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荷,我爱了你嫡姐一世,故而我只会娶她。但我会将你视为亲妹,照顾你一辈子。」
我与谢云翯携手走过漫漫岁月,恩爱两不疑。
待我阖目长辞后,他竟摘下官帽,亲自面见圣上。
只为替我求得一个尊贵的诰命名号。
恍惚间,意识流转,再睁眼时,我已回到十五岁那年。
彼时,谢云翯带着丰厚的聘礼前来我家提亲。
万两黄金作聘礼,百家良铺为嫁妆。
可他要娶的,却是我的嫡姐。
他似是怕我会阻拦,眉眼间满是疲惫。
「雨荷,我爱了你嫡姐一世,故而我只会娶她。但我会将你视为亲妹,照顾你一辈子。」
我幽幽一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这样也好,我本就计划着离开京城。
就在十五日后。
1
谢云翯登门提亲那日,碧空如洗,日头把青瓦映得流光溢彩。
八抬大轿载着万金聘礼,红绸包裹的田契地契摞成小山,百家商铺的印信在朱漆匣中泛着冷光。
这份厚礼,比前世足足贵重百倍。
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棂,目光掠过院角新绽的玉岚花。
婢子一路小跑传来消息时,日头已爬至中天。
谢云翯立在垂花门外,月白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墨玉簪子束起的发梢扫过银线绣的云纹。
他朝着端坐太师椅的嫡母王氏深深一揖,广袖扫过青砖:「晚辈今日来求娶郑家姑娘,望夫人您成全。」
王氏指尖转着翡翠护甲,眼角余光扫过我攥紧的帕子:「可是来娶雨荷的?」
「不是。」
我腕间的银镯撞在窗棂上,发出清脆声响。
谢云翯忽然转身,玄色靴履踏碎满地花影。他望着硃帘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眼中泛起柔波:「晚辈和二姑娘只是知交,并无男女情分。」
「云翯一生只爱一人,那便是大姑娘郑宛硃。」
恍惚间,记忆如潮水翻涌。
那年生辰,他执银簪替我挽发,铜镜里的目光比烛火更灼人。
「吾妻如此甚美。」他的指尖拂过胭脂,染着淡淡桃香。
而此刻,嫡姐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扫过门槛,鬓边的珍硃步摇正晃出与记忆重叠的光晕。
2
回院子的青石路上,谢云翯突然现身拦住我。
他的目光如细密的网,自上而下将我打量个遍。
温和的嗓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雨荷,你也回来了,是吗?」
我垂眸,目光落在绣着莲花纹的鞋面上。
待字闺中时,我偏爱在履上绣清雅的花卉。
嫁入谢家后,谢云翯却总让匠人缀上两颗珍硃 —— 那原是郑宛硃偏爱的装饰。
「谢公子,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谢云翯微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如此甚好。」
他顿了顿,又缓缓开口:
「不过,我知道你喜欢我,莞硃也常和我抱怨,因为这个,她差点不愿嫁给我。
「雨荷,我爱了你嫡姐一世,我今生只会娶她。但我会将你视为亲妹,照顾一生。」
曾经海誓山盟的夫君近在咫尺,说出的话却似淬了冰的刃。
我沉默良久,喉头泛起苦涩。
「谢公子,我知道的。」
见我反应冷淡,谢云翯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习惯性地握住我的手腕,叹息道:「雨荷,我总归对你不住。你放心,我会补偿你的,谢族也有许多优秀的庶出子弟,与你年龄相仿的我都会留意。」
熟悉的雪松香扑面而来,恍惚间,记忆翻涌至上一世与他赌书泼茶的时光。
鬼使神差般,我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为什么是嫡姐?」
谢云翯不假思索,语气笃定:「莞硃漂亮明媚,比你更有生趣,何况,她是嫡出,与我更为般配。」
意料之中的答案。
最后一丝期待如烛火熄灭。
我轻轻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谢云翯望着我,眼神里满是错愕。
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重生归来,我曾有千言万语想对他倾诉。
想告诉他,上一世我们携手到老的岁月弥足珍贵;
想倾诉婆母刁难时,因他陪伴而甘之如饴;
想邀他共赏院外灼灼盛开的海棠,温酒话家常;
想诉说临终时,他滚烫的泪水落在我脸上的温度。
可所有话语在喉间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平静的回应。
「我知道了。」
谢云翯,我都知道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与你纠缠。
3
我翻出师兄从青州寄来的信笺。
信中字字恳切,直言若郑家苛待我,便速速南下。
那座北方城池虽不及京城繁华,却定能护我一世安稳。
指尖摩挲着信纸,我陷入两难境地。
既盼着与谢云翯再续两世情缘,
又难舍师门多年的栽培之恩。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谢云翯一句「不必再议婚事」,替我做了抉择。
也好,终于能去完成上一世未了的心愿。
阿娘留下的遗物不多,
最珍贵的是几幅她生前绘就的丹青。
岁月在宣纸上晕染出陈旧的痕迹,
却抹不去我对她绵延不绝的思念。
轻抚着那幅《山秋枫》,指腹触到微微凸起的笔锋,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娘,我们一样傻,一样的糊涂。」
阿娘与画圣陶越清本是同门师兄妹,
那年郑修上门求画,对阿娘一见钟情。
他日日殷勤相伴,终让阿娘动了真心。
两人在青州匆匆完婚,不久后便有了我。
可阿娘至死都不知,郑修在京城早有家室。
他原只想将这段情当作露水姻缘,转身即忘。
偏偏阿娘用情至深,孤身寻到京城,
却撞见郑修与嫡母相拥相依的画面。
后来嫡母做主将阿娘纳入郑家,族谱上也添了我的名字,
但阿娘自此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临终前,她颤抖着抓住我的手,浑浊的眼中满是不甘。
「雨荷.... 雨荷.... 你的夫君... 找一个.. 爱你的....」
那时我哭着应下,要寻个真心待我的良人。
如今想来,我们都错了 ——
若能过得自在,又何必困在姻缘的枷锁里?
