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字都跳动着作家的脉搏,令人震撼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6-22 18:55 1

摘要:2025年4月28日,在保定光园举办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是孙犁研究领域的一件大事,也是文化建设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次展览分为书法、文稿、书信、著作四个部分,展品均由作家、评论家冉淮舟提供。观看这个展览,无异于一次沉浸式体验,心灵在略显发黄的纸张上,在每一行文

【冉淮舟在展厅】

《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图记》卷四“观者留言”(代后记)

每个字都跳动着作家的脉搏——令人震撼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

苑英科

一、

2025年4月28日,在保定光园举办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是孙犁研究领域的一件大事,也是文化建设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次展览分为书法、文稿、书信、著作四个部分,展品均由作家、评论家冉淮舟提供。观看这个展览,无异于一次沉浸式体验,心灵在略显发黄的纸张上,在每一行文字间徜徉,涌入进来的是历史的光影、文坛的风云、作家的风采和文化的雅韵。看过这次展览,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切实感觉到这是一场“独一无二,令人震撼”的展览,也是一个“恰得其所,余香久远”的展览。

冉淮舟是河北高阳县人,中学时代便开始研习孙犁的文学作品。南开大学毕业后,他留在天津《新港》文学编辑部工作,由于工作关系,实际上成为了孙犁的文学助手。1956年孙犁患上了极度神经衰弱,中断写作,在外疗养,六十年代初,病情才有所好转,能够起笔写一些短文。冉淮舟协助久病后的孙犁搜寻轶文,整理旧作,编排新稿,深得他的信任和嘉许。1980年,冉淮舟调北京工作,依然协助孙犁整理出版了七卷五册的《孙犁文集》,编辑出版了《琴和箫》《耕堂杂录》《孙犁诗选》等书籍。在长年的文字交往中,冉淮舟保存了孙犁的一些书法和一批手稿,以及孙犁写给他的一百二十九封信件,还有很多孙犁著作的早期版本——这些,都成为了研究孙犁的珍贵资料。这次展览,展出了其中的大部分书法、手稿、书信和著作,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它们是历史的回响,作家的履痕,艺术生命力的延续。

对大多数人来讲,拥有作家几页手稿、数封信件就已经弥足珍贵,冉淮舟保存的孙犁遗物,种类多,数量大,有着不可估量的文献价值。现在,将这些手迹和著作汇聚在一起展出,为大家营造了一个多样化、立体化的文化园地。走进展厅,镶嵌在木框中的孙犁的手稿,铺满了墙壁,带着厚重的历史气息和作家强烈的个性扑面而来,产生了令人震撼的集束式冲击力,让人们的心灵震颤不已。那一张张带着历史年轮的纸张,一个个浸润着墨香的文字,都具有鲜活的生命,每个字都跳动着作家的脉搏,都在为生活起舞,传递着作家炽热的情感。

冉淮舟把这些珍贵的手稿著作赠送平原书屋,并且选择在保定展出,可以说是“恰得其所”。这种选择更多是一种情感使然,无论是对孙犁,还是他对本人而言,都是如此。

孙犁是河北安平县人,却与保定有着不解之缘。十一岁,他到安国县城读高小,十三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读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抗日战争,使他成为一位革命作家,他以描写白洋淀地区人民的人情美、人性美而著称。

孙犁在白洋淀地区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主要集中在三个时期:一是1936年秋到1937年夏,在安新县同口镇当过一年的小学教员。二是1947年春,他以记者身份到白洋淀的端村、同口等地采访,数次往返,共计一个月,写出了一组散文作品。三是1972年夏初时节,“文革”中“解放”不久的孙犁奉命创作“样板戏”,随创作组和京剧团到白洋淀体验生活,在寨南、王家寨等村子住了一个月左右。除此之外,1946年和1964年,他对白洋淀有过即来即走的短暂造访。

在白洋淀虽然生活的时间不长,但对他的文学创作却产生了巨大影响。1937年“七七”事变后,孙犁在安平县参加抗日工作,1939年12月,在阜平东湾,写出了长篇叙事诗《白洋淀之曲》,1942年创作短篇小说《爹娘留下琴和箫》,1945年在延安窑洞创作了短篇小说《荷花淀》《芦花荡》等作品,反映的都是白洋淀地区人民的抗日斗争。这些创作使他成为一名有着鲜明风格的作家,“白洋淀”是他文学创作的一片花圃,“荷花淀”则是他文学创作的一个标志性符号。20世纪50年代,孙犁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为园地,培养了一批青年作者,形成了人所共知的“荷花淀文学流派”。

