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后面有条小河,平日里水不多,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姑姑家就在河边上,一栋土坯房子,前后两进,院子不大,种了几棵石榴树。石榴树上的果子总是被我们村里的孩子偷摘,姑姑也不生气,有时候还招呼我们进去吃。
姑姑照顾瘫痪丈夫十五年,一场大雨冲塌房子,乡亲们三天建好新家
我们村后面有条小河,平日里水不多,能看见河底的石头。姑姑家就在河边上,一栋土坯房子,前后两进,院子不大,种了几棵石榴树。石榴树上的果子总是被我们村里的孩子偷摘,姑姑也不生气,有时候还招呼我们进去吃。
姑父瘫痪那年,我才十三岁。那时候在镇上读初中,放学回来听说姑父在矿上出了事。我爸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医院,一路上车把震得嘎嘎响。姑姑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脸上没有表情,像块风干的土地。
“咋样了?”我爸问。
姑姑摇摇头,手里捏着一张纸,皱得不成样子。
后来才知道,姑父是被矿车压的,伤了脊椎,医生说这辈子站不起来了。我爸和村里几个男人把姑父从县医院接回家,用门板抬的。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姑姑打着伞跟在后面,雨水顺着伞骨流到她的后背上,洇出一大片水渍。
姑姑今年五十三了,比我爸小两岁。年轻时在供销社做营业员,模样好,人也爽利。村里老一辈的人说,当年追姑姑的小伙子能绕村子两圈。姑父是从隔壁村来修水泵的,没念过多少书,但手艺好,会修各种机器。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姑父来我家修收音机,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螺丝刀,排成扇形,在我眼前晃了晃,像变魔术。
姑父瘫痪后,姑姑辞了工作回家照顾他。那时候没有什么补贴,政府给了一点工伤补偿,不够治病的。姑姑就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卖些零食和日用品。夏天还卖冰棍,用个大泡沫箱子装着,外面包了层草席。
我常去姑姑家玩,有时候帮忙看摊子。姑父总躺在里屋的床上,屋里有股药味,夏天还混着一股尿骚味。姑姑每天都要给姑父翻身、擦洗,换洗的床单晾在院子里,风一吹就鼓起来,像船帆。
“小武,去帮姑姑买瓶醋来。”姑姑经常这么差遣我,然后塞给我五毛钱,说是跑腿费。我知道她其实是想让我有零花钱,但从不直接给,怕伤了我的自尊心。
姑父人不错,就是脾气有点倔。瘫痪前,他走到哪都能听见他的笑声。瘫痪后,他整天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话。姑姑端饭给他,他就吃;姑姑给他翻身,他就翻;姑姑扶他坐起来,他就坐着。像个听话的孩子,但眼睛里没了光。
有一次我去姑姑家,听见里屋姑父在骂人。
“你他妈的上辈子欠我的是不是?每天伺候我这个废人?”
然后是碗打碎的声音。
姑姑没吱声,我听见扫把扫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姑姑出来了,脸上有道红印子,但她在笑:“小武来啦,吃了没?姑姑这有山楂片,是你爱吃的那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低着头吃山楂片,酸得牙齿发软。
姑姑摸摸我的头:“你姑父这病啊,憋得时间长了,心里难受,发发脾气正常。”
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再后来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大学,回村的次数少了。但每次回去,总要去姑姑家坐坐。姑父的身体越来越差,除了瘫痪,还添了高血压、糖尿病。姑姑的头发白了大半,但干活还是麻利的。她在床头钉了个架子,上面放了个小电视,天气好的时候,就把姑父连人带床推到院子里晒太阳。
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村,姑姑家的石榴树又结果了。姑姑摘了几个给我,说:“你小时候老偷摘这个,还记得不?”
我说记得,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
姑姑笑了笑,低头剥石榴,手上全是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她轻声说:“你姑父今年好多了,能自己吃饭了,还学会了用手机看短视频。”
我朝里屋看了一眼,姑父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自从他瘫痪后。
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我去姑姑家告别。姑姑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做的咸鸭蛋和腌萝卜。姑父喊我过去,声音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
“小武,你姑姑这些年……”
他没说完,眼圈红了,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姑父,我知道。”
其实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回答。
就在今年七月,老家下了场大雨,从早下到晚,又从晚下到早。村前的小河水位暴涨,漫过了河堤。我在城里看到新闻,说是50年一遇的洪水,好几个村子都被淹了。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我妈说没事,我们家在坡上,水淹不到。
“那姑姑家呢?”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姑姑家房子塌了,人没事,他们现在住在村委会。”
我二话没说,收拾了行李就往家赶。到了村子,看见河边一片狼藉,姑姑家只剩下半堵墙,还有几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村委会在学校旁边,我直接去了那里。姑姑和姑父住在一间临时搭建的房间里,姑父躺在折叠床上,姑姑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补衣服。看见我,姑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小武来啦,吃了没?”