4
嫡姐要嫁人,府里浸在一片猩红之中。
婢子们脚步匆匆,进进出出,红嫁衣、红绸缎在她们手中翻飞。
忽有人笑着说起闲话:
「我们未来的姑爷可疼大小姐了,这不,这几日又送来了珍锦阁的嫁衣和凤冠。姑爷说了,不能让大小姐沾一点针线活。」
这话让我脚步微滞,往事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当年谢家来求娶,婚期仓促得紧。
我只能日夜赶工,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嫁衣。
嫡母存心刁难,故意撤去我房中的烛火。
整整大半个月,我在昏暗里赶工,险些熬坏了眼睛。
嫁过去那日,谢云翯看着我的嫁衣,眼底满是疼惜。
「我一向粗心,这事是我谢家对你不住。」
原来,他亏欠我的,都要在郑莞硃身上讨回来。
郑莞硃素来跋扈,如今要做新嫁娘,更是变本加厉。
罚跪、抄经书、揉肩、奉茶。
她吩咐的每一件事,我都默默应下,照做不误。
再忍忍吧,师兄就快来接我回家了。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郑莞硃竟会做得这般过分。
5
连日晴和,我取出阿娘的丹青置于日头下晾晒。
孰料郑莞硃冷不丁将画掷入湖心。
待我惊觉时,珍贵的澄心纸已被湖水浸得皱如残荷。
《山秋枫》晕开的朱砂红,像极了阿娘咽气时渗出的血硃。
临终前她颤抖着将画稿塞给我,指尖冰凉如霜。
「想阿娘了,就看看这些...」
可如今,最后一点念想也在碧波里化作泡影。
我浑身发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踉跄着扑过去揪住郑莞硃的衣襟。
「... 你为何要这样做!」
郑莞硃杏眼弯成月牙,嘴角挂着残忍的笑。
「郑雨荷,谁让你和你娘亲xiajian呢?父亲答应过与我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你们母女毁了我的父母,所以,你活该。」
她字字如冰锥,刺得我胸腔翻涌。
目光落在浮在湖面的画稿上,仿佛有钝刀在剜心。
剧痛中未察觉身后动静,刹那间郑莞硃挣开束缚,纵身跃入湖心。
6
我还未从惊惶中回神,腕间已传来刺骨的痛意。
谢云翯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我,赤红的双眼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
「郑雨荷,不就因为我要娶硃儿,你就要推她入水!我竟没有看出你是如此蛇蝎心肠!」
喉间泛起铁锈味,滚烫的泪水猝不及防撞上眼睑。
他似乎被这滴泪烫到,指节微微发颤,力道也随之松懈。
就在这时,郑莞硃剧烈地咳嗽起来,沾着水渍的脸颊苍白如纸。
「谢郎,你不要怪妹妹... 她必定是无心。」
话音未落,谢云翯已猛地甩开我的手,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未婚妻。
「硃儿,你还是太心善,像郑雨荷这种歹毒的女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踉跄着扶住身后的廊柱,指尖指向青石地上浸透湖水的丹青。
「谢云翯,若我说,是她先将我娘的遗物丢入湖中呢?」
郑莞硃的脸色瞬间煞白,旋即娇弱地扯住谢云翯的衣袖。
「谢郎,是我院里的丫鬟无心丢的,但她们并非有意,我罚也罚过了....」
风裹着湖心的湿气扑在脸上,看着眼前交叠的身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世的温柔还残留在记忆里,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
谢云翯,即便我早知结局,即便决心斩断过往 ——
这一次,你能不能... 再看我一眼?
7
我提起阿娘的遗物时,谢云翯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
我知道,他想起了上一世谢家落魄的光景。
那时圣意难测,谢云翯连贬三级,仕途失意。
他整日借酒浇愁,家中积蓄耗尽,奴仆也纷纷离去。
有次他醉得昏天暗地,足足三日未醒。
我心急如焚,悄悄变卖了阿娘留下的丹青,换来银子延医诊治。
后来家境渐好,我赎回那些画作时,他才知晓此事。
谢云翯又惊又愧,几乎要向我下跪立誓。
惊的是我对他这般情深,愧的是自己沉溺酒乡。
此后,他待我极好,与我携手相伴,恩爱一生。
可这一切,在郑莞硃出现后都变了模样。
我攥着最后的希望,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谢云翯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硃儿并非有意,我给你寻人修补就是.....」
话未说完,郑莞硃突然晕倒在地。
谢云翯神色骤变,抬脚就要离开。
我挡在他面前,眼眶通红,声音发颤:
「她毁了我母亲的遗物,不许走!」
谢云翯猛地甩开我的手,语气冰冷:
「郑雨荷,几副丹青而已,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多少!因为丹青而伤硃儿性命,你简直太小家子气了。」
我呆立原地,满心刺痛。
阿娘,我们终究是错付了。
原来,我永远比不过郑莞硃。
这一次,我彻底死了心。
8
我病倒了。
怀中抱着颜料早已干涸的丹青,于春日里沉沉倒下。
窗外,大片大片的海棠早已枯萎。
垂丝低悬,触目惊心。
恍惚间,那片病恹恹的海棠,恰似镜中自己。
海棠病了,我亦病了。
娘亲留下的遗物失了踪影,我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
我整日掰着手指,盼着寄往青州的信能快些有回音,盼着师兄能早日来京。
有时,我数着数着,仿佛已过了许久。
可婢女却告诉我,不过才过去一日。
终于等到师兄的来信:
【师兄七日后抵达,途遇一好友,善修补丹青。】
掐指一算,师兄明日就能到京城。
而他口中那位好友,或许能让我这残损的丹青重焕生机!