1964年4月7日,孙犁回到保定,在育德中学旧址,参加河北省业余作者创作座谈会,做了《业余创作三题》的发言,强调文学反映现实生活的重要。大病之后,故地重游,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在发言中,他回忆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比如我们现在开会的这里,原是我上中学的地方。南边是过去的河北大学;河北大学的东边,隔着一条马路,是第二师范。那年,第二师范的同学们起来革命,发动护校斗争,反动军警包围了这所学校,同学们威武不屈。这是当时为广大学生界关心的现实斗争。那时上海左联办的《文学月报》第五、六期合刊上,刊登了一篇题为《福地》的小说。描写二师的同学坚持护校,把校园的草都掘着吃了,河北大学的同学们,买好大饼,用掷铁饼的劲头,隔着围墙、马路,抛到第二师范的院里。时隔几十年,我对这篇作品的印象还非常清楚,原因在哪里?这还不是因为它很快地反映了群众所关心的现实斗争吗?

1964年11月,孙犁想回安平老家看看,先到安新县,在淀边转了转,然后来到了保定,负责接待他的,是以《小兵张嘎》而闻名的徐光耀。1958年,徐光耀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保定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摘“帽儿”,分到保定文联,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见到孙犁之前,他有些忐忑:当初,大家并肩比齐,如今自己落魄不堪,孙犁会拿什么眼光看自己呢?谁知一见面,孙犁喊了声“光耀”,就亲切地拉住了他的手,一点嫌弃的意思都没有。以后的几天,徐光耀陪同孙犁看望了在抗洪中涌现出来的女劳模李桂芳,又到满城县的一亩泉和抱阳山游览,并在山上合影留念。

不论是对保定还是对白洋淀,孙犁都有着深厚的情感。冉淮舟觉得,把孙犁的手稿著作放在保定展出再合适不过了。的确,在光园这座古香古色的小楼内,观赏孙犁的手稿著作,能够引发睹物思人,幽远怀念,展开丰富的想象,重现当年的历史场景,获得更加深刻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的加持,无形中会为这些手稿著作增添更大的价值。

“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的展期长达三个月,不仅惠及专家学者,更要惠及广大民众和社会各界。配合这次展览,平原书屋还编印了《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图记》,把所有的手稿著作书影汇编成册,奉献给大家,为的是文脉的传承,更是为了新时代文化的创新。作为一位革命作家,一名时代的歌者,孙犁的作品一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人们喜爱孙犁的作品,是因为他歌颂真善美,鞭笞假恶丑,作品清新的格调,深刻的思想,生动的形象,优美的语言,都给人以美的享受。通过观赏和研究孙犁的手稿著作,人们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位革命作家和他的作品,从中汲取积极向善的力量。正因为如此,这次展览必定余香久远,功德无量。

二、

孙犁写给冉淮舟的信件多达一百二十九封,仅在“文革”前,就有六十九封,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信件最为集中,也最有价值。这些信件,不仅成为孙犁研究的珍贵资料,也成为他们之间友谊的见证。这次展览,展出了孙犁写给冉淮舟的大部分信件,而且与信封一起展出,可以说,每一封信件都是一幅书法小品,给人以美的享受。

孙犁和冉淮舟的通信,主要是工作上的联系,讨论的大多是作品的收集、整理、编辑和出版等事宜。对于协助孙犁工作,冉淮舟充满了热情和干劲儿,1962年2月8日他写给孙犁的一封信,从中可以略窥一斑:

关于《津郊小集》:《天津日报》上,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有一篇《新生的天津》,二月十五日有一篇《人民的狂欢》,这会给《津郊小集》增添不少色彩。放在集子的前面,无论从哪一角度来说,都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又和最末一篇《津沽路上有感》相呼应。两篇都没有署写作日期,我想,第一篇就署一九四九年一月,第二篇署二月。这个集子共有文章十八篇,按写作年月排列。抄写时,除了极为明显的错排的字和标点我改过,其余都没动。关于这本书,我有个建议,就是要写一个前言或者后记,谈谈您深入生活、积累材料的经验。

关于《文学短论》(三编):我也按写作年月排好了。有篇讲稿提纲,没署年月,我根据推断排在了第二篇,后来问阿凤,他说听过那次讲课,和我估计的写作年月差不多。我觉得这些文章就是在目前,也很有指导意义。

