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她”林寡妇”,连小孩子都这么叫,但没有人是带着恶意的。二十年前姨夫出了事,姨妈守着那座青砖小院,一住就是二十年。我妈常说,姨妈这辈子就认准了姨夫一个人。
五月的阳光躲在云层后面,像个害羞的孩子,时不时探出头来。姨妈走了,就在前天晚上,睡着了,再也没醒。
村里人都叫她”林寡妇”,连小孩子都这么叫,但没有人是带着恶意的。二十年前姨夫出了事,姨妈守着那座青砖小院,一住就是二十年。我妈常说,姨妈这辈子就认准了姨夫一个人。
姨妈生前说过,她死后不要麻烦,简单办完事就行。我和表姐负责整理她的遗物,剩下的事都交给了村里的理事会。毕竟表姐在市里有工作,我也刚接了个装修的活儿,时间都不宽裕。
“姐,我先收拾抽屉里的东西吧。”我走向姨妈的老桌子,那是她嫁妆里带来的。
表姐点点头,手里攥着姨妈的旧毛衣发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姨妈前几个月还织了一件毛衣给表姐的小儿子,说是冬天穿。那毛线是姨妈从别人那里收的旧毛线,洗干净再拆开重新织的。
我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着几摞纸和本子。最上面是几张电费单,姨妈每个月用不了几度电,却把每一张电费单都保存着,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下面是一摞药方,从2015年一直到前几个月,全是慢性病的药方。再下面是一本存折,我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两万三千多块钱,应该是姨妈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
“这些都是姨妈的日记本吧?”表姐走过来,指着最底层的几本发黄的笔记本。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1998年5月10日”,那是姨夫出事的那一年。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从日记本中间抽出几张对折的信纸。
那是一摞泛黄的信,有十几封的样子,信封已经被拆开过,但里面的信纸被小心地重新叠好。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给我的爱人”。
表姐接过去,眯着眼睛看了看信封,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要看吗?”我问。
表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看吧,姨妈都走了,应该不会介意的。”
我们坐在姨妈的小床边,那床单还是姨妈前几天换的,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我们打开第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 今天又想你了。窗外下着小雨,蓝天电器门口的招牌灯一闪一闪的,像在和我眨眼。记得你说过喜欢雨天,因为雨天可以安静地待在家里,看你最爱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我现在也开始喜欢雨天了,因为雨天可以给我理由想你多一点…”
信的落款是”你远方的守望者”,日期是2005年4月。
“这…这不是姨夫的笔迹啊。”表姐皱着眉头。
我也感到奇怪,又拆开第二封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表达思念之情的文字,但没有具体提到任何名字或事件,就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你说…姨妈有没有可能…”表姐没有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能。”我摇摇头,“姨妈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村里人都传她这么多年,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们沉默着又拆开几封信,都是相似的内容,日期从2003年一直到2020年,跨度十七年之久。
“等等,你看这个。”表姐从床头柜的夹缝中抽出一个老旧的牛皮纸信封,看起来比其他的都要旧,上面积了一层薄灰。
我们小心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姨妈和姨夫,背景是八十年代常见的影楼布景,两人都穿着当时最时髦的衣服,笑得灿烂。照片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1985年7月”,那应该是他们结婚的日子。
信纸已经变得脆弱,我小心地展开,是姨夫的笔迹无疑:
“林香,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医生说我最多还有半年,但我不想让你知道,不想看到你日日夜夜的担心和害怕。我知道瞒着你是不对的,但我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能看到你无忧无虑的笑容。
我有一个请求,也是我唯一的心愿。等我走后,你要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嫁了吧。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自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想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去西安看兵马俑吗?去青岛看大海吗?这些愿望我无法陪你实现了,但我希望有人能陪你去看,陪你笑,陪你走完余下的路。
你的, 老林”
落款日期是1998年4月30日,比姨夫出事早了十天。
我和表姐都愣住了。姨妈一直对外说,姨夫是突发脑溢血走的,没有任何征兆。她从来没有提过姨夫生前已经被诊断出了疾病。
“所以姨夫早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表姐喃喃地说,声音有些发抖。
