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十五日,北京是个晴天。 内阁中书张大镛今日轮休在家,十分悠闲。午后,他和友人驱车前往法源、枣花二寺赏菊,流连于秋景之中,直到日落西山,才与友人分别。然而,这天晚上忽然雷电交加,让他心生不安。 十六日,天气变得阴沉,刮起了大风。黎明,张大镛忍受着寒意,像往常一样入署办公,经过正阳门的时候,他觉察到了异常。官兵们全副武装,神态紧张,如临大敌。走到外东华门的时候,他问一名街兵发生了什么,那名街兵回答:“老爷尚不知耶?昨夜宫中搜杀一夜矣!” 原来,昨日中午,两股匪徒进攻紫禁城。现在,军队进了皇宫,京城大门也关了。张大镛赶到内东华门的时候,大门紧闭,官员们挤在一起,相互打听消息,犹如一群无头苍蝇。 正如恼人的天气一般,人们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云。 当时,嘉庆皇帝还在从热河回京的路上,宫中什么情况还不知道。这群匪徒有多少人?外面没有同党?还会再进攻紫禁城吗?一时间,京城的官民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十七日,天气依旧阴沉。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捕匪徒,只要有行踪诡异之人,立即逮捕。京城大门紧闭,消息封锁,人们自觉危机四伏,却又无法获得信息,这使得北京城变成了谣言的温床。 中午,有消息说圣上车驾回京,一位贝勒在东华门楼远望,清空街道,大开城门,结果等了个空。晚上,禁城外有一处喧哗,全城都沸腾了,有人说太平湖交战了,有人说西长安门被攻破了,还有人骑白马奔驰在街道上,大呼“有贼”!等到半夜,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一个匪徒。北城有一户人家,丈夫当兵守卫禁城,他的妻子听闻喧嚣声,惊恐之下,竟然上吊自杀。 十八日,北风呼啸,驻守的士兵冻得无“人色”。搜捕还在继续,谣言没有止息。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官兵在京城附近的宋家庄抓到了一位名叫林清的贼人,据说他就是进攻紫禁城的策划者。 十九日,天终于晴了。嘉庆回到了京城,局面稳定下来。这位颇有志气的皇帝在乾清门颁布了《罪己诏》,称此次事变为“汉、唐、宋、明未有之事”,愤懑之情,跃于纸上。 二十日,嘉庆召集诸位皇子和王公大臣严厉训话,悲愤地说道:“我大清以前何等强盛,今乃致有此事!” 清廷逐渐搞清楚了事由:一伙名为“天理教”的乱民,约定在九月十五日这一天造反。他们兵分几路,分别在河南滑县、山东曹县等地作乱。其中一路,由林清率领,勾结太监,直接进攻紫禁城。 天理教一事本身并不算大,京城内的战斗只持续了一天便结束了。事发的第六天,搜捕行动就停止了,军队也撤出了京城,被抓的贼人相继押往菜市口正法。一切回到了正轨,但人们心底的惊慌与震撼却久久无法散去。摘要: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十五日,北京是个晴天。内阁中书张大镛今日轮休在家,十分悠闲。午后,他和友人驱车前往法源、枣花二寺赏菊,流连于秋景之中,直到日落西山,才与友人分别。然而,这天晚上忽然雷电交加,让他心生不安。
九月二十三日,嘉庆亲自审讯“贼首”林清,想要搞清自己的帝国出了什么问题。
在牢狱中,林清几乎将自己的人生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出来:家住哪?干过什么?何时入教?何时有了造反的心思?同党有谁?计划是什么?……其中不乏夸张之词,也有为了求饶而编造的东西。不过,和其他要犯的证词一比对,事实就基本清晰了。 嘉庆十八年是乡试之年,天理教一事自然成了在京读书人的热门。博取功名者开始思考消除“邪教”之法,说不定就押中了科举的题目。以天下为忧者更关心嘉庆的罪己诏,猜测清廷是否在酝酿一场改革,而自己在其中又能有何作为?后来,有一个名叫盛大士的士人,收集各方信息,写下了《靖逆记》一书,畅销一时。 犯人的供词,军机处的档案,皇帝的起居注,宫中的档案,读书人的笔记……可以说历史给我们留下满满当当的资料去了解天理教。 那是一个隐秘、混乱、不为人所熟知的世界。 明清时期,各种名目的秘密宗教犹如雨后春笋,在大江南北破土而出,形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民间世界。