还有,《访苏纪要》并未都收在《文学短论》中,因为有些篇章是散文;收在《津郊小集》中,似也不很合适。

您手下有无复本的《文学短论》正续编?如有,请给我寄本来。

关于《风云初记》第三集:《天津日报》一九五三年七月九日发了一版,无题,共五段,写芒种和春儿进学院学习;以后又发过《家乡的土地》。《新港》发过《故乡》。《人民文学》发过《蒋家父女》。共约二十段吧,待整理好送去。

1962年春,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人拜访孙犁,联系《风云初记》出版事宜。冉淮舟立刻着手编辑《风云初记》第三集,第三集的各个章节分别发表于《天津日报》《人民文学》《新港》等报刊,十分零散,而且,由于有人批评这部作品的后半部分,“离开了斗争漩涡的中心而流连在一种多少有些情致缠绵的生活气氛里”,因此孙犁有些气馁,作品最后一些章节并未发表,整部作品并不完整。冉淮舟把这些零散的稿子备齐,仔细校阅一遍,送给孙犁。孙犁重新写了一个结尾,1962年2月24日晚,他写信给冉淮舟:“到京后,环境较静,今日已把《风云》三集之结尾写好,尚觉满意。如此,则此集已大致就绪矣。你的功劳居上。……三十节——结尾,系一诗一大段抒情尾声。”孙犁创作长篇小说,受屠格涅夫影响较大,《风云初记》的尾声,就是屠格涅夫式的结尾。

1962年9月14日晚,孙犁写信告知冉淮舟,自己要到北京校改《风云初记》。到京后,他先是住在河北办事处,由于环境嘈杂,影响睡眠,又搬到颐和园,住在云松巢东院的邵窝殿,立刻写信给冉淮舟,请他到北京来,协助自己校对《风云初记》。孙犁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每天上午,冉淮舟念稿,他听稿,随时修改;下午,两人在昆明湖划船;晚上看情况决定是否工作。

冉淮舟到来后,只校对了半天工夫,孙犁便感觉脑力不行。于是,冉淮舟便独自一人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把全书校完,《风云初记》第三集单行本及第一、二、三集的合本顺利出版。事后想起来,冉淮舟感到十分庆幸,他说:

如果《风云初记》第三集未能在“文化大革命”前全部发表并出版,未发表的手稿肯定会因抄家而丢失。那么,“文革”过后,孙犁同志还能补写吗?我想,他可能不会再补写。就是补写,大概也不如原稿好。这样,人们看到的《风云初记》,或是残卷,或是经过补写的书,而不会是现在完美无缺的版本了。

在展出的孙犁手稿中,有一份《为外文版〈风云初记〉写的序言》,四张发黄的稿纸上写满了清秀字迹,有多处涂抹和修改痕迹。冉淮舟说:“这份手稿十分珍贵,孙犁同志在这篇序言中,简述了《风云初记》的创作过程,阐释了冀中人民在抗战中所表现出来的乐观主义精神,抒发了他对家乡人民由衷的热爱。”

说起孙犁手稿的保存过程,还有一段心酸的往事。“文革”前,孙犁把自己整理好的一大包东西交给冉淮舟保管,里面有他的旧稿,三十几张照片,还有冉淮舟写给他的信件。当时,孙犁身体状况很不好,总是担心自己活不长久。当时,冉淮舟正在天津郊区参加“四清”运动,为了保存这些稿件,他费了很多心思。最后,他把这包东西送到保定,交给自己的爱人保管。“文革”爆发后,保定大乱,他爱人带着这批稿件逃难,却发生了意外。冉淮舟回忆说:

1967年4月间,我爱人怀着身孕,背着那些东西,从保定逃往天津,在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换车时流产。直到1979年我调离天津前,把孙犁同志写给我的信件抄出装订成册,送给他留作纪念时,才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孙犁同志随即把这些情况,写进了《幸存的信件序》一文中。尽管有着这样一些遭遇,《左批评右创作论》、《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随笔——忆邵子南同志》(增补稿)、《黄鹂——病期琐事》、《石子——病期琐事》、《某村旧事》、《关于〈荷花淀〉被删节复读者信》、《为外文版〈风云初记〉写的序言》、《关于儿童文学》、《进修二题》等文稿,终于保存下来了。