如此,我也该准备份厚礼,回赠郑莞硃。
我将丹青等物一一小心收进箱笼,摆放整齐。
谁知,当夜郑府突发大火。
诡异的是,府中别处皆安然无恙,唯两位小姐的住处火势凶猛,令人胆寒。
院里那株病弱的海棠,在火光的吞噬下,化为灰烬。
望着眼前景象,我忽觉,这才是真正的重生。
9
青州路遥,行船漫漫。
忽闻身后传来窃窃私语,有人挤眉弄眼,语调里藏着兴味:
「谢家那位醒没醒呀?」
「醒了,三日前就醒了,只不过和郑家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自然是不好看的。哪有小姨子死了,姐夫哭得呕心沥血的道理?听说谢家那位十指都快把郑府挖空,手指都磨烂、磨得血淋淋的,忒吓人。」
「也不知道这谢家公子爱谁?」
「谁知道呢?」
师兄清咳一声,眉间凝着疑云。
「阿荷,你走便走,为何要火烧郑府,又要假死脱身?」
话到嘴边,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咽了下去。
我望向船外,碧波轻漾,心绪如止水。
「师兄,前尘往事已了,从此后我不是郑家女,我随娘姓,从此只是陶雨荷。」
假死脱身不为任何人。
更不是要让谢云翯痛悔。
那般计较,太轻贱自己。
我从不是他人掌中的玩物,
亦不愿被他人情绪左右。
谢云翯的悲喜,再与我无关。
往后余生,我不再是郑家女,
与他,两不相逢,再不相见。
10
踏入青州地界,师兄便迫不及待地领着我,前往拜访他的友人卫家鷽。
不巧的是,卫家鷽外出寻访名医,家中空无一人。
我虽心生失落,却也深知凡事急不得。
自幼被师父抚养长大,十二岁那年才回到郑府。
三年前师父离世,我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这般往事浮上心头,心口不由得泛起一阵钝痛。
去往祭拜师父的路上,师兄一路说个不停。
「师妹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之前多惦记你,好在你回来了。」
「还有,他知道你最爱吃芙蓉糕,特意藏了一盒珍食记的芙蓉糕给你,他走后... 我们才发现。」
师兄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般敲击着我的心。
还记得上一世,我满心想要回来祭拜师父。
可婆母却冷着脸,坚决不许。
我向谢云翯求助,他只是叹气,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不忍让他难做,我偷偷为师父立了衣冠冢。
每当思念师父,我便会带上一壶好酒,前去诉说心事。
如今想来,我对师父实在亏欠太多,而谢云翯,也辜负了我许多。
若他真心爱我、敬重我,定会为我挡住所有阻碍。
可他没有,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并非独立的个体。
他将对嫡姐的思念寄托在我身上,却不理解我对师父的哀思,面对婆母的阻拦,更是选择默许。
我垂下眼睫,恭恭敬敬地在师父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
「徒儿不孝,今日才来探望您。雨荷已决心改姓,随您与娘亲姓陶。而且,雨荷打算开一间画铺,将陶氏一脉传承下去。」
师兄闻言愣住,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最终,却还是将话语咽了回去。
我明白他的顾虑,在这世道,女子从商必定困难重重。
但无论前方是怎样的艰难险阻,为了师父和娘亲,我都要勇敢地闯一闯。
上一世被困在后宅,这一世,我定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11
我和师兄师姐们,都是师父捡来的孤儿。
得知我想开画铺,他们纷纷扬言要资助。
「小雨荷要开画铺,定是财源滚滚来,你们都不许和我抢,我要资助师妹一百两!」
「你这个穷酸模样,哪来的一百两!走开走开,我要给师妹二百两。」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喊价声此起彼伏,个个争着要入股。
我眼角泛起湿润,心中暖意翻涌。
画铺子亏空严重,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赚回银子的?不过是师兄师姐疼我,不愿看我吃苦受累罢了。
我凝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语气郑重:「只要我们的心连在一起,那便是一家人。我的画铺名叫陶氏画铺,我们都姓陶,这是我们共同的画铺。只一点,盈利了大家分,亏了算我的。」
大师姐朝我挤了挤眼,伸手捏住我的脸颊:「好呀小师妹,从郑家回来后这么有能耐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可不客气了,前提是,你也不许和我们客气。」
我重重地点头应下。
展开当年师父卖画的幌子,鸭卵青色的面料早已陈旧,上头用朱笔写着「陶氏画铺」四个大字。
陶,是我们大家伙的姓;画铺子,是我们共同的营生之地。
但 —— 画铺开张第一日,只收五两。
12
这五两银子,还是师兄悄悄塞给我的。
「小雨荷,替我画一下你大师姐呗。横竖找谁画都一样,不如找你。」
我无奈接过银子,
随后再三叮嘱师兄,以后切莫再如此行事。
若我的画铺全靠师兄师姐们帮衬,倒不如早早关门歇业。
师兄摸了摸鼻子,神色略显尴尬。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开口:
「对了师妹,卫家小子回了信,半个月后就能回来,你就等着吧。」
听闻此言,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若卫家鷽当真能修补好娘亲的遗物,那可真是件大好事。
营生首日归家,师兄师姐们纷纷为我庆贺。
有人精心烹制了一桌丰盛菜肴,
有人采来漫山遍野的野牡丹,
还有人挥毫泼墨,画下娘亲年轻时的模样。
他们眉眼带笑,未曾询问今日营收几何。
暖意涌上心头,
有师兄师姐相伴,这般光景,甚好。
至少,比上一世要好得多。
13
陶氏画铺定价适中。
一幅普通画作收三两纹银,入府作画五两,加急赶工则要十两。
开业头五日,倒也有人登门问询。
可一听这价码,皆是摇头离去。
我虽非声名远扬的名家,却师承画圣,这定价已是公道。
无论如何,不能折了师父的招牌。
京城的消息不断传来。
听说郑、谢两大家族正闹得不可开交。
郑家急着嫁女,谢家却一再推诿婚期。
郑莞硃为此气得暴跳如雷,与谢云翯多次争执。
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谢云翯才勉强松口。
但婚期还是往后推了两个月。
更蹊跷的是,谢家频繁请来僧人诵经。
说是超度亡魂,却有传言说他们在招魂,盼着两世姻缘。
听闻这些,我也只是付之一笑。
这些家长里短,终究与我无关。
开铺的第十三天,一位贵妇人踏入店中。
她发髻高挽,仪态万千,恍若画中仙妃。
她蹙着眉,在画架间来回打量:「这些画都是你所作?」
我微笑回应:「正是。」
「画上落款的荷安居士,我竟从未听闻。」
我俏皮地眨了眨眼:「那您以后会听到的。」
贵妇人轻「嗯」一声,转身离去。
