是,后来他跟我说,不想做这个工作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觉得我的工作害了你。他的从小生长的环境太不自然了,他才会有这种对自己不公平的想法。

我一点都不这么觉得,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任何人逼迫我的。

我最不喜欢人家说的就是,我是牺牲,如果我是牺牲,按我的个性,我绝对不会做任何一天。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我是一个100%维持清醒的人。

我们坚持我们的生活方式,你坚持了你的创作方式,我们还能谋生,甚至还把孩子带得很不错。我的人生做到这一步,我很满足,为什么要觉得我在牺牲,是你害了我呢?

从我认识他、跟他结婚开始,就看到他怎么样去抵抗所有人对他的不公平,以至于他希望去抵抗这个世界,而他是很爱这个世界的,这是我最心痛的地方。

画画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心理治疗。所以他无论要不要出版,要不要谋生,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够照他的意思画下去。另外我希望他一定要保有我们正常人的生活步调,不要为了工作做任何太大的牺牲。

没有创作人能够被别人塑造,尤其是朱德庸,他没有办法被任何人塑造,这是他的特色。

德庸比我还能够更爱这个世界,关心所有的人,只是他从来不承认这件事。他永远选择我要旁观。可是你想想,如果他永远旁观,他怎么能够创作出这些东西来,他怎么能够去关心所有人的情绪。

虽然他是我先生,但是德庸是我看过,最值得我帮忙的创作者。他非常天才,他能够坚持每一天做到一笔一画,永远有新的想法,永远有新的感受,这是可以让我服气的。我可以做他一个人的资深主编,这也是有成就感的,有很多读者喜欢这个书,也是认可我的编务工作。

我一点也不后悔,也不遗憾。我把德庸的出版,把他的作品做到了最好,这是我的事业,如果没有我的协助,他会非常孤单,不一定能够抵抗所有人。

也许我真的是挡在世界和他中间,我也许有这么大的能量,我相信这个世界,我相信我自己,我也相信他,这个很荒谬的世界还是有更多有趣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到那些有趣的、好玩的事情。

朱德庸

「我这一生完全没有任何遗憾」

父亲在他很晚的时候才生了我,我跟父亲差了43岁。

四五岁开始,每年除夕吃年夜饭前,我就会想,唉,明年我父亲还在不在?他比我同学的父亲真的老很多。我每年除夕夜都是这样子,念了中学、大学还在想,明年我父亲在不在?一直到我父亲大概80岁,我才开始停止去想,才把死亡的威胁放下来。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活到80岁,应该已经可以了。

当我已经可以接受他死亡这件事情,我就开始在想他会用什么方式离开。我想过是不是心梗或其他毛病,他还有糖尿病,我也会想会不会是糖尿病并发症,一直想,一直想,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父亲用一个我想都想不到的方式走——他在我妈妈过生日那天,吃东西,噎住了。最后他走的时候,94岁。

你们可以说我胡思乱想,但是死亡给我的感受并不是我去参加谁的告别式,而是死亡的感受活生生在我的生活里面。

死亡应该是我最尊重的一件事情。死亡代表一切的结束,真正的结束。虽然有人会跟我说还有来生轮回,但在我自己的认知里面,我觉得恐怕就那么一生。

如果现在我还有什么人生未爆弹,可能就是阿悟的死亡。阿悟是我的猫,他今年20多岁,人的衰老有的时候你是察觉不出来的。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会提醒你,光阴跟岁月是怎么一回事。

我每天都觉得他可能第二天就会走,因为他太老了。兽医跟我说,他心脏不行了,他随时会走掉。我真的对他无微不至,好像照顾一个老人。你要注意他的水有没有?精神好不好?如果天气冷的时候,他会不会冷啊?我常常晚上睡觉前先去摸摸他,我想让他知道,你并不是孤单的,我随时都在注意你,但是摸的过程,你是可以感觉到他的生命慢慢在流失的。

老实说,这一次来大陆,我跟太太心理负担非常重,重到我们互相都不讲,一直到我们要出来前一两天吧,我说我真的不想出来,因为我真的很担心阿悟,太太说我也是。我们两个人说过,现在养的这两只猫走了之后,我们绝对不再养,因为负担不了这种情感。

阿悟有个太太,是我从车轮下救回来的小黑猫,她有癫痫,每隔一阵子就会发作,严重的时候她大小便失禁,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肢体,每次发作完都泡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只能够用奄奄一息来形容。这时候,阿悟这一只老猫,走到他太太的面前,用舌头帮她全身毛舔得干干净净的。我有时候把他太太抱起来,身上一点尿味都没有。

我看到纯粹的爱。后来他太太走了,我们把她火葬了之后放在骨灰罐,上面挂了她的项圈。差不多过了一年,有一天擦骨灰罐,不小心碰到项圈,发出那个铃铛声。这只20岁的老猫从房间冲出来,站在客厅,头抬起来像东张西望的,他可能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只是以为消失了那么久的太太回来了。

我现在讲这些,眼眶还是红的,那是纯粹的思念,纯粹的爱情。真正能够感动我的全都是动物给我的,人其实很难给我。人就是充满了杂质,真的是很遗憾的。

这一辈子对人性的一些挖掘我觉得已经够了,就个人来说已经够了,那我可能就不再画了。

朱德庸作品《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

2011年,我接受访问就说,未来我会越来越淡出,越来越少接受媒体的访问,后来我算一算,好像确实是。包括这一次出来做宣传,我心里面都跟我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出来做。

我不太喜欢出来触摸这个世界,我觉得蛮倦怠的。这已经算是很好听的话了,真正要说我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厌恶,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我很不喜欢,它整个运作方式很不合乎人性,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只为所谓的利润去服务。

这几十年来,我觉得世界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当然漫画的力量还在,我也会继续嘲笑,但是我知道用处不大了,这种嘲笑只是让人家茶余饭后觉得,这个世界是有问题的,但是大家还是只能继续过下去。就是像一场脱口秀,大家坐进去,觉得你讲得很有趣,很有道理,看完了出来,可能他的日子还是被一个巨大的齿轮碾压。

但是,我还是会继续画下去的。在我小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说,我根本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我找不到任何一点。后来,我知道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来这个世界就是来画画的,那是对自己生命的认定。

《双响炮》《涩女郎》《醋溜族》,这些漫画人物是凭空而来的,如果我今天不画他们,世界上就不会有他们,不管能存在多久,但是他们曾经存在过。我觉得每一个人都需要这种认定,千万不要觉得说,我对这世界没有什么用,每一个人都有用。你既然身在这个世界,你还是有权利拥有你想要的一种生活。

我的前半生,身边到处都是牛粪,但是后半生,这些牛粪就是我的养分。

小时候常常听人家讲灵魂伴侣,那时候在想说骗鬼啊,但是我觉得我真的找到了。我能够跟我太太相遇,能够一直养我喜欢的猫,一只一只这样养下来,我对自己小孩也很满意,又做了喜欢的工作,这个工作竟然还可以养家活口,我这一生完全没有任何遗憾。

我不常跟人家说这个想法,我很怕遭到天谴,老天爷想说,哇,所有的便宜都给你占了,那不行,老天爷可能也有那个微小的邪恶(笑)。

来源: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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