在保存下来的这批稿件中,写于1962年的《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随笔——忆邵子南同志》(增补稿)《黄鹂——病期琐事》《石子——病期琐事》《某村旧事》五篇作品,对于研究孙犁的文学创作至关重要,这几篇稿子充分证明:孙犁的创作风格,在20世纪60年代初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由清新明丽转为沉郁苍茫。仔细研究孙犁这一时期的作品就会发现,《风云初记》可以说是“荷花淀”风格的收官之作,《铁木前传》是其创作风格发生嬗变的前奏,而上述那五篇散文则标志着其创作风格的正式转型。很多人认为,孙犁文学风格的改变发生在改革开放之后,并谓之为“新孙犁”。殊不知,“新孙犁”在1962年就已经长成了幼苗,“文革”的狂风暴雨使这株幼苗变得更为茁壮和挺拔。

作家手稿是作家情感和艺术生命的载体,也是作家人格的再现。研究作家稿件修改的墨迹,可以探寻作家的创作思路、情感起伏、语言运用和艺术特色,由此进一步深化对文学创作规律的认识。对此,冉淮舟深有体会,他在《孙犁手稿读后记》一文中写道:

因为工作关系,我读过孙犁同志大量手稿。面对着那些呕心沥血的文字,不能不对他写作的认真严谨态度肃然起敬;也才知道,他那简洁、隽永、秀丽、含蓄的文字,是这样锤击砥砺出来的。不用说一句话的增删,一个词语的改易,能够使得哲理深刻,形象鲜明;就是一个“的”字,一个“了”字,甚或是一个标点符号的调动,也能使得思想加深,音韵和谐。他曾经说过:“我们要养成认真思考,认真读书,认真修改稿件的习惯。我觉得我别的长处没有,在修改稿件上,可以说是下苦功的。一篇短稿改来改去,我是能够背过的。哪个地方改了个标点,改了个字,我是能记得的。长篇小说每一章,当时我是能背下来的。在发表以前,我是看若干遍的;在发表之后,我还要看,这也许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搞文字工作,不这样不行。”这不仅是孙犁同志写作的经验总结,也是搞好文字工作的必由之路。

1963年3月和5月,孙犁给冉淮舟写过两封重要信件,让他替自己对一些稿件进行修改。冉淮舟清楚记得:当时,《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随笔——忆邵子南同志》《黄鹂》《石子》等几篇文章,《新港》都先后打了清样,准备发表,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都被孙犁撤了下来,并将原稿交给冉淮舟,让他代为保管。3月22日,孙犁写信给冉淮舟,要他对《回忆沙可夫同志》一文作两处改动:一、“最后得意忘形……跌了下来”要删去;二、有一段有两处“戏剧大师”,都改为“戏剧家”。5月2日又给冉淮舟写信,信中附有两大段文字,让他分别补入《石子》和《清明随笔》中。补入《石子》的,接补地点为“整个的采捕过程,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之后;补入《清明随笔》的,接排在“他的为人表现得很单纯”那一段的后面。接到孙犁的这两封信,冉淮舟都大为吃惊,因为稿子只一份,都在他手里,孙犁竟能如此准确地背着稿子进行修改,可谓已经烂熟于心。

现在,通过展览和平原书屋编辑的《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图记》,把这些资料原样呈现出来,为大家提供了学习孙犁文学创作的范本,这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情。孙犁在原稿上的那些涂改,以及写给冉淮舟的那些信件,蕴含着丰富的文学宝藏,只要对孙犁这些手稿进行认真的揣摩和研究,每个人都会发现属于自己的“金矿”。

【冉淮舟接受记者采访】

三、

在冉淮舟保存的孙犁手稿中,篇幅最长的是《同口旧事——〈琴和箫〉代序》,整整二十一页,静静矗立在展厅的墙壁上,俯视着从它面前走过的人群。这份手稿的第一页是冉淮舟抄录的,其余全部是孙犁的手迹,即便这样,也是弥足珍贵。

说起这篇散文的创作,冉淮舟娓娓道来。早在1962年7月,他在河北肃宁县文化馆所藏《晋察冀日报》残卷上,发现孙犁的小说《爹娘留下琴和箫》;1963年5月,在康濯所存晋察冀通讯社编印的油印刊物《文艺通讯》上,看到孙犁的长篇叙事诗《白洋淀之曲》,就总想编一本孙犁关于白洋淀的作品集。但是由于忙于编辑孙犁的其他作品,便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了。“文革”爆发后,一切无从谈起。到了1981年,他终于编辑了《琴和箫》一书,把孙犁描写白洋淀的作品全部收了进去,有小说、散文、诗歌、戏剧和杂文等多种形式,从1939年写作长诗《白洋淀之曲》,到1980年写作《被删小记》,孙犁关于白洋淀的写作长达四十余年,总共二十余篇,虽然数量不多,但是篇篇精彩。这本集子编好后,冉淮舟请孙犁写篇序言,孙犁便写了《同口旧事——〈琴和箫〉代序》这篇散文。