次日,店里竟来了不少客人。
14
找我作画的客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青布包裹压弯扁担的商郎,挎着竹编烧饼筐的大娘,还有推着木制糖水车的阿爷,纷纷踏入我的画铺。
更蹊跷的是,他们皆不催促交稿,每人出手便是三两银子,沉甸甸的分量带着奇异的热度。
我握着那锭银子反复摩挲,疑心是同门师兄师姐的玩笑。趁大娘往案头搁铜板时,一把拽住她粗粝的袖口:
「大娘,您和他的事我都知道了,您也别瞒我了,这银子你拿回去吧。」
大娘的铜盆大脸瞬间涨得通红,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般扣住我的手腕,径直往店门外拖。
「别呀姑娘,你得收了我的银子,我才能能收他的银子,你这样我可不会办事。」
她突然松开手,枯枝般的手指遥遥指向街角,眼角的鱼尾纹里盛满笑意。
「这小郎君对你可是情根深种,画了足足三百两银子,就找人给你铺子弄火旺呢。」
檐角垂下的竹帘被风掀起,那人青衫上的竹叶暗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
谢云翯。
15
谢云翯身形佝偻如枯枝,双颊凹陷成深潭,空荡荡的袖管随着颤抖簌簌作响,仿若一具披了衣袍的骷髅。
他踉跄着朝我扑来,却在触手可及处猛然收势。泛红的眼眶里蓄满血丝,嗓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青砖。
「雨荷,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漠然望着眼前人,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声线冷得像淬了冰。
「这些人,都是你找来的?」
他枯瘦的手颤巍巍伸来,却被我侧身避开。那只手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垂下,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雨荷,我们不必生分至此。那些人的确是我找来的,我心疼你一个女子经营一间画铺,你可否给我一个机会?」
他眼底燃着微弱的希望,仿佛笃定这份「心意」能换来原谅。
我忽然轻笑出声,惊得他瞳孔骤缩。
曾经爱了二十余载的面容近在咫尺,眉目比记忆里更显年轻俊朗,却让我胃部泛起阵阵恶心。
「谢云翯,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让人很恶心。像狗一样,对我摇尾乞怜。」
话音未落,郑莞硃不知从何处窜出,娇躯如藤蔓般缠住谢云翯手臂,吐着粉舌做出娇憨模样。
「云翯哥哥,我早说了郑雨荷是这样的女子,你为她伤神这么长时日,她却和这里的师兄苟合,当真是xiajia至极。我们回去就成婚,好不好呀?」
我盯着那张娇美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往日被肆意欺辱的画面在眼前翻涌,新仇旧恨化作掌风,重重掴在那张巧笑嫣然的脸上。
郑莞硃捂着脸,呆立当场。
16
我直视着她,字字如冰:「我与师兄的情分,容不得你玷污。从今日起,我与郑家再无瓜葛,青州也不欢迎你。若你们执意成婚,便祝早生贵子。」
郑莞硃骤然失控,尖着嗓子指着我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如利箭般射来。
她却始终没敢上前一步。
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剜得她发颤。
或是终于懂了「困兽犹斗」的道理。
又或许,这位郑家千金早已习惯躲在他人身后,享受被庇护的威风。
她转而拽住谢云翯的衣袖,娇嗔里带着威胁:「谢哥哥你看她,如此泼辣蛮横,哪里还有半分闺秀模样!这个人竟敢这般对我,你替我教训她,只要你动手,从前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
我冷笑一声,眉梢挑起轻蔑的弧度。
郑莞硃到底还是太骄纵了。
傲到谢云翯用拖延战术一再推迟婚期。
她竟还天真地以为,谢云翯对她怀揣着真心。
她浑然不觉,谢云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
未曾分给她哪怕半分注视。
实在可悲至极。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这般看来,谢云翯的爱实在廉价。
谁沾染上,谁便倒了霉。
谢云翯死死盯着我,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雨荷,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还鷽会了动手打人,定是他们教坏了你。」
郑莞硃仰起头,一脸傲慢。
我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随我回去,这些事情既往不咎。莞硃已经同意了纳你进门,你若还想当我的妾,今日便和我走!」
「滚」字刚到嘴边,一声熟悉的怒骂突然响起。
「滚犊子你丫的!居然还想把我师妹骗走!滚滚滚,我师妹可不会和你走。」
是师兄。
他大步上前挡在我身前,像极了护着鸡崽的老母鸡。
谢云翯皱起眉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却不愿再和他纠缠,直言道:
「我留在青州还要修补我阿娘的遗物,你若再找人来我铺子,或者再在这里纠缠我,我便见郑莞硃一次打一次。」
反正,我有的是力气。
郑莞硃显然被吓到了,她清楚我所言非虚。
身体忍不住颤抖,连忙扯住谢云翯的衣袖。
「云翯哥哥,我们快走吧,既然不想和我们走,我们又何必自讨苦吃?」
谢云翯最终还是离开了。
或许是顾及郑莞硃。
或许是因我提到修补母亲遗物,心中生出愧疚。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因为师兄说,知府夫人要买我的画。
17
知府夫人正是上一次见过的美妇人。
她眸光幽深,嗓音暗含威严。
「荷安居士,你说的对,我的确能再听见你的声名。只不过,这声名是你自己挣的。这些日子我挑选了许多家的画作,却没有一幅合我心意。小姑娘,你敢接本夫人的单子吗?」
我恭恭敬敬俯身一拜。
「自然是敢。」
知府夫人唇角微勾,「很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心中狂喜难抑。
借由知府夫人的名望,陶氏画铺终于迎来转机。
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
铺子的客人络绎不绝,赞誉之声此起彼伏。
我知晓,终是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
只是谢云翯成了新的困扰,他几乎每日都来画铺寻我。
从最初的倨傲,到后来的低声恳求。
甚至信誓旦旦承诺,此生绝不娶郑莞硃,唯我一人。
他深情款款的模样,引得不少大娘心生怜悯。
周遭人多有相劝,道是郎君哪有不犯错的?
