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早上还是老时间,四点半,我骑着电动车经过县城东门的晨市。天还没亮透,路边摊贩的灯光像是被晚星拉长的尾巴,一点点照亮蒙眬的街道。
今天早上还是老时间,四点半,我骑着电动车经过县城东门的晨市。天还没亮透,路边摊贩的灯光像是被晚星拉长的尾巴,一点点照亮蒙眬的街道。
“老朱,照常两个肉两个菜啊?”
张大姐远远就认出了我,即使我只是晨市边上早点铺子的常客之一。她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像是被蒸笼的热气浸泡太久,带着岁月特有的厚实。
“对,再加一个红豆的,听说你家小囡考上大学了?”我问,嘴角忍不住上扬。在咱们小县城,谁家孩子有出息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张大姐这样的人物。
她笑了笑,手上动作没停,麻利地用油纸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那速度,二十年如一日的精准。
“考上了,北京那个,中…中什么大来着,反正听说可好的。”她的眼睛亮起来,但又有些许不好意思,好像怕把女儿的学校名字念错了。
是中央财经大学,我知道,整个县城都知道。小小的张家有了第一个大学生,还是重点名校。
“听说人家不收你学费?”我随口问道,其实这事前两天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张大姐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热气在她脸上凝成了一层薄汗,分不清是蒸笼的温度还是别的什么。
“嗯,给了奖学金,听说还有生活费。”她低着头,又恢复了包馒头的节奏,“大学老师打电话来,说小囡成绩好,人也好,说要资助。”
我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一袋馒头。塑料袋有些旧,边缘打着补丁,但里面的馒头却热得发烫,像是小太阳一样在清晨的寒气里格外醒目。
“是咱们有福气。”张大姐说,声音低低的,“二十年没白熬。”
二十年。我望着她被蒸汽熏得红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面这个女人,确实已经在这个街角站了二十年。
张大姐不叫张大姐,她姓陈,叫陈翠花。“张大姐”这个称呼来自她那早逝的丈夫姓张。人们叫惯了,也就没再改口。她自己也不在意这些。
县城里的人都知道她,不仅因为她的馒头做得好,更因为她的故事几乎是咱们这地方的一个活标本——苦难与坚韧如何在一个普通女人身上交织成生活的经纬。
第一次见到张大姐摆摊,是在2003年那个特别冷的冬天。那时候我刚从县里的造纸厂下岗,心里烦闷,每天早起散步。看到东门口新来了个卖馒头的小摊,摊主是个瘦小的女人,旁边放着个竹篮,里面睡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盖着打了补丁的小被子。
“馒头多少钱一个?”我问。
“五毛。”她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那熟睡的孩子。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新来的摊贩,买了两个馒头,走了。那时候不会想到,这一买就是二十年。
张大姐的丈夫张建国在我们县城的水泥厂当搬运工,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结婚五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女儿,日子虽然清苦,但也算顺遂。直到那年张建国上班时被一块从高处坠落的水泥板砸中,送医院时已经没了气息。
那年,张大姐二十八岁,女儿才三岁。
水泥厂赔了一笔钱,不多,但对当时的张大姐来说是笔”巨款”。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她可以带着钱回老家,或者改嫁。但张大姐选择留在县城,用那笔钱租了个十来平米的小屋,又买了些面粉和简单的工具,开始了卖馒头的生涯。
“我不识字,又没手艺,做什么能养活孩子呢?”多年后她对我说起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会蒸馒头,我娘教的。”
张大姐的摊位就设在东门口的转角处,夏天避开阳光,冬天背风。每天凌晨三点,她起床和面、发面、蒸馒头,五点准时出摊,九点收摊。雷打不动。
十年前那场大雪,县城停电两天,唯独张大姐的馒头照常出售。她用小煤炉子蒸,馒头虽然形状不太好看,但热乎乎的,特别受欢迎。
“实在没法子,答应了老主顾的。”她不好意思地笑,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舒展开,又迅速地收拢。
与张大姐熟络起来是在十五年前,她女儿上小学那会儿。有天早上我去买馒头,看见她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我随口问道。