1936年夏天,孙犁和侯士珍等人到同口镇小学教书。同口镇景色优美,一早一晚,从野外吹来带着荷叶荷花香味的微风,让人十分惬意。小镇上人们的各种劳动和生活,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村边的大堤上和河沿的柳树旁,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乡亲们在那里织席、编篓、捻船、结网……

孙犁的月薪只有二十元,但他还是节衣缩食,通过镇上的邮政代办所,邮购自己喜欢的报刊杂志。上课时,他总是离开课文,讲自己写的讲义,常常介绍普希金、果戈里、契科夫和高尔基的作品,也讲鲁迅等人的文章,有时还讲一些革命歌词。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下课之后,经常撑着船,带他到淀里摘菱角,看荷花,在芦苇荡里捉水鸟。

1937年“五四”运动纪念日,孙犁在学校大会上登台演讲,还编写剧本,让学生排练演出。他回忆道:“深夜突击剧本,吃凉馒头,熬小鱼,甚香。”

和孙犁一同到同口镇小学任教的侯士珍早已是中共党员,在他的介绍下,孙犁结识了同口镇的陈乔。陈乔也是地下共产党员。“七七”事变后,在党组织的安排下,陈乔参加了吕正操领导的人民自卫军,任政治部秘书。他和孙犁的育德中学同学李之琏,一起到孙犁家,动员孙犁参加抗日工作。1938年,冀中党组织创建了河北抗战学院,陈乔担任政治教导主任、总支书记,又介绍孙犁到抗战学院任文艺教官。

1947年春天,作为《冀中导报》的记者,孙犁踏上了重返白洋淀的路程。通过采访,写出了一组短文,在《冀中导报》发表,主要有《织席记》《采蒲台的苇》《安新看卖席记》《新安游记》《渔民的生活》等。在同口镇采访时,到陈乔家看望了他的家人。陈乔家是富农,在《一别十年同口镇》这篇散文的结尾,孙犁为陈乔家说了几句好话,不想被判定为“地主阶级立场”而遭受批判。

在这次采访前,孙犁是来过白洋淀的。当时晋察冀边区第八专署为了培养人才,成立了第八中学。1946年夏,孙犁兼任八中六班的语文教师,一直到这年秋季第八中学搬走。在第八中学就读的白昌文回忆说:

为了教我在课堂上学不到的本领,孙犁老师还利用一个星期日,邀我骑上自行车,去了一趟冀中安新县端村。进入这个莲藕成片、芦苇丛生、雁鸭成群、渔船穿梭的水乡,他和老乡们互相问候,问长问短非常熟悉。中午,我们登上一条木质渔船,兴奋、热烈地和船主人握手、聊天儿,主人还热情地以小米饭、炖活鱼款待我们。孙犁老师和主人边吃边谈,不断地发出爽朗的笑声。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才得知,原来面前这位穿着普通的船主人就是《芦花荡》主人公的原型,这让我兴奋不已。看来,精彩的故事就藏于平静的生活中,就看你如何去挖掘了。

《同口旧事——〈琴和箫〉代序》一文回忆了很多相关的人和事,充满了“伤感”的情绪,或者,这才是孙犁文学作品的“本色”。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孙犁写道:

淮舟在编我的作品目录时,忽然想编一本书,包括我写的关于白洋淀的全部作品。最初,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也不好打他的兴头。又要我写序,因此联想起很多旧事,写起来很吃力,有时也并不是很愉快的。因为对于这一带人民的贡献和牺牲来说,在文艺作品中的反映,是太薄弱了。

四、

在展厅的最显眼处,悬挂着孙犁赠送冉淮舟的三幅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是孙犁书写的自作诗《无题》,是他在青岛养病时所作:

曾在青岛困病居,黄昏晨起寂寞时。

长椅沉思对兽苑,小鹿奔跃喜多姿。

紫薇不记青春梦,素菊摧折观赏迟。

如今只留栅栏在,天南地北难相知。

这幅书法作品尤为精彩,集中反映了孙犁书法的艺术特征。当然,孙犁的文稿和信稿,也可以看做精美的书法作品,属于日常书写范畴。这些手稿大部分用硬笔写就,也有几份信稿是用毛笔写成。日常书写更为随意,也更为洒脱,情感和个性的容量更为巨大。

孙犁自幼喜欢书法,这种爱好终其一生。读书期间,在书法方面用功甚勤。战争年代,由于环境艰苦,跋山涉水,日夜行军,没有练习的机会。1956年大病之后,为了调整心态,恢复脑力,他开始系统的练习,研读了大量碑帖。1964年初,冉淮舟就学习书法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孙犁当即找出三种字帖寄给他,在1月11日信中说:

一、《皇甫碑》——欧阳询书,楷书墨拓本,碑在西安。原系王林同志送我,今转赠你习楷书。我另有一本。

我很喜欢欧字,方正削利,很有风骨。此碑与九成宫为欧帖之姊妹篇。

二、《曹全碑》——汉隶,可以欣赏,暂不必临。此碑所据原碑甚好,而编辑部之出版说明殊可笑。加以这样的说明是什么意思,以为读者都是白痴吗?都是废话。

中国书法,由隶而楷,楷书以不失隶法者为上,欧字是也。

三、《文征明小楷离骚经》——供你习小楷之用。此系大家名作,规模宏深,后面补写,相差万里。

由此可以看出,孙犁在碑帖艺术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也有一些独到的观点。孙犁对欧阳询的楷书是十分推崇的。1月22日,在写给冉淮舟的信中进一步介绍说:

《皇甫碑》推为欧书首作,一些书法家并谓初学者应首临之帖,因此送你一临。折叠起来临,也很方便。此碑年久,此本虽系原碑,恐已经重开过,但规模风韵仍存。

欧字实好,不比较则不知,如与唐碑其他作家相比,我最喜爱他的字。他的碑除此以外,尚有九成宫、虞恭公、化度寺之类。据称,欧字上溯兰亭,雄视有唐一代,并为此后楷书典基。——这都是我现趸现卖的话。

在这封信的后面,孙犁开列了一个碑帖书单,让冉淮舟代为寻购,并特意说明:“请闲中访求,要干净整齐者,如有污损可不买,非急用。”

帖名 版本

乙瑛碑 文明书局影印本

史晨碑 商务印本或文明印本

西岳华山庙碑 有正印本

曹全碑 古物同欣社或商务印本

朝侯小子残碑 艺苑印本

礼器碑 艺苑、文明、有正本均可

魏郑文公碑 有正、艺苑本均可

六朝墓志菁英 罗振玉印本

魏刁遵墓志 艺苑、有正、董康本均可

魏张黑女墓志 艺苑及有正影印

孔子庙堂碑 文明或有正本

云麾李思训碑 有正印本

麓山寺碑 有正印本

他所要购买的大多是隶书和魏碑。虽然很少见到孙犁书写隶书,但是他对隶书的研习是很下功夫的。正是因为涉猎广泛,才能融会贯通,使他的书法作品别具韵味。1月29日,他在给冉淮舟的信中,交流购买碑帖的经验:

你对写字发生兴趣,实在和我是同好,我近些日,到处购买字帖,但是没有动笔练,只是读而已。

故宫影印《九成宫》,据说很好,我只有八角的,有一种线装的十元,听说成色更好。

买字帖,我以为影印者最好,价钱便宜,又得见古碑真面目。墨拓者,新拓近日无货源,而旧拓被视为古董,我们又不懂此行,反易受骗。

“文革”后期,孙犁的境遇稍有改善,便又开始了临帖。闲暇之时,他认真修整那些发还的书籍,为这些心爱之物包上书衣,并且拿起毛笔,在书衣上写下一篇篇的“书衣文”。这些“书衣文”,既是他的“日记”,也是他的“书法作品”。

1975年5月20日,他在《六朝墓志菁英二编(罗振玉印本)》的书衣上写道:“余幼年未认真习字,及至壮年,文字为活,虽有时以字体不佳为惭,偶尔练习,不能持久。购进字帖多种,即兴临摹,终无进步,然阅览稍多,乃知余字之最大缺点为不端正。”这自然是自谦之词,从书法角度而言,“不端正”或许是艺术个性的体现。