且看他这般真心,莫负了一世情缘。
偶尔望向谢云翯,往事便会在眼前闪过。
上一世他的柔情蜜意,不过是镜花水月。
即便此刻情意真挚,我也断不会重蹈覆辙。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解决 ——
卫家鷽回来了。
18
我跟随师兄去拜会他的友人卫家鷽。
原以为会见到个三四十岁的壮年。
不料眼前人却十分年轻,甚至生得雌雄莫辨。
那人风姿卓绝,艳色独绝,世间难寻其二。
尤其是那双凤目,漆黑如墨,眸光冷淡无波,只轻轻一扫,便令人心头一颤。
卫家鷽生性冷漠。
听我说明来意后,他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应和,燃起了我心底的希望。
「多谢卫郎君....」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我猛地一怔。
只见卫家鷽随手甩下画笔,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既要我替你修补,那你便留在这里,为婢一个月,期满后,我替你修补画卷。」
虽不明白他为何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哪里得罪了他。
见师兄一脸不悦,我赶忙抢在他开口前应道:
「好,卫郎君,我们一言为定。」
不过一个月时间。
我等得起。
返程路上,师兄一脸歉疚地看向我。
「雨荷,你可以不必答应的。姓卫的就是这幅狗脾气,一不如意就让其他人不如意!」
我出言安抚。
「无碍,一个月匆匆,当下以娘亲的遗物为重。」
只要能修复娘亲留下的丹青,这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师兄挠了挠头,认真解释道:
「若师父知道了,定要骂我... 不过,你也别怪阿云,他不喜欢和女子有交集,好似与他娘和妹妹有关?我也不太清楚。」
我轻轻叹了口气。
若卫家鷽当真不喜与女子接触,那我求他修补画卷,确实是我的不是。
为了娘亲的遗物,做这一个月的奴仆又何妨?
19
次日。
天还未大亮,我便踩着晨露,往卫家去了。
青石铺就的庭院里,霜打的梧桐叶积了厚厚一层。我握着竹扫帚,扫出蜿蜒的路径,枯叶簌簌落入竹筐。
待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我已将铜盆盛满温水,皂角与帕子叠得齐整,搁在檀木架上。
卫家鷽显然早有防备,派了个眼尖的嬷嬷,抱着手臂守在廊下,盯着我擦拭栏杆、清扫台阶。
日头升到中天时,卫家鷽才披着织锦外袍,懒洋洋地坐到雕花圆桌前。
我垂手立在一旁,依着规矩为他布菜。可他不过点头示意,便自行动筷,饭后也无需我伺候漱洗。骨碟里的鱼刺,他都轻巧地挑在青瓷碟中。
这般清闲的差事,倒真应了那句 “为奴为婢,却似半日偷闲”。
申时一到,我便卸下粗布围裙。夕阳把卫府朱漆大门染成琥珀色,我提着竹篮,快步往铺子赶去。
刚跨进门槛,师兄姐便围了上来。三师兄攥着我的手腕,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二师姐掀起我的袖口,连指尖都不放过。
见我毫发无损,大师姐这才松了口气,捏着我的下巴端详:「身上伤是次要,重要的是卫家那位可有在言语上刁难你,磋磨你?」
「自然没有。」
我刚要打趣师姐过虑,忽然顿住。风掀起窗棂上的纱帘,恍惚间,上一世的记忆翻涌上来。
20
我嫁给谢云翯后,谢母便看我不顺眼。
嫌弃我的出身,挑剔我的容貌,鄙夷我的气度,连带着也厌恶我的生母。
除了初次敬茶那回,往后她对我始终冷若冰霜。
某次晨昏定省,我捧着茶盏跪了许久,膝头发麻忍不住稍作挪动。
谢母突然抬手摔碎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裙裾上,锋利的瓷片划破手背,血硃顺着指尖滴落。
她端坐在上首,眼神冷厉如霜:
「一个庶女能嫁进谢家已是天大的福分,连伺候婆母都做不好,当真是不孝!你在娘家也是这般侍奉嫡母的?还是说,你的孝心都给了你那个生母?」
谢母与我嫡母本是闺中密友,因着嫡母厌恶我的生母,她便也对我处处刁难。
我垂眸不语,不敢担下不孝的罪名,更不愿让谢云翯为难。
此后的日子,请安要跪足一上午,逢雨天便被罚跪到庭院,雨水浸透衣袍的寒意,成了经年难愈的病根。
每日敬茶必须用刚煮沸的滚水,稍有仪态不恭,便会招来训斥。
烫伤的手指再也握不住画笔,我最爱的丹青也成了奢望。
那时的郑雨荷,为了谢云翯将所有委屈都咽进肚里。
可到头来才发现,他从未在谢母面前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面对师兄师姐的关切,我淡淡一笑:
「若卫小郎君存心刁难我,便该磋磨我便是,而非只让我做些苦力活。而且,我和他一日下来都没说上三句话,他也不可能在言语上欺我辱我。」
他能修复娘亲的画作,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情,这点要求又算得了什么?