除了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之外,尚有罗祖、南无、净空、混元、大乘、八卦、青阳、红阳等教,名目繁多,不胜枚举。从名字可以看出,各教派大都改编佛家宝卷,开创教门。 他们被官方敌视,见不得光,不能在庙宇公开活动,也不能大摇大摆举办仪式。多数情况下,一个师父掌握着一部宝卷,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家里搞点小规模的聚会,传播教义。 上层精英的精神世界很辽阔,心里装得下家国天下,人生不如意了,也可以从艰深的佛理里寻找意义。底层的百姓不通文墨,没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说的话想的事难登大雅之堂,但不代表他们不想说话。秘密宗教给了他们一个在台面下说话的机会。 当时,有一种信仰流行于各教门中。有一个名叫“无生老母”的神,是所有人的祖先。然而,她的孩子流连于红尘,失去了本性,她便派人下凡拯救世界,让孩子们赶紧回归“真空家乡”。 信众们把历史分为三个时期:青阳(过去)、红阳(现在)、白阳(未来)。无生老母分别派燃灯佛、释迦佛和弥勒佛来统治人类世界。现在,也就是红阳时期,“恐怖大劫”即“白阳劫”将至,席卷人间,弥勒佛随之降生,领导人们驱走黑暗,赢得光明。在劫难中,只有无生老母的信徒可以活下来。 他们的世界很朴实,一个悲惨的末日,和一个终结苦难的预言。 得救的仪式则更加简单。信众只需对着升起的太阳,念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字经语。复杂点需要打坐焚香,这样便能得到庇佑。直到有一个不安分的人勾起他们内心的恐惧与欲望,告诉他们末世到了,该去挣得光明。
林清,这个震动京城的人,本质上是一个流氓。 他在京畿附近的宋家庄长大,小时候学会了读写。17岁时,他做了药铺的学徒,有了一些看病的本事。他做过伙计,当过更夫,开过茶馆,当过衙门的书办,做过长随,也搞过一些小生意。天南海北都闯过,去过关外,也到过江苏,最常待的地方还是京畿一带。 他身上有一堆臭毛病,嫖娼、赌博、酗酒,像贪污,诈骗之类的坏事也做了不少。稍微赚了点钱,就立马挥霍光,然后找另一份工,如此循环往复。没钱,没长远打算,却消停不下来。 这样的人与秘密宗教,可谓是相互吸引,天生一对。 教门里鱼龙混杂,崇尚互助。在这里,流浪之人可以有归属感,好事之徒可以凑热闹,林清两者兼是,自然如鱼得水。最重要的是,教门给了林清一个可以敛财的组织结构,和一个清晰长远的奋斗目标。 另一方面,林清心思活泛,能说会道,识字,懂点药草,是传教的一把好手。广大的教众分布在农村、城市的各个角落,安土重迁,而正是林清这样的人,才能打破底层百姓的封闭性,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看到自己的力量。 当时,京畿一带教门众多。刚开始,林清加入了荣华会,平日里朝拜太阳,念念符咒,还要躲着官府的查抄。渐渐地,他的野心越来越大,赶走了原来的教首。他自己说,是因为他“会讲”,别人便要他当教首。站稳脚跟之后,他便迅速和其他教派联系,统一、吸纳、整合了京畿附近的白阳、青阳、坎卦等教。 林清的口才了得,他劝人入教,交种福钱,承诺一倍还十倍,也过上了舒适的生活。然而,教派的潜力还有可挖掘之处,他也不想就这样混下去,正如他对弟子说的:“无福做太平百姓。” 嘉庆十六年(1811),已经是白阳教首的林清南下豫北,结识了滑县人李文成和冯克善。李文成懂点天文,能说会道;冯克善是个拳师,野心勃勃。三人都是不安分的性格,热衷于统一周边的教派。此后,林清多次南下,兜售他的符咒和观点。有一次,李文成在“讲论”中引用林清的观点,战胜了自己的师父,得到了师父珍藏的经卷,夺取了教权。 林清和李文成将他们的观念融合在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八卦教组织。林清手底下叫坎卦教,他是大家信奉的领袖;李文成新得的教派为震卦教;冯克善被拉入三巨头之中,是离卦教主。 随着权势越来越大,林清将触手伸向了一些落魄、失势的上层人士。 嘉庆初年,旗人的生活日益困顿,就连官员之家也不能幸免。有一位汉军旗人名叫曹纶,家徒四壁,出外当差仅穿一件破旧长袍,在家衣不蔽体。林清在江苏与曹纶相识,两人同为在外打拼之人,一见如故。 嘉庆十二年(1807)春,曹纶患病卧床不起,一日忽闻叩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林清。林清热情地说:“曹公子一寒至此,清虽薄于力哉,然通财济乏,义也。”立马就拿出白金数镒。曹纶感激涕零。不久,林清又派人送来衣物。