“没事,就是昨晚睡少了。”她揉了揉眼睛,递给我包好的馒头。那天的袋子打了个死结,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
后来是从她摊位旁边卖油条的王婶那听说的:张大姐的女儿在学校被同学笑话,说她妈妈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小姑娘哭着回家,张大姐抱着女儿,也红了眼眶。
“她跟我说,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让娃儿不受这个气。”王婶摇着头,“我就说她想太多,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把孩子养大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但张大姐确实”讲究”起来。那段时间县里来了个扫盲班,她每天收摊后就去学习,学得很吃力,但硬是坚持下来了。
我有时路过文化馆,会看见她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一笔一画地在本子上写字,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和面的痕迹。
“您看,我会写自己名字了。”有一天她突然拦住我,献宝似的掏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陈翠花”三个字。那一刻,她的脸上有种孩子般的骄傲。
小囡,也就是张大姐的女儿,名叫张梦瑶,是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有次我遇见小学老师李老师,他提起张梦瑶,眼里满是赞叹:“那孩子天分高,关键是肯吃苦,从不抱怨。家里条件那么艰苦,她的作业本却总是干干净净的。”
张大姐的小屋我去过一次,是送她忘在摊位上的钱包。十来平的空间,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个煤气灶,简单得令人心疼。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桌子上摆着几本磨得翻卷的课本。
“就是有点晚上声音大。”张大姐不好意思地说,指了指隔壁,“机械厂的宿舍,下班了喜欢打牌,吵。”
我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几个橘子皮做的小动物,做工精细,像是孩子的手工。
“梦瑶做的,她手巧。”张大姐脸上泛起柔和的光,“老师说她美术也好。”
就在那张小桌子上,张梦瑶完成了小学到高中的所有作业,考出了县城高中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这事当时在县城闹得不小,镇政府还特意表彰了她。
我记得那天,张大姐破天荒地没有出摊,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衬衫,站在台下,一直低着头。领导叫她上台时,她慌乱得差点绊倒。
“这么多年,你有什么秘诀教育孩子?”主持人问她。
张大姐愣住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我没文化,就是告诉她,好好学习,别走我的路。”
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张大姐脸通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张梦瑶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全县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县一中的牌子上写着:“祝贺我校张梦瑶同学考入中央财经大学”。
我早上去买馒头,发现张大姐的摊位格外热闹,很多人专程来买馒头,就是为了说一声恭喜。
“翠花,你有福气啊。”
“小囡有出息,以后你也跟着享福了。”
张大姐只是不停地应着,手上动作不停,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做梦一样。
“考上名校,学费怎么办?”有人直接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张大姐抿了抿嘴:“我这些年存了点钱,够第一年的。后面…后面再想办法。”
我知道她说谎了。县城谁不知道,张大姐这些年光供女儿上学就已经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钱存下来。
十年前,张梦瑶上小学四年级时,得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张大姐抱着女儿去县医院,医生说需要住院打针。那笔钱几乎掏空了她的积蓄。
“我一个月不赚钱也得给娃看病啊。”张大姐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像是在自言自语。
出院后,张大姐突然决定每周做一天豆沙馒头和肉馒头,价格贵一点,但很受欢迎。她的工作时间从凌晨三点提前到了凌晨两点,手上的裂缝更深了,但收入却多了一些。
