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前夕，这座老城的冬夜格外漫长。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收音机里播放的《难忘今宵》，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近了。

鼓楼深巷

＂娘，我去睡了。＂我刚要躺下，房门又被敲响。

＂怎么又不睡？＂我强忍着不耐烦开门，公公张老爷子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枸杞水。

＂看你灯还亮着，喝口水暖暖身子。＂他把杯子递过来，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灯光下格外深刻。

今晚这已是第五次了，我接过水杯，勉强笑笑。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一点多。

一九八八年的春节前夕，这座老城的冬夜格外漫长。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收音机里播放的《难忘今宵》，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近了。

＂娘，你明天还上早班呢，别熬太晚。＂公公絮絮叨叨，＂这年头，女同志不容易，又要上班又要管家。＂

＂知道了，爹，您也早点休息。＂我抿了一口水，苦涩的枸杞味在舌尖散开，如同我此刻复杂的心情。

送走公公，我长舒一口气，靠在门上。自从张老爷子搬来同住，我的生活便被打乱了节奏。

＂他又来敲门了？＂丈夫张建国从被窝里探出头，声音里带着睡意。

＂嗯，送了杯枸杞水。＂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那是八十年代初结婚时单位发的家具，已经有些掉漆了。

＂我爸是关心你。＂建国揉揉眼睛，＂他一辈子操心命，退了休还闲不住。＂

＂我知道，可他这么折腾，咱们谁都睡不好。＂我钻进被窝，＂明天我还得赶五点半的厂车呢。＂

外屋又传来咳嗽声，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枕头里。

张老爷子是五十年代的中师毕业生，在县里最好的小学教了一辈子语文，桃李满天下。有时候在菜市场或者百货公司，常有人喊他一声＂张老师＂，然后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他那个年代的人，吃过苦，受过累，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退休后一直独居在老宅子里，每天看报、听广播、在小院子里种点葱蒜。

去年秋天，建国的二姐从北京来信，说公公一个人住不安全，我们作为唯一留在城里的子女，应该把老人接来同住。

＂老爷子一辈子拉扯我们，如今该我们尽孝了。＂建国放下信，表情坚定。

我没有反对，虽然心里有些忐忑。我和建国住的是纺织厂分的两居室，六十多平方，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加上公公，难免局促。

＂咱爸来了，家里热闹些。＂建国安慰我，＂他还能帮着看孩子呢。＂

公公搬来的第一天，我特意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鲫鱼。老人家吃得不多，却把饭粒一粒不剩地扒进嘴里。

＂粮食来之不易啊。＂他看我盛饭时不小心撒了几粒米，立刻皱起眉头，＂你们这一代，没经历过饿肚子的日子，不懂得珍惜。＂

我笑笑没说话，心想现在早已不是凭票供应的年代了，家里米缸从来不空。但我不想第一天就顶撞老人。

公公的生活习惯与我们截然不同。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木屐踢踏踢踏地在院子里走动，扰得我无法安眠。

每天五点多就开始烧水，六点准时拧开那台老式＂红灯＂收音机听新闻联播，音量总是不自觉地调得很大。小区里的吴大妈还因此来敲过门，说扰民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总担心我们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事事都要插手。

＂大芳，这衣服不能这么洗，要用肥皂先搓领子袖口。＂

＂大芳，面汤里放点葱花，孩子不爱吃葱没关系，大人吃了暖胃。＂

＂大芳，擦玻璃要报纸蘸醋水，你这样擦会留下痕迹的。＂

起初我还能耐着性子听，时间久了，我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特别是下班回家已经很累的时候，还要应付他的唠叨，心里不免生出怨气。