曹纶病愈后,两人结为兄弟。此后,曹纶生活上如有困难,林清全力资助。 嘉庆十六年(1811),曹纶被擢升为独石营都司,前去拜见林清,抱歉一直没能还钱。林清故弄玄虚地说:“清之财皆君子赐也。”曹纶不知何意。林清屏退左右,对曹纶说:“仆少孤贫,因遇异人授神术,凡求无不立至者,乃渐丰于财。今传授日众,众推为坎教教主,领八卦九宫。”随后,林清提到有好事者说自己聚众招摇,试探曹纶的心意。 事涉秘密宗教,曹纶自然犹豫,思忖再三回答道:“纶虽不才,岂为负恩不义之人哉?安有拯救于贫乏垂毙之时,不知所报,而反相陷害者乎?愿吾子勿复忌。” 随后,林清教授八字真咒给曹纶,说可以摆脱贫穷。过了很久,曹纶发现符咒不灵,有教众告诉他要亲自向教首跪拜,才会灵验。于是,曹纶带着儿子到宋家庄奉林清为师。 林清结交曹纶,是想利用曹纶的职权谋私,比如借兵丁之名入城买米。曹纶也是出于感恩和求富的双重心理,才与林清越走越近。后来,林清想要邀他参与谋反大计时,曹纶身为朝廷四品命官,却还在观望,“谓事成可得大官,事败亦不至干累及己”。 大约同一时间,太监刘得财也入教了。太监们并不是孤立地生活在皇宫之中,相反,他们与自家亲戚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是皇宫与乡村之间的纽带。刘得财入教之后,常常哄骗一些下层太监拜师,告诉他们入教不吃酒,不耍钱,还有钱拿。有两个太监每月初一都能领到一两银子。 最令人惊讶的是,清朝宗室海康也加入了林清的教派。这些人的加入,使得林清的野心越来越大。就这样,天理教起义提早发动了。
有头领在最后一晚对众人说:“此事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若能得手,众人皆有富贵。”很多人一进北京就吓破了胆,越想越怕,时不时停下来喝酒壮胆,找借口推脱。九月十五日那一天,到了东华门和西华门的人只有100余人。
▲《平定安南战图》中有火器营的身影。图源:网络
装备差,没经验,人数少,天理教起义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进了紫禁城的天理教徒不是被杀,就是被俘,逃出去的也都被抓了。他们不足百人,却打死了100多名宫廷护卫,也算给这场儿戏一般的起义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随后,林清被捕,京畿各地都在搜捕天理教徒。另一边,清军全力围剿河南、山东地区的天理教起义军。 起义军占领滑县后,杀戮官员,屠杀富户,囤积粮食,吸纳叛乱者,安抚城内居民,滑县一下从一万人变成了六万人。起义军时常劫掠乡村,那里有非常多乡绅已经组织起兵力,进行抵抗。由于天理教认为信教者才能得救,所以他们不克制使用暴力,而且劫掠之后,会产生一大批饥民,反而扩充了自己的队伍。 对于一些投降的地区,天理教“并不烧杀,邀买人心”,只要他们同样举起白旗,反抗朝廷。可是,这些人在清军到来之后,往往逃生,甚至还会主动帮助清军剿灭起义军。 最大的问题是,起义军毫无战略思维,在受挫之后,往往不知道干什么,遭到打击之后,只知道采取守势,最后被围困。 十一月初,李文成率领部份队伍出击山东,留下一支队伍守卫滑城。清军在滑城外建立炮台,“掘地道”,还将林清首级悬挂于营帐外,威慑起义军。起义军不为所动,屡挫清军进攻。守城的一名战士轻蔑地向敌人喊道:“欲破我城,须精兵二十万!”官兵射中他的左臂,那名战士拔下箭矢,依然奋勇。正当起义军集中全力抗击扑城之敌时,一声巨响,西南和西面的城墙被清军轰坍了一大段,清军从缺口攻入城内,经过几个时辰的战斗,才拿下滑县。 李文成那一支突围的军队,同样被困住。有人以丰厚的赏赐引诱李文成投降,李文成高呼道:“李文成在此,欲杀即杀,断不肯降!”最后举火自焚,数十名战士拥抱自己的领袖,与李文成一同从容就义。 十二月中旬,天理教起义告终。 天理教起义并不是一次成功的起义,但它给清廷的震撼,尤其对嘉庆的心理冲击,不可谓不巨大。 嘉庆即位之初,国家权力依旧操持在乾隆手里。出于后见之明,我们知道清帝国的盛世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生齿日繁,人口危机浮现,一亩田地要养活的人越来越多。科举也渐渐僵化,考生越来越多,考上的人却越来越少。嘉庆四年(1799),嘉庆以雷霆之势杀和珅,抄家产,整顿吏治。嘉庆九年(1804),白莲教之乱平定,嘉庆也有了可以夸耀的武功,他并没有把人心的变动当一回事,只觉得这是一场叛乱罢了。
来源:左右图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