“给梦瑶补身体。”她总是这么解释。
直到现在,张大姐每周五做的肉馒头,都会在不到八点就销售一空。
中央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村里的邮递员老刘送来的,大红色的信封,郑重其事。
送通知书那天,老刘特意穿了件干净衬衫,骑着摩托车,把信封放在前胸口袋,生怕弄皱了。
“翠花,大喜事啊!”老刘一路敲锣打鼓似的,把张大姐家周围的邻居都招来了。
张大姐接过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烫金校徽,像是在触摸什么稀世珍宝。
“谢谢刘叔。”张梦瑶接过通知书,声音轻柔但坚定。
打开通知书后,里面还附了一封信,是中央财经大学发来的特别通知:因张梦瑶同学家庭困难且成绩优异,学校决定授予其全额奖学金,包括四年学费、住宿费和部分生活费。
听到这个消息,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欢呼起来。有人开了瓶老白干,就着张大姐平时卖剩的馒头,大家热热闹闹地庆祝起来。
张大姐却悄悄走到一旁,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颤抖。后来王婶告诉我,她当时看见张大姐偷偷抹眼泪。
“翠花,你哭啥?这是好事啊。”王婶拍着她的背。
“我怕…我怕是搞错了。”张大姐哽咽着,“哪有这么好的事,不收钱就能上大学。”
三天后,一个穿着整齐西装的中年男人来到县城,直接找到了张大姐的摊位。他自我介绍是中央财经大学的招生老师,专程来家访的。
那天的场景很多人都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学老师,坐在张大姐简陋的摊位旁,吃着她的馒头,聊了整整一上午。
招生老师走后,县城里关于张大姐和张梦瑶的传言就更多了。最广为流传的是:张梦瑶的作文《我的母亲》在全国高考中被评为满分,感动了阅卷老师和学校领导,所以才有了这个特殊待遇。
“是真的吗,作文得了满分?”我某天晚上在小区门口遇见张梦瑶,忍不住问道。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叔叔,哪有那么夸张。就是高考考得还可以,学校按正常程序给了助学金。”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其实在这个县城里,谁不知道张梦瑶是个不愿张扬的孩子,从小到大,成绩单从来不往外拿,得了奖也只悄悄告诉妈妈。
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上大学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她点点头,眼睛看向远方,“妈妈说什么都不缺。”
但我知道,张大姐这段时间每天收摊后就跑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百货大楼,询问大学生需要的东西。从床单被罩到暖水瓶,从牙刷牙膏到洗发水,清单越来越长。
“孩子去大城市,别丢人。”张大姐是这么跟百货大楼的售货员说的。
让全县城没想到的是,开学前一周,一辆挂着北京牌照的小轿车停在了张大姐家门口。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妇,据说是中央财经大学的教授,专程来接张梦瑶上学的。
当时我不在场,但据目击者描述,那对夫妇很亲切,带了很多礼物,什么燕窝啊、人参啊,还有一堆书。
张大姐手足无措,连忙把客人让进屋,又跑出来借邻居家的暖壶烧水泡茶。
那对夫妇在张大姐家待了一个下午,期间很多邻居都假装路过,想一探究竟。晚上,他们请张大姐和女儿去县城最好的饭店吃了顿饭。
第二天,那辆车就载着张梦瑶离开了县城,驶向北京。张大姐站在路口,一直挥手,直到车子拐了弯,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她破例九点没收摊,馒头也没卖完。
有人问她为什么不跟着去北京送女儿,明明那对教授夫妇说可以顺路带她去。
“不敢去。”张大姐摇摇头,“我这样的人,去了北京会给孩子丢人的。”
真相是在一个月后,从县一中的李校长那里传出来的。
原来,张梦瑶高考后,不仅写作文拿了高分,在附加题目中的表现也异常出色。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履历:从初中开始,她就利用课余时间在网上自学编程,高中时已经开发了两个小型应用程序,还参加过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获得过奖项。
这些,张大姐并不知道,因为女儿从来没跟她提起过。张梦瑶怕妈妈担心她分心,影响学习。
而那对来接张梦瑶的夫妇,是学校的特长生导师,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女孩,决定亲自来接她入学。
“最让人感动的是,”李校长说,“张梦瑶在面试时,考官问她为什么选择财经专业,她说想学好金融,回来帮助家乡的小微企业主解决融资难题。她说她妈妈这样的小商贩,一辈子都在为几千块钱的周转发愁。”
这话传到张大姐耳朵里,她摇着头,眼泪就下来了:“傻孩子,我哪里缺钱了,家里不是有存款吗?”