1975年12月26日,他在《纪太山铭》的书衣文中写道:“近年稍见字帖,亦尝练字,字如童子,数日即不耐烦。”虽然说入帖不易,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他主攻的是唐楷,兼习行书。在临习的同时,也尝试着创作,他经常写一些书作,分赠挚友。

从展厅里孙犁的书法作品和手稿来看,他的书法有这样几个特征:

一是笔力雄健,给人以“沉着”之美。“沉着”是一种书艺风格,主要表现的是“以力为美”的线条品质。孙犁把圆润和雄浑的笔力完美结合起来,取得了一种内敛的力量,圆润与劲挺相辅相成,劲挺作为一种内在的底蕴,赋予圆润更多的内涵,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

二是自然天成,给人以“古拙”之美。孙犁的书法很有姿态,但这种姿态既不是单纯的阴柔之美,也不是单纯的阳刚之美,而是弥漫着一种浓厚的古拙气息。古就是高古,拙就是拙朴。高古与拙朴是一对孪生兄弟,呈现出来的是时间和力量,是速度和气势。

三是静穆深远,给人以“冲和”之美。“冲”是涌动,是激荡,它是事物实现和谐与统一的内在动力;“和”是经过阴阳交融而达到的一种结果。孙犁的书法没有极端,没有对立,只有中正,只有和谐,表现为意态静穆,境界深远。没有高深的文化修养,没有精熟的技法,不可能达到这种平和冲淡的品格。

四是修养取胜,给人以“书卷”之美。这是孙犁书法最为显著的艺术特色。一个书法家的美学特征的形成,既取决于技法的娴熟,又取决于书法家的文化修养。在技法方面,孙犁主要取法唐楷,并对汉隶和二王行书有所研习;在文化修养方面,孙犁博大精深,不仅有着深厚的文化修养,而且在绘画和美术等多个领域均有深厚造诣,雄厚的文化内涵,滋润了他的书法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技艺上的不足。可以说,浓厚的书卷之气,构成了孙犁书法艺术的神韵和灵魂。

【孙犁在书房留影】

五、

在展厅中,有吕正操将军的两幅书法作品,一是他题写的“平原书屋”四个大字,结体宽博,方折银勾,笔力雄健。一是1985年6月,为冉淮舟、刘绳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留给后世的故事——冀中抗战史话》写下的评语:“这是一部冀中人民坚贞不屈英勇抗战的史话,它将激励我们世世代代为人类幸福和共产主义而奋斗。”这幅题词在刚劲挺拔中,多了几分秀美,正如他本人既是一名威震敌胆的将军,也是一位散发着书卷之气的儒将。

说起这两幅题词的来历,冉淮舟激动不已。1980年1月,他调入铁道兵文化部工作,担任创作组长。报到后的当天晚上,时任铁道兵政治委员的吕正操立刻约见他,和他畅谈了三个小时。抗日战争时期,吕正操率领八路军第三纵队在冀中敌后战场抗战,和冀中人民一起,用自己的热血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与日本侵略军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谱写了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抗战史诗。吕正操对冉淮舟说,如何把冀中这部抗战史诗,用文学手段表现出来,是他们这一代青年作家应该担负的责任。希望他致力于平原文学事业,努力写出更多更好反映冀中平原革命斗争历史和现实生活的作品。

从此,冉淮舟的文学道路进入一个新阶段,全身心投入到对抗战文学的学习、钻研之中,他不仅闭门读书,伏案写作,而且通过与老一辈革命家和作家的交往、访谈,协助他们整理校对文集,与文学同行交流、研讨。这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他作为吕正操将军的兼职秘书,协助将军起草了一些重要文稿,撰写了《冀中回忆录》《吕正操回忆录》,编辑了《论平原游击战争》等书籍。这些工作,使他更加全面和深刻地了解了冀中抗战和冀中人民艰苦卓绝的斗争。

在展厅中吕正操将军的两幅题词旁边,有张很大的照片,那是1985年6月冉淮舟陪同吕正操回访冀中时拍摄的。冉淮舟回忆说:

在协助吕司令整理回忆录期间,我曾随他重返冀中平原,每到一地,那些花甲、古稀的老人,围拢着自己敬爱的将军,亲切地呼唤着“老吕”。在安国烈士陵园,一位年近八十的守护陵园的老人,当年伍仁桥区游击队长,拍着吕司令的肩膀,叫着“大哥”,回忆起当年和日伪军斗争的情景。吕司令说,他和冀中群众是一家人。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党指引冀中人民冲杀出了一条生路,这之中也包括将军自己。他在冀中战斗多年,他虽然不是冀中人,但他却把冀中看作是自己的家乡。他曾反复强调,他写的《冀中回忆录》,应该称为“冀中人民抗战的回忆录”,没有人民的支持,哪有抗战的胜利,自己的生命甚至也难以幸存。