我翻看日记本,1998年那本的第一页就写道:“老林走了,带着他那该死的秘密。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偷偷去医院的事。那个傻瓜,连病历本都藏在鞋盒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看看这个,”表姐从一个旧皮夹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这应该是姨夫的战友合影。”
照片背面写着”某某团1982年”,我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第二排中间的姨夫,年轻英俊,笑容灿烂。但表姐指的是他旁边那个人——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黝黑的皮肤,眼睛却很明亮。
“这个人好眼熟。”我说。
“那是不是…王叔?”表姐迟疑地说。
王叔是村里的老光棍,七十多岁了,一辈子没娶妻。他家就在村头,和姨妈家只隔了几户人家。我记得小时候常看到王叔在姨妈家帮忙干活,修修补补的,从来不要钱。村里人说他年轻时在城里有过工作,后来不知为什么回了村,一直独居到现在。
“难道这些信是王叔写的?”我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继续翻阅姨妈的日记,零零散散地找到了一些线索。
1999年5月:“今天王大哥又来帮我修水管。他的手很巧,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能修好。他问我要不要去县里看电影,我拒绝了。老林走了才一年,我怎么能…”
2003年9月:“村里人又在背后议论我和王大哥。他们不明白,我和老林的感情,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替代的。王大哥是老林的战友,他们当年是生死兄弟,他只是在履行对兄弟的承诺罢了。”
2008年春节:“王大哥今天带了条鱼来,说是他冬天钓的,个头不小。我知道他骗人,这个季节哪有这么大的鱼,肯定是在县城买的。他总是这样,明明是好意,却要找各种借口。跟老林一模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人。”
2015年元宵:“今天发现王大哥的信藏在门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的,可能趁我去打酱油的时候。这已经是第十几封了吧?我把它们都收好了,和老林的遗物放在一起。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老林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辜负了他的心愿…”
翻到2019年的日记,有一页被泪水浸湿过,字迹有些模糊:
“今天王大哥六十大寿,全村人都去贺喜,我准备了两瓶好酒,想偷偷放在他家门口就走。没想到被他看见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最后问我:’香儿,二十年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逃回家来。晚上,我又梦见老林了,他在笑,像当年一样灿烂。我问他:’你怪我吗?’他只是笑,什么都没说…”
“原来如此。”表姐轻声说,眼眶红了。
我们继续在抽屉深处翻找,发现了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样简单的首饰,一对银手镯,一只玉坠,还有一枚男士戒指,应该是姨夫的。最下面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决定了,就把这个戒指送给王大哥。”
“我得去一趟王叔家。”我站起来说。
表姐点点头:“我陪你去。”
王叔的房子是村里最老旧的几间土坯房之一,院子里种着几棵葱和几丛韭菜,墙角晒着几条刚洗过的旧毛巾。王叔听到敲门声,慢吞吞地走出来,见是我们,愣了一下。
“大侄子,你们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红红的,看得出刚哭过。
“王叔,我们在姨妈家找到了这个。”我把那枚男戒递给他,“还有这些信,是您写的吧?”
王叔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接过戒指和信件,半天没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和你姨夫是当兵时的战友,形影不离的那种。后来他转业到县供销社,我去了市里的工厂。你姨夫和你姨妈结婚那天,我也在场。你姨妈那时候多漂亮啊,村里第一美人,谁见了不动心?但我知道自己没机会,就藏在心里,谁都没告诉。”
王叔请我们进屋坐下,给我们倒了两杯浓茶。他家很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正是那张战友合影,被镶在简单的木框里。
“你姨夫生病的事,只有我知道。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姨妈。他求我答应他一件事,就是照顾好你姨妈。我当时答应了,但没想到会是这么长的时间。”
“您这些年一直暗中照顾姨妈?”表姐问。
王叔点点头:“不只是照顾。一开始只是帮她修修补补,后来…后来我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深。但我不敢说,怕吓着她,也怕村里人说闲话。就写了信,偷偷放在她门口,也不知道她看没看。”
“姨妈都收着呢,好好的。”我说。
王叔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她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回应呢?二十年啊,我等了整整二十年。”
我拿出姨妈的日记本,翻到最后几页,是今年初写的:
“今年春节,我决定了。等过了清明,去给老林上完坟,我就去找王大哥,把这枚戒指还给他。二十年了,我想老林在天上也会理解的。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