周末，我正在缝制孩子的春节新衣，缝纫机突然卡住了。这是从李师傅家借来的老式＂蜜蜂牌＂，比厂里的新款差远了，但总比手工缝来得快。

＂咔嚓＂一声，机器彻底停了。我正一筹莫展，公公进来了。

＂怎么回事？＂他弯下腰认真观察，鼻尖几乎贴到了机器上。

＂卡住了，可能是线槽堵了。＂我有些着急，明天就得还给李师傅了。

＂我当过民兵连的修理员，这点小毛病难不倒我。＂公公信心满满地说，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战斗岗位。

我不好拒绝，只能把螺丝刀递给他。谁知他摆弄了半天，不但没修好，还弄断了一根关键的零件。这可是我从纺织厂借来的老式缝纫机啊！

＂对不住，对不住...＂公公看着那断掉的零件，手都有些发抖，声音里满是愧疚。

我强压心中的懊恼，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明天我找人修修就好了。＂

转身进了厨房，我才无声地叹了口气。厨房窗户上结了一层薄霜，如同我心头蒙着的那层隔阂。我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他们在世，我会不会也这样嫌弃他们的唠叨和帮倒忙？想到这里，我有些愧疚，但转念又开始埋怨建国，为什么一定要接公公来同住？

晚上，我和建国小声嘀咕：＂你看，缝纫机也坏了，明天怎么交差啊？＂

＂爸是好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建国低声安慰我，＂我明天去找王师傅看能不能修。＂

＂可是这才几天啊，以后日子怎么过？＂我几乎要哭出来。

＂大芳，咱不能不孝顺啊，邻居们都看着呢。＂建国皱着眉，＂你忘了咱结婚时爸给的那一百元钱？那可是他半年的退休金啊。＂

是啊，当年我和建国结婚，家徒四壁，是老爷子拿出积蓄给我们添置了些家当。这份恩情，我怎能忘记？

转眼到了除夕前一周，厂里通知我可以转为正式工，月工资能多出六千元。那在八十年代末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够买一台十四寸的彩电了。

条件是要加夜班，通宵加工出口订单。那意味着我要经常凌晨才能回家。这原本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想到家里那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我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加就加呗，多挣钱总是好的。＂建国鼓励我，＂我爸又不是离不开人，你放心去。＂

连着三天，我加班到深夜。纺织厂的机器声震耳欲聋，灯光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气味。每次回家，都发现公公坐在堂屋等我，披着那件发黄的老棉袄，手里捧着一本《红楼梦》。

＂爹，您怎么还不睡？＂我放下工作包，拍了拍上面的棉絮。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睡不了多少时辰。＂他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红楼梦》，眼睛却布满血丝，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您别等我了，太晚了对身体不好。＂我帮他把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我不等你，睡不踏实。这年头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女同志，我不放心。＂公公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又固执。

＂厂里有车送的，很安全。＂我解释道，心里却感到一丝温暖。

＂那也不行，不见着人回来，我这心啊，就悬着。＂他拍了拍胸口，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夜里频频敲门的用意——他是担心我劳累过度。多少个夜晚，我被他的敲门声吵醒，却从未想过，在他心里，我早已如同亲生女儿一般重要。

我鼻子一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布满老年斑的手，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老去和孤独。

每天夜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盼着女儿回家的身影，该是怎样的牵挂和焦虑？我想起自己十岁的儿子小东，如果有一天他工作到深夜，我大概也会这样坐着等他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厂办。李主任正在喝茶，见我进来，笑着问：＂张师傅，听说你要转正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李主任，我想把转正的事往后推推。＂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为啥？这可是大好事啊！＂李主任一脸惊讶，放下茶杯。

＂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我现在不方便经常加夜班。＂我轻声说道。

＂那可惜了，这六千元的差额可不是小数目啊。＂李主任叹了口气，＂你再考虑考虑？＂

＂钱是好东西，可家里老人需要照顾。＂我坚定地说，＂等过段时间，情况好转了，我再申请也不迟。＂

走出厂办，我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六千元确实诱人，但若是用公公的健康和安宁换来，那就不值了。

