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褐色的铅字块在记忆里发烫。那些被油墨浸透的岁月,总在午夜梦回时化作机器的嗡鸣,裹挟着松香与铁锈的气息,从莱芜南部的山沟沟里漫出来。709厂的故事,是铅字与火焰的二重奏,是一群人用青春锻造的精神图腾。
铅与火的锻造:709厂往事
——小三线故事之二
魏佑湖
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再一次走进“小三线纪念馆”,去采访展厅讲解员陈婷婷同志,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年了,领略三线人那壮丽的历史。正像展厅前言中所说:
这里,将为你打开一扇通往岁月深处的大门,
这里,将向你讲述一段曾经鲜为人知的往事,
这里,将为你展开一幅饱蘸激情记忆的画卷,
这里,将让你重温一段铭刻红色热土的光荣。
深褐色的铅字块在记忆里发烫。那些被油墨浸透的岁月,总在午夜梦回时化作机器的嗡鸣,裹挟着松香与铁锈的气息,从莱芜南部的山沟沟里漫出来。709厂的故事,是铅字与火焰的二重奏,是一群人用青春锻造的精神图腾。
1970 年九月,秋风掠过莱芜南部的山梁时,山坳里的槐花正落满测绘仪的玻璃罩。塔子村的老农们看见一群戴蓝布帽的人背着测绘仪钻进了山沟。他们不知道,这片藏在沂蒙余脉褶皱里的土地,即将被一个代号点燃——山东省革委政治部 85 号文件像一粒火种,将“709”这个数字烙进了齐鲁大地的工业记忆。“709”这个数字钉进莱芜的山骨,像给荒岭别上一枚工业时代的徽章。推土机啃噬岩石的声响里,老槐树记住了第一批拓荒者的脚印,他们用竹筐背来的泥土里,混着胶东的海沙与鲁西的黄土,在花岗岩上夯出厂房的地基,夯出一个时代秘而不宣的心跳。
建厂的号子是伴着炮声响起的。推土机在花岗岩上开出的沟壑里,工人们用竹筐背来泥土填平地基。当时的技术员老王在日记里写:“九月的山风带着铁锈味,我们在石缝里种厂房,像在石头上绣花。” 为了保密,对外只称 “21 号信箱”,邮递员送来的信件上,地址栏总是写着 “莱芜高庄公社某山沟”。 1972 年秋天,莱阳新华印刷厂的老设备坐着绿皮火车迁来,几十台胶印机在卡车上裹着油布,像一群沉默的大象走进深山。工人们用撬棍和木板一点点挪进车间,有人手指被夹出血,却笑着说:“这机器跟咱一样,扎根山沟了。” 西院的厂房依山而建,红砖墙上刷着 “备战备荒为人民” 的标语,东院的家属楼刚砌起砖墙,就有孩子在脚手架间钻来钻去,把未来的家当成了迷宫。
我触摸西院车间的砖墙时,指尖触到凹痕里的油墨。那些红砖来自十里外的窑厂,烧制时混入了铁矿砂,如今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液。老职工说,建厂初期没有起重机,几十吨的胶印机是工人们用撬棍一寸寸挪进车间的,有人手掌磨出的血泡破在齿轮上,后来每次开机,那处金属都会沁出锈迹,像永远擦不掉的掌纹。
东院的老槐树现在有双人合抱粗了。当年食堂就设在树下,开饭时铝盆敲得山响,南腔北调的吆喝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有个来自济宁的老师傅,总在饭后把铅字模当积木,教孩子们认 “为人民服务”。那些被小手摸得发亮的铜模,后来印在了《毛泽东选集》的扉页上,油墨里混着槐花的甜香,成了一代人指尖的记忆密码。
我第一次走进 709 厂旧址时,那是2019年秋天,是石德新老师领我去看展,展厅的故事让我震撼,我被三线人的故事深深的感动。影剧院的穹顶还留着褪色的五角星,墙皮剥落处能看见当年刷标语的痕迹。工作人员指着东院那棵老槐树说:“当年食堂就在这儿,开饭时锅铲敲着铝盆,整个山沟都听得见。” 树影里仿佛还飘着玉米饼的香气,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吆喝 —— 建厂初期,工人来自全省各地,莱芜的方言里混着胶东的海蛎子味,济宁的梆子腔撞碎在太行山的回音里。
1977 年的夏夜,709 厂的车间亮如白昼。500 万册《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印刷任务像一场战役,工人们两班倒,油墨味浸透了工装。油墨在滚筒上绽开,像夜空中不断复制的星辰。老印刷工李建国的牛皮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排班表,上面写着 “连轴转 20 天”,字迹被汗水浸得模糊。“最紧张时,有人把铺盖卷搬进车间,怕耽误了印版的温度。”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落着车间的老灰尘,更秘密的角落藏在暗室深处。高考试卷的印刷间终年拉着厚窗帘,参与的职工要过三道岗,连家人都以为他们在印 “内部文件”。有个王姓师傅连续四年守着印刷机,而他的妹妹年年赶考落榜。后来妹妹在纪念馆看到复原的考卷,才哭着明白:哥哥每年夏天守护的,是全省考生的命运,却唯独无法为她多印一道 “幸运” 的题目。那些密封的试卷袋在武装押运车上颠簸时,车窗外的山影里,藏着多少个妹妹这样的期盼与失落。铅字在这儿印过太多沉重的东西。第四套人民币的底纹调试了三个月,老师傅们对着放大镜,让国徽的麦穗在油墨里生长;四大名著的纸页要过八道质检,连 “之乎者也” 的笔画都容不得半点歪斜。2001 年印的教材排起来超过 4000 公里,从山沟一直铺到拉萨,那些课本里的方块字,曾在无数个清晨被孩子们朗声读破,油墨味混着晨读的气息,成了一代人的 “精神早餐”。
老印刷工李建国记得,机器轰鸣中,有人把铺盖卷搬到车间,接班的人提前两小时等在门口,“怕耽误了印版的温度”。有个叫张桂兰的女工,连续干了 20 天,晕倒在机台前,醒来第一句话是:“版子没坏吧?”