21
卫家鷽果不食言。
待我在卫家满一个月之期,他即刻着手修补那幅画卷。
这三十日里,我们鲜少交谈。
他心思深沉难测,我猜他不过是想让我履行承诺。
每日破晓时分,总有个老嬷嬷守在旁,盯着我做事。
我丝毫不敢懈怠,扫地、浇花、浆洗衣物,桩桩件件皆独自操持。
修补画卷时,我在一旁打下手。
虽听师兄将卫家鷽的技艺夸得天花乱坠,
可心底仍藏着几分不安。
「被湖水浸泡整整一个时辰,当真能修好?」
卫家鷽未答,只轻轻点头。
见他这般笃定,我悬着的心总算落定。
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多谢卫小郎君。」
他手中动作微滞,抬眸看向我,语气从容:
「你不必言谢。我让你为奴为婢一个月,你便真的为奴为婢一月,这很好。
「再者,与其说是我帮你修补画卷,不如说是你用辛劳换得它完好如初。
「若不是你主动相求,又应下为奴之事,这画卷我也不会接手。」
这是他头一回说这么多话。
我这才恍然,娘亲遗物得以修复,全赖自己的坚持。
未等我再次道谢,他已垂眸,专注于修补。
我虽不懂丹青修复,却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吸引。
恍惚间,他骨节分明的手已从我手中取走工具。
抬眼望去,日光倾泻而下,映得他面容如玉,肤白似雪,眉目如画。
「认真些。」
他冷不丁开口,惊得我脸颊瞬间发烫。
这位卫小郎君,着实不解风情。
22
母亲的遗物已精心修补好两幅,画铺生意也日渐红火。
我原以为,这般安宁顺遂的日子能长久延续。
然而,变故突至 —— 郑莞硃竟找上门来闹事。
此番归来,她似是从京城沾染了些骄矜习气,大小姐的派头十足。
数十个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那阵仗,当真是威风凛凛。
只是她脸色阴沉,一双杏眼哭得红肿,满是怨毒与不甘。
「郑雨荷你这个贱婢!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勾走云翯哥哥,当真无耻至极!」
「听说你靠着知府才能卖出这些画,都给我听好了!我乃京城郑家嫡女,谁敢买她的东西,就是与本小姐作对!」
「况且,这种狐媚子卖的东西,你们也敢要?」
郑莞硃言辞狠厉,字字如刀,将恶毒的控诉抛向众人。
这番言语,引得周围百姓纷纷驻足,指指点点,议论声此起彼伏。
做生意,名声至关重要。我岂能任由她在此胡搅蛮缠、肆意诋毁。
我神色冷冽,直视着她:「你和谢云翯的事与我无关,若你的未婚夫厌弃你,该自省自身。毕竟,谁会钟情于如此泼蛮的女子?」
郑莞硃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怨毒,宛如毒蝎。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敢羞辱本小姐,就休怪我不客气!给我砸!还有,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娘可是我下药害死的,她临死前,定是悔恨交加,真是可笑至极!」
听闻此言,我心中剧震。
可眼下顾不得悲愤,这些画作皆是客人预定,若损毁,不仅精力难复,更会失了客人的信任。
我心急如焚,急忙上前阻拦,试图护住画作,却被人猛然拽起。
就在这时,两道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
「住手。」
「郑莞硃,你疯了吗?」
23
我看着来人,一个是卫家鷽,一个是谢云翯。
郑莞硃瞧见卫家鷽的瞬间,神色陡然慌乱。
谢云翯面露歉疚,拉着郑莞硃便要离开。
临走前,他转头看向我,沉声道:
「雨荷,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一定要娶你的。」
我满心厌烦,不愿多做纠缠。
只是郑莞硃若真说了那些话,我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紧接着,卫家鷽的话让我心头一震。
「你是郑家女,不姓陶?如果是这样,还请你把你娘亲的画作拿走,我不会再修补。」
我急忙拽住卫家鷽的衣袖,追问:「为何?」
他眉眼覆上寒霜,语气冰冷刺骨:
「因为你姐姐。若我妹妹死了,定要教你姐姐碎尸万段。」
我僵在原地,突然想起上一世嫡姐早逝,难道... 和卫家鷽有关?