经过对冀中抗战将士的采访,查阅相关的历史文献,回到冀中实地调研,冀中抗战宏大的场面,无数个动人的故事,无数个英雄形象,在冉淮舟的脑海里翻滚。冀中人民在抗战中做出了重大牺牲和重大贡献,前无古人,应该永志不忘。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冀中抗战这部伟大的史诗全方位、立体化地表现出来。他的创作理念也发生了变化,觉得“应该采用一种新的写作方法,以真人真事再现冀中抗战真实的历史。要写出平原抗战的整体和全景,从高层领导到基层群众,从军事斗争到经济文化发展,从坚守平原到依托山地,从宏观到细节,历史地、全局地、纪实地、形象地记下一个伟大时代的战争风云。”

他和部队作家刘绳合作出版了长篇报告文学《留给后世的故事——冀中抗战史话》《奇特的战场——晋察冀抗战史话》,真实地记录了晋察冀敌后抗日根据地创建和发展的历史进程,平原和山地互为依托的斗争特点。这两部抗战史话,加上他和作家、记者朱海燕撰写百团大战的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构成了“敌后抗战三部曲”。《北方有战火》还获得了军版图书一等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为了更好地推动冀中平原文学的发展,冉淮舟回到冀中,筹建了“平原书屋”。平原书屋以与众不同的风貌,坚实地挺立在冀中平原上,成为一个发展冀中平原文化事业的文化实体。部队作家、原解放军出版社社长刘绳,也是冉淮舟的一个重要的合作者,这样总结道:

近三十年来,淮舟是如何马不停蹄、日复一日圆其繁荣平原文学之梦的呢?这里,请看一份简要列出的数字——

他本人亲自撰写及与人合写的作品:长篇报告文学、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集、评论集达二十余部,电视纪录片两部十四集,电视连续剧一部二十集,还有散见于全国报刊介绍冀中抗战和平原文学的多篇文章,约计五百万字。

近三十个春秋,淮舟组织策划、协助拟稿、修改润色、编辑加工、反复校订的他人作品二百余种,几乎都是反映冀中抗战和冀中现实生活的,包括长篇回忆、人物传记、历史纪实、作品研究、战地寻踪、平原新貌、故事诗歌多种体裁形式,约计五千万字。

这个收获可谓巨大!这个阵容相当壮观!这批作品给丰富多彩的冀中文学宝库增添了一笔最为殷实的财富,为研究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提供了翔实具体的丰富史料。可以预见,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过多少年,研究敌后抗战历史,特别是冀中平原抗日根据地的创建史和发展史,历史学家们都会将这些作品当作难得的史实和依据。

冉淮舟组织文稿,编辑出版了《冀中文丛》《高阳长篇报告文学丛书》《冀中人物志丛书》《平原长篇小说丛书》《平原诗丛》《平原儿童文学丛书》等大型图书,培养了一批文学新人。同时,他自己创作或与他人合作出版了几十部书稿,散文集《那年那月》,长篇小说《不容进犯》《绿的田园红的血》,电视连续剧《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等,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吕正操将军的两幅题词虽然简短,但对冉淮舟而言,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们凝结了冉淮舟致力于平原文学事业三十余年的跋涉历程和辉煌业绩。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次展览,就会有一个新的发现:如果说“孙犁手稿著作收藏展”,是以孙犁与冉淮舟的文学交往、文学情谊为主线,那么在这条主线下面还有一条隐线,这便是吕正操将军对平原文学的倡导和对冉淮舟文学事业的支持。细心的观众一定能够在布满展厅的手稿、著作和题词、照片中,发现这一点。

1951年初,冉淮舟插班考入保定第一中学读书,在孙犁作品的影响下走上文学道路,并且担任了孙犁的文学助手,到1980年初调离天津,共有三十年的时间,形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峰。到铁道兵文化部工作后,在吕正操将军的指导和支持下,冉淮舟以平原文学为己任,为冀中抗战书写史诗,转眼又是三十余年,造就了他人生的第二个高峰。两个三十年,两个人生高峰,何其幸也!

2025年4月

【冉淮舟(左)与孙犁(右)】

来源:铁道兵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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