那些年,709 厂的铅字印过太多沉甸甸的东西。1977年,第一批画报拿下全国印刷质量优质奖时,厂长带着奖状在影剧院开大会。台下坐着穿工装的工人,怀里抱着孩子,后排的窗台上还趴着看热闹的老乡。当“优质奖”三个字喊出来,屋顶的木梁都在震动 —— 这山沟里的工厂,让莱芜的名字跟着书刊去了香港,成了山东对外交流的 “文化名片”。
2006 年的冬天,搬迁的卡车又一次驶进山沟。只是这一次,机器不再裹油布,而是罩着防尘罩。老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看着用了几十年的胶印机被吊上车,有人偷偷抹了眼泪。陈师傅记得,最后一台四色机搬走时,阳光透过空荡的窗户照在地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像当年刚建厂时,我们第一次擦干净机器的样子”。 设备迁去了泰安,人也跟着走了。食堂的烟囱不再冒烟,影剧院的座椅蒙上灰,只有老槐树还在年年开花,白色的花瓣落在空荡荡的家属楼窗台上,像一封封无法寄出的信。
转折发生在 2017 年,当小三线纪念馆在旧址落成,纪念馆的牌子挂起来时,散落各地的老职工们回来了。他们带着压在箱底的工作证,塑料封皮已经脆裂,照片上的年轻人如今头发花白。一个阿姨摸着车间里复原的印刷机,突然哭了:“这是我当年开的那台‘上海 102’,看这齿轮上的疤,是1978 年大修时我砸的!”她的哭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惊起了梁上的燕子。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指着墙上的老照片喊:“这是我!那时候我才 20 岁,站在机台边笑得多傻。”现在的纪念馆里,时光被拆解成无数个细节。在高考卷印刷复原区,泛黄的保密制度文件旁,放着一副旧手套,指尖处磨得透亮;生活区展厅里,蜂窝煤炉上的铝壶仿佛还在冒热气,最震撼的是那面“铅字墙”,从“备战备荒”到“改革开放”,不同年代的字模嵌在玻璃柜里,阳光穿过时,每个字都在墙上投下锋利的影子,像刻在历史上的年轮。
去年秋天,我随党校的同志来参观,在纪念馆里遇到一群来研学的学生。他们摸着老旧的印刷机,惊讶于“原来课本是这样印出来的”。有个女孩指着展柜里的高考卷复制品问:“老师,那个没考上大学的阿姨,后来怎么样了?”讲解员说:“后来啊,她成了第一批下岗再就业的工人,在莱芜开了家小超市,现在孙子都上高中了。” 山风穿过纪念馆的走廊,吹起展板上的老照片。709 厂的红砖楼在夕阳里泛着暖光,曾经的机器轰鸣化作了展厅里轻柔的讲解声。那些在山沟里燃烧的岁月,那些被铅字定格的时光,终究没有被山风带走,它们变成了墙上的标语、展柜里的油墨罐、老职工们眼角的皱纹,在莱芜的群山间,继续讲述着一个关于奉献与坚守的故事。游客们触摸着泛着冷光的铅字,听讲解员说起当年的故事,仿佛仍能感受到字里行间跳动的温度。
如今的709文化产业园,老礼堂的木梁上还挂着褪色的横幅,墙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标语依然醒目。铅字与火焰锻造的不仅是书籍和试卷,更是一种精神——在荒山里扎根,在机密中坚守,在平凡的岗位上铸就非凡的力量。那些浸透油墨的岁月,早已化作永不褪色的印记,镌刻在历史的长河里,也镌刻在每一个709人的心中。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纪念馆的台阶上,像一幅拓印的版画。我突然明白,709 厂从来不是冰冷的工业遗址,它是用铅字和汗水铸成的图腾——那些嵌进山沟的砖瓦是它的骨骼,那些流动过的油墨是它的血液,而那些在这里燃烧过青春的人们,是它永远跳动的心脏。 当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莱芜的群山间,当第一颗夜星亮起在纪念馆的玻璃穹顶,铅字们仍在黑暗中低语。它们说,有些印记不会被山风磨平,有些故事,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就会在时光里继续生长,像老槐树下年年萌发的新绿,在岁月的褶皱里,写下永不褪色的春秋。
魏佑湖简介:济南莱芜人,莱芜文化英才,莱芜好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作家交流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济南市吴伯箫研究会理事,济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济南市莱芜区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诗词楹联协会副主席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文学作品在四十余家报刊杂志平台发表四百余万字,被《齐鲁文学作品展》收入,曾荣获“羊祜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全国散文评选”一等奖,“吴伯箫全国散文”大赛散文奖、理论奖,“鲁新知”杯首届全国吕剑诗歌大赛金奖。有上百篇报告文学、散文、诗歌获省以上奖。著有文集《鱼跃鸢飞》,诗集《山音海韵》、《清柳河溪》,散文集《文心荷境》、《杖藜行歌》。
来源:潇洒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