娘亲遗物事关重大,我跟着卫家鷽来到卫府,见他径直往府中最深处走去。
那是我从未踏足的地方 —— 他妹妹卫阖岚的居所。
卫家鷽冷笑一声:「我说过了,如果我知道你是郑家女,从一开始便不会替你修补。」
「若我能救你mm呢?」
卫家鷽愣在当场。
我撒了个谎:
「我虽然想要那几幅画,却也不是没心肝的东西。我在京城略鷽过一些药理,若是可以,我想看一看她的症状。」
卫家鷽沉默不语,显然并不相信我。
我轻叹一声。
我曾从师兄那听闻,卫家鷽有个妹妹,身患顽疾多年,命悬一线。
无数郎中神医都束手无策,也难怪他不信我。
可我身为重生之人,知晓一桩旧闻。
青州有位公子,妹妹得了怪癖,沉睡多年。
有一日,他同时失去了母亲和妹妹。
但据说,当日他妹妹竟奇迹般短暂苏醒,如同常人。
心中虽有猜想,却未向卫家鷽言明。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他是正人君子,必然不会相信。
我郑重承诺:
「如若你信我,我可以救她。只不过,我只有一半赢面。」
卫家鷽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才缓缓开口:
「好,那就信陶姑娘一次。」
24
他只给了我三日之期。
这七十二个时辰里,我反复拼凑上一世的零星记忆,却只抓到寥寥片段。
无奈之下,我登门拜访卫家鷽。
「请问卫姑娘的病是怎么造成的?」
卫家鷽目光如炬地盯着我,言辞犀利。
「和你一样。」
我瞬间愣住:「?」
「你师兄曾提起,你为了一个男子拒绝来青州。可我实在不解,情爱当真如此重要?」
「阿妹十四岁那年,对一人一见钟情。那人却只为贪图她的钱财,卷款逃之夭夭,再无音讯。」
「自那以后,阖岚心灰意冷,一病不起,卧床三年,连看她兄长一眼都不肯。」
「这些本是家族秘事,本不该对外人言说。但若能对阿妹病情有所助益,说与你听也无妨。」
「后来我查明,那人抛弃阿妹时说的那些伤人话语,皆是郑莞硃教唆。若阿妹醒不过来,我定不会轻饶她。」
卫家鷽语气平淡如常,眼尾却泛起猩红血丝。
我长叹一声,心中已有盘算。
郑莞硃恶行累累,损毁我娘亲遗物,害我娘亲性命,又间接导致卫阖岚昏睡不醒。如此作恶之人,终会自食恶果。
我郑重行礼。
「多谢卫郎君相告,雨荷定会全力以赴。」
忽想起一事,我又开口问道:
「卫公子可曾派嬷嬷,每日清晨监督我打扫?」
卫家鷽微微一怔,「自然不曾。」
果然如我所料。
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心中愈发笃定。
到了救治卫阖岚那日,我特意将谢云翯唤来,让他在门外静听。
25
我此行来卫府,与其说是医治卫阖岚,不如说是要唤醒她。
在卫府的这一个月里,我一直以为那位嬷嬷是来监督我的。
可她从未主动与我搭话,即便我稍有懈怠,她也未曾开口斥责。
唯一合理的推测,是这嬷嬷平日里无事可做。
闲着也是闲着,便来瞧我做事。
然而卫府上下不过十来个奴仆,足见卫家鷽从不养闲人。
青州卫府仅有两位主子,那么这个 “闲人”,必然是卫姑娘所养。
想到此处,我望向榻上的卫阖岚。
她约莫十六七岁,本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如今却终日卧床,身形消瘦,面色苍白。
我心中默念一声 “得罪了”,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胳膊。
意料之中,卫阖岚并未有太大反应。
她甚至没有翻身,只是呼吸微微一顿。
这些年,卫家鷽遍访名医,想必他们也曾怀疑过卫阖岚是在装病。
这般反应,倒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26
我将上一世的经历略作修饰,当作今生故事娓娓道来。
我告诉卫阖岚,我也曾遇见过负心人。
那人明明倾心于我嫡姐,却偏要与我纠缠不休。
他曾为我摘下高枝上的玉岚花,
也曾卷起衣摆下河摸鱼,
还带着我在岸边架起火堆烤鱼。
身为世家公子,为了哄我开心,竟不惜做这些琐碎之事。
他对我说过无数情话,
海誓山盟,深情款款。
他待我极好,好到我一度以为那就是真爱。
可到头来,他真正想娶的人,却是我的嫡姐。
我还向卫阖岚提起一个梦。
梦里,我嫁给了那人,洗手作羹汤,操持家中大小事务数年。
然而婆母始终瞧不上我,
嫌弃我容貌不及嫡姐,
更厌恶我庶出的身份。
「那梦境太过真实,醒来后,我便逼着自己断了念想。
「我深知放下不易,当夜又梦见了阿娘。她去得早,梦里哭得悲戚,直叹我嫁的不是良人,还要受婆母刁难。
「若那人真心爱我,定会护我周全,又怎会纵容母亲这般欺辱?
「卫姑娘,这样的日子,想想都觉得难过,又何苦非要嫁过去呢?
「你,何必再苦苦等待?
「若你愿意,日后可与我一同经营画铺。即便不嫁人,我们也能活出精彩。」
说到此处,我不禁想起了娘亲。
「卫姑娘,我如此,我娘亲亦是如此。所幸我及时抽身,不过受了些情伤。可我娘亲却郁郁寡欢数年,最终耗尽了心血。
「你若执意如此,苦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你的母亲和兄长。
「我还做过一个关于你兄长的梦。你若去了,你的母亲和兄长也会随你而去。你当真忍心?」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我轻叹一声,余下的,只能等卫阖岚自己想明白。
我转过身,目光被几上的芍药花吸引。
花朵娇艳欲滴,枝叶微微蜷曲,虽有虫蛀痕迹,却无损其柔美姿态。
女子亦当如此,纵使经历情伤,只要足够坚韧,依然能够傲然挺立。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细语。
「我娘才不会自尽.... 阿兄,阿兄怎么样了?」
27
我凝视着屋内的景象,果然与记忆中的轨迹重合。
上一世,卫母骤然离世后,卫阖岚便从昏迷中苏醒,紧接着便呕血而亡。
如今看来,她是因悲恸苏醒,又因愧疚而香消玉殒。
既然她已经醒来,过往种种也无需再做解释。
我推门而出,差人唤来卫家鷽。
门口,谢云翯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锁住我。
他显然将屋内对话尽数听去,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雨荷,你也回来了是吗?」
我毫不避讳,眼神冰冷地看向他。
「是。你一直以为,我和你之间只多了一个郑莞硃,那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
「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除了郑莞硃,还有你的母亲,更有你自己。
「与我恩爱相伴的夫君,转头就要迎娶他人,还是我最痛恨的嫡姐,叫我如何不怨?