还是这句话,仿佛二十年如一日。
姑姑给我倒了杯水,是用塑料杯子,杯壁上有道裂痕,用胶带粘着。姑姑说洪水来得太快,她刚把姑父背出来,房子就塌了。东西几乎都没来得及抢,只带了姑父的药和一些换洗衣服。
“没事,人在就好。”姑姑说着,手上的针飞快地走着。
姑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说话。他比我记忆中又瘦了许多,皮肤贴在骨头上,像是一张干枯的树皮。
村长来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以前是我们村的会计。他叫我出去说话。
“你姑姑这情况,村里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帮她重建房子。”
我点点头:“需要多少钱?我出一部分。”
村长摆摆手:“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村里有救灾款,再说你姑父当年在矿上的工友们也都来捐了。主要是人手,你来得正好,这几天大家准备一起动工。”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男人们就聚集在姑姑家的废墟上。有拿铁锹的,有扛木料的,还有开来小型挖掘机的。我爸也来了,戴着顶旧草帽,手上套着一副破手套。
“站着干啥?过来帮忙!”我爸冲我喊。
我赶紧过去,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清理废墟。太阳很大,汗水浸透了衣服。中午时分,几个村里的妇女打来了饭菜,还有冰镇西瓜。大家席地而坐,吃得满头大汗。
姑姑也来了,端着几个搪瓷杯子,里面倒满了茶水。她一个个递过去,说着”慢点喝,小心烫”。递到我面前时,她低声说:“姑姑这辈子没想到会这样,麻烦这么多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摇摇头。
有人喊姑姑过去,说是商量新房子的事。我听见他们讨论要把厕所做大点,门口做个斜坡,方便姑父的轮椅进出。姑姑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别太麻烦了”,但大家都没理她。
第二天,地基就打好了。村里有个木匠,据说在城里的家具厂干了十年,回来后自己开了个小作坊。他量了尺寸,说要给姑父做一张特制的床,下面能放便盆,上面还能抬起来,方便姑父看电视。
“要不要做个书架?”木匠问我,“你姑父现在不是爱看书吗?”
我一愣:“姑父看书?”
木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是啊,自从会用智能手机,他天天听书,说是要把以前没读的书都补上。”
我回头看了眼姑父,他正坐在轮椅上,带着耳机,看着手机屏幕,嘴角微微上扬。
第三天,房子的框架已经立起来了。十几个男人爬在房梁上,像一群忙碌的蚂蚁。村长的儿子从城里开来一辆小货车,车上装满了各种建材。
“这是县里补贴的。”村长说,“听说你姑父瘫痪这么多年,县里特意多给了点。”
我去看了看姑姑,她正和几个女人一起包饺子,准备给干活的人当午饭。她的手很粗糙,指节突出,像是山里的石头。但包饺子的动作却很优雅,三两下就捏出一个漂亮的褶子。
突然想起小时候姑姑教我包饺子,我笨手笨脚,怎么也包不好。姑姑就握着我的手,一遍遍教,直到我学会。那时候姑姑的手还是细腻的,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
“想啥呢?”姑姑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看你包饺子,想起小时候的事。”
姑姑笑了:“你小时候啊,最喜欢吃猪肉大葱馅的,一顿能吃二十多个。”
我都不记得了,但姑姑记得。
到了下午,天空突然阴了下来,乌云密布,像是又要下雨。大家加快了速度,连水泥都顾不上晾干就往上盖瓦。我和几个年轻人爬上屋顶,一块块地铺瓦片。从高处看下去,村子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乘凉,几只鸡在地上啄食。
“快点!”下面有人喊,“马上要下雨了!”
我们手忙脚乱地铺完最后一块瓦,刚爬下来,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所有人都挤进了半成品的新房子里,看着屋顶,担心会漏水。
雨越下越大,但屋里居然一滴不漏。大家欢呼起来,有人开了啤酒,递给每个人一瓶。姑姑不喝酒,但还是接过一瓶,和大家碰了一下。
“谢谢大家。”姑姑说,声音有点哽咽。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放晴,阳光明媚。房子已经基本成型,只差一些内部装修。我和几个人去镇上买了些油漆和壁纸,回来后开始粉刷墙壁。姑姑跟在后面,不停地说”这墙别涂了,白墙就挺好”,但没人听她的。
中午时分,一辆面包车开进了村子,车上下来几个穿西装的人。村长迎上去,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带他们来到新房子前。
“这是县里来看灾后重建的。”村长低声对我说。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走到姑姑面前:“李大姐,听说你照顾瘫痪丈夫十五年了?”