大家都知道她在说谎,张大姐哪有什么存款。这些年,她的钱都花在女儿身上了。
女儿走后,张大姐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凌晨三点起床和面,做馒头。只是摊位上多了一部智能手机,是女儿离开前给她买的。
“教会她用微信,每天视频。”王婶告诉我,“翠花学得可认真了,比当年学写字还卖力。”
有时候早上去买馒头,能看见张大姐对着手机屏幕絮絮叨叨,眼睛里满是笑意。
“女儿说北京冷,让我多穿点。”她总是这样跟顾客分享女儿的消息,“我说我这里更冷,她倒让我注意身体。”
日子一天天过去,县城的人渐渐习惯了张大姐摊位上的新变化: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上面贴着”梦瑶大学基金”的字条。很多老主顾买完馒头后,都会往里面塞些零钱。
“不用找了,给梦瑶攒着。”
张大姐从来不拒绝,只是每次都认真道谢,仿佛收到了天大的恩惠。
去年冬天,县城迎来了十年一遇的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那天早上,我裹着大衣去买馒头,发现张大姐的摊位格外热闹。
走近一看,原来是张梦瑶回来了,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站在摊位旁边,麻利地帮妈妈包馒头、找零钱。
“小囡放假了?”我有些惊讶,按理说大学期末考试还没结束。
“嗯,提前考完了。”张梦瑶笑着回答,声音温和,“回来陪妈妈过年。”
站在一旁的张大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冬日里盛开的花。
后来听王婶说,张梦瑶这次回来,带了两个大包裹:一个是给妈妈买的羽绒服、保暖内衣和各种补品;另一个竟然是一套电脑设备。
“她跟她妈说要教她用电脑,还要教她做网店。”王婶啧啧称奇,“说现在卖馒头可以送货上门,不用起那么早了。”
张大姐对这个提议似乎很犹豫:“我不会弄那些,再说老主顾都习惯了来这里买。”
但张梦瑶很坚持,趁着寒假的时间,她在家里架设了网络,注册了外卖平台的账号,还做了张大姐馒头的宣传页。
令人惊讶的是,县城里的年轻人开始在网上下单,订张大姐的馒头。虽然数量不多,但每天都有几单。
“小囡说,这样我就不用在寒风里站那么久了。”张大姐笑眯眯地跟我说,眼里是掩不住的骄傲。
前几天,我又路过张大姐的摊位,发现她正和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孩聊天。那女孩拿着记事本,不时记录着什么。
“这是县电视台的记者,”张大姐介绍说,“来采访我们家梦瑶的。”
原来,张梦瑶在学校不仅成绩优异,还创建了一个帮助农村学生的公益项目,获得了学校的支持和一些企业的赞助。这个消息传回县城,引起了当地媒体的关注。
“她说要帮助更多像她这样的孩子。”张大姐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傻女儿,自己都还在上学,就想着帮别人。”
记者问她为什么女儿能这么优秀,有什么家教秘诀。
张大姐愣了一下,然后憨厚地笑了:“没啥秘诀,就是告诉她,人活着要有骨气,再苦也要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就在记者采访的那天下午,一个更令人惊讶的消息传遍了县城:张梦瑶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去美国交换学习一年,而这笔奖学金,是她主动申请并通过激烈竞争获得的。
接到这个电话时,张大姐在家和面。她放下电话,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泪水无声地流下。
“翠花,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哭什么?”王婶问她。
张大姐抹了抹眼泪:“我就是想,建国要是还在,看到女儿这么出息,该多高兴啊。”
这句话,道出了她二十年来不为人知的辛酸与坚持。
今天早上,我又照常去买馒头。张大姐的摊位搬到了稍大些的地方,多了个遮阳棚,上面印着”翠花手工馒头”几个字,据说是女儿设计的logo。
“老朱,照常两个肉两个菜啊?”她依旧远远认出我,声音依然沙哑,但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对,然后再加一份红豆的。”我说,“这么多年,你为啥不回老家呢?县城租房也不便宜。”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然后慢慢地说:“建国在这里。”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县城的公墓,建国葬在那里。”她继续包着馒头,声音平静,“我答应过他,会照顾好孩子,让她有出息。他在天上,得看得见我们娘俩啊。”
柜台下面,放着那个”梦瑶大学基金”的玻璃罐,已经满了大半。阳光透过早市的缝隙,照在上面,折射出彩虹般的光。
“等梦瑶毕业了,这些钱,我打算捐给咱县城的希望小学。”张大姐突然说,“让更多的孩子能像梦瑶一样,走出去,再回来。”
我接过她递来的一袋馒头,今天的袋子是新的,边缘干净整齐。但里面的馒头,依然是那种熟悉的温度,像是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温暖依旧。
来源:浪浪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