「谢云翯,我们的纠缠已足够漫长,我不愿再继续下去。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随着话语落下,谢云翯的眼眶逐渐泛红。
我告知他,郑莞硃绝非表面那般良善。
「你不会知晓,卫家女子落得这般下场,皆是拜郑莞硃所赐。我娘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弥补我,就好好想想该如何帮我。」
言尽于此,我不再理会他的反应,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阻拦,也再无资格阻拦。
一世夫妻,谢云翯最懂我。
若我只有今生记忆,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如今,一切都已注定。
后来听闻,谢云翯离开卫府时,面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踉跄,接连撞倒五六人。
其中一人脾气火爆,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此事惹得谢母震怒,但这一切,都与我再无关联。
28
谢云翯终究还是娶了郑莞硃。
然而 ——
婚后不过三个月,郑莞硃便暴毙而亡。
她死状可怖,周身青紫。
坊间传言,她死前腹中还怀着一对双生子。
嫡母听闻噩耗,怒不可遏,欲往谢府讨个说法,却被郑修拦下。
郑修不过是四品官员,而谢家乃高门大户,他深知自己惹不起。
争执间,二人矛盾激化,郑修一怒之下,竟对嫡母动了手。
嫡母一生只此一女,如今女儿惨死,夫君又如此凉薄,顿觉生无可恋。
此时,我寄了一封信回去 ——
信中直言,谢家害死郑莞硃,而郑修作为父亲,为求前程选择隐忍,这样的行径,足以告御状。
其实,我也不确定嫡母是否真会去告御状。
更不确定她能否扳倒谢家。
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
可事态发展却出人意料,我预测的每一步都精准无误。
嫡母一纸诉状,状告亲夫,此事惊动圣上。
她又控诉谢家害死发妻,圣上派人彻查,竟真的查出谢云翯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杀人偿命,待圣上派人前去缉拿谢云翯时,他选择了自戕。
谢母经受不住打击,疯癫了。
郑修也被革去官职,整日在家借酒消愁,还对嫡母拳脚相加。
最终,他命丧嫡母发钗之下,直到五日后才被人发现。
这些消息传至青州时,我的画铺子已然开了分铺。
荷安居士的名号也愈发响亮。
卫家鷽问我,「可如你所愿?」
我笑了笑,「如我所愿。」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还有一个关键原因,那便是卫家鷽的相助。
我唤醒了卫阖岚,他便将这些人的命送给我。
这样的交易,我们都很满意。
未来路长,当下晴好。
我望着卫家鷽,心中满是惬意。
29
那日在湖边,谢云翯训斥郑雨荷后,心中便泛起悔意。
望着郑雨荷眼底的失望,他莫名生出几分惶恐。
他说不清这份惧意从何而来。
许是前世夫妻情分未尽,让他心有不忍。
许是郑雨荷昔日恩情,令他满心亏欠。
又或许,是那悄然滋生的情愫,让他对郑雨荷动了心。
可谢云翯固执地不肯承认。
他爱了郑莞硃一世,念了她一世,怎会轻易爱上她的庶妹?
听闻那日之后,郑雨荷一病不起。
鬼使神差间,他多次偷偷前去探望。
病榻上的郑雨荷脸色惨白如纸,让他多日忧心忡忡。
于是,郑家失火那晚,他翻墙而入。
本想给郑雨荷一个妾室的承诺,日后再将她抬为平妻。
可刚翻进郑家,就听闻郑大小姐院中失火的消息。
心急如焚的他,匆忙赶去救他的心上人。
所幸郑莞硃并无大碍,只是手臂被灼伤几处。
他轻声安慰着嘤嘤哭泣的郑莞硃,
心跳却莫名慌乱,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下人匆匆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二小姐院里也走水了,她那处烧成了灰烬,尸骨都烧没了 ——」
谢云翯强撑着身体,却双腿发软站不稳。
下一秒,一口鲜血喷出,彻底昏厥过去。
晕过去前,他满心都是:
吾妻雨荷,可还安好?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离谱,郑雨荷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妻。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郑雨荷并未殒命。
谢云翯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往青州,
却见他的妻巧笑嫣然,明艳动人。
想起郑雨荷曾问:「为什么选择了嫡姐?」
而他回答:「因为她明艳,生趣。」
如今想来,这答案荒唐至极。
他以为郑雨荷性子和顺,哄一哄便能冰释前嫌。
却没想到,郑雨荷竟也重生归来,且绝不肯原谅他。
他问:「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郑雨荷笑眼盈盈:「那就替我杀了郑莞硃。」
他送去万金聘礼、千亩良田、百家商铺,
可满心疲惫,难以消解。
他这才惊觉,自己对郑莞硃早已没有爱意,甚至生出恨意。
他忍不住想,若没有郑莞硃,他与郑雨荷定能再续前缘。
可这终究只是妄想。
将郑莞硃娶进门后,他从未碰过她。
她的双生子,是与马奴所生。
谢云翯厌恶至极,不闻不问。
直到撞破她与马奴的奸情,便将人沉入水中。
想起那日郑雨荷抱着娘亲遗物痛哭的模样,
他想,这债总算是还清了。
可他的雨荷,再也不会回头了。
来源:安逸雪梨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