姑姑有点局促:“也没啥,都是应该的。”
眼镜男拍了几张照片,又问了些问题,然后说要给姑姑申请个”最美家庭”的称号,还有五千块钱的奖金。姑姑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但村长说这是政策,一定要领。
下午,我姑姑的弟弟也来了,就是我小舅。他在城里开了个小超市,这些年也很少回村里。他带来了一台新冰箱和一台洗衣机,说是送给姑姑的新房礼物。
“姐,这洗衣机会甩干,你洗姐夫的尿布方便。”小舅说。
姑姑点点头,眼圈有点红。
到了第三天傍晚,房子基本完工了。虽然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但已经可以住人了。两间卧室,一间客厅,还有一间专门的卫生间,装了扶手和防滑垫。厨房里有了新灶台,院子里重新种了几棵石榴树苗,是村里人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移来的。
姑父被安置在新房的主卧里,床是特制的,就像木匠说的那样。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是姑姑和姑父年轻时的合影,两人面对镜头笑得灿烂。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找出来的,可能是从洪水中抢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之一。
“你姑姑真不容易。”我爸坐在院子里抽烟,递给我一根。
我摇摇头:“我不抽。”
“也对,城里人讲究身体健康。”我爸自言自语,“你知道你姑姑为啥不改嫁吗?”
我一愣:“啥?”
“当年你姑父刚瘫痪那会儿,有人劝你姑姑改嫁,说带着个瘫子过日子太苦了。你姑姑直接把那人骂出了村。”我爸吐了个烟圈,“她说,人家娶她时是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出了事就不要了,那她算啥东西?”
我没说话,心里有点堵。
天色渐暗,院子里点起了灯。姑姑在厨房里忙碌,准备给大家做顿饭,感谢这些天的帮忙。我去帮她切菜,看见她围裙口袋里塞着一叠纸,好像是医院的化验单。
“姑姑,你身体没事吧?”我问。
姑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没事,就是例行体检。”
她把那叠纸塞得更深了,继续切菜。
饭桌上,气氛很热闹。姑父被推到了桌边,姑姑一口一口喂他吃饭。虽然姑父大部分时间不说话,但眼睛是亮的,看着围坐的乡亲们,偶尔还点点头。
村长站起来,举起酒杯:“来,敬李大姐一杯,这十几年,她一个人照顾瘫痪的丈夫,任劳任怨,是我们村的榜样。这次房子被冲了,咱们村就应该帮忙重建,这是应该的!”
大家都举起杯子,就连不善言辞的姑父也让姑姑帮他端起了杯子。
饭后,我和姑姑一起洗碗。院子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在聊天。
“姑姑,那个体检单……”我犹豫了一下。
姑姑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洗碗:“没啥大事,就是有点小毛病。”
“到底是啥病?”
姑姑叹了口气:“肺上有个阴影,医生说可能是……”她没说完,但我明白了。
“那得赶紧治啊!”我有点着急。
姑姑摇摇头:“治也是那么回事,花钱不说,也耽误照顾你姑父。再说了,”她指了指新房子,“这不是挺好的吗?住进新房子,好好过日子。”
我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姑姑。姑姑坐在石榴树下的小板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小时候,你姑父经常带我看星星,说银河里有牛郎织女。”姑姑突然说,“我那时候不信,说这都是骗人的。你姑父就指着天上说,你看那两颗最亮的星星,一个是牛郎,一个是织女,中间那条就是银河。”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确实有两颗格外明亮的星星。
“姑姑,你和姑父……”
“挺好的。”姑姑打断我,“虽然他瘫痪了,但人还在,能说说话,能一起看看电视,比那些孤零零的老人强多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行了,回屋睡觉吧,明天还得收拾呢。”
看着姑姑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她的肩膀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挺直了,但仍然撑起了一个家。
第二天一早,我就返回了城里。临走前,姑姑塞给我一包咸鸭蛋和腌萝卜,和上次一模一样。姑父坐在轮椅上,向我挥了挥手,说了句”常回来”。
火车开动时,我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的山村,以及那座崭新的房子。房子并不起眼,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不同,但在朝阳的照射下,房顶的瓦片闪闪发亮,像是星星落在了山村里。
我突然想起姑姑昨晚说的话,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爱情不需要轰轰烈烈,不需要甜言蜜语,只需要默默地陪伴,直到生命的尽头。
而那些在风雨中伸出援手的乡亲们,就像夜空中的群星,虽然微弱,但能照亮回家的路。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