回到家，我却发现公公正在收拾行李。他把那件旧毛衣和几本发黄的书籍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动作缓慢而坚定。

＂爹，您这是干啥呢？＂我放下手中的菜篮子，走到他身边。

＂你们小两口工作忙，我回老宅子住更自在。＂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说今天吃什么菜那般寻常。

＂您好不容易搬过来，怎么又要回去？＂我惊讶地问。

＂我听见你和建国的话了。＂公公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睛看向远方，＂我知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原来那天晚上的抱怨，他都听见了。我顿时感到一阵羞愧，脸上火辣辣的。

＂爹，您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却被他摆手打断。

＂我这一辈子，最怕给人添麻烦。当年你婆婆走得早，我拉扯三个孩子，没伸手向任何人借过一分钱。＂公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倔强的自尊，＂如今老了，也不能给孩子们添负担。＂

我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送他回老宅的那天，我骑着那辆＂凤凰牌＂二八大杠，他坐在后座上，一路无言。

十二月的寒风刮在脸上，仿佛刀割。小东不舍地拉着爷爷的衣角：＂爷爷，你别走啊，谁给我讲三国故事啊？＂

公公摸了摸孙子的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舍：＂爷爷在老房子等你，周末让你妈带你来玩。＂

小东扁着嘴，眼泪汪汪。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公公已经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这个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推开许久未开的老宅门，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那是座上世纪六十年代盖的砖瓦房，两间正房一间厢房，院子里有口老井，还有几棵他亲手种下的石榴树。

我帮公公打扫了一通，又生了炉子烧了水。等他坐下来喝水的功夫，我才有空打量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墙上挂满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我上学的第一天，扎着两个羊角辫，背着红色书包；我领奖状的样子，穿着白衬衫，脸上洋溢着自豪；我和建国的结婚照，我穿着借来的婚纱，建国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

每一张照片旁边都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日期和一句简短的评语。＂1969年9月，大芳上学第一天，懂事的娃娃＂；＂1975年6月，大芳小学毕业，全校第一＂；＂1982年5月，大芳和建国结婚，郎才女貌＂。

字迹工整，显然是公公的手笔。那些泛黄的照片，记录了我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也见证了他对我们无声的关注和爱。

＂这些都是你啥时候挂上的？＂我问道，声音有些哽咽。

＂你妈走后，我就开始收集了。＂公公轻描淡写地说，放下手中的茶杯，＂一个人住久了，墙上挂点东西，屋子才有人气。＂

＂这么多年，您一直一个人在这院子里？＂我环顾四周，老房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也不是没人来。邻居的老李、老张时常来下下棋，说说话。＂公公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你建国的同学小刘，考上大学后还特意来感谢我当年的教导呢。＂

门外，有几个小孩子跑过，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公公的眼神追随着他们，带着一种温柔的怀念。

＂那时候，你和建国也是这么在院子里疯跑。＂他轻声说，＂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家了。＂

我这才知道，这二十年来，公公独自守护着这个家，表面上怕打扰我们，实则时时牵挂。而我，却只顾着嫌他打乱了我的生活，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世界。

桌上放着一本《诗词格律》，那是他教书时常用的参考书。书页已经发黄，边缘有些卷曲，但每页上都有他工整的批注。这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即使退休了，仍然保持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生活的热爱。

＂爹，您还是跟我们一起住吧。＂我蹲下身，握住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这老宅子冷，您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我住惯了，没事。＂他倔强地说，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我不加夜班了，咱们每天晚上一起下盘象棋。您不是最爱跟人对弈吗？＂我恳切地说。

＂真的？＂他眼睛一亮，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我...有时候糊涂，怕给你们添麻烦。＂

＂您哪里糊涂了，教了一辈子书的人，我们还要向您学习呢。＂我笑着说，＂再说了，小东整天闹着要听您讲故事，没您在家，他都睡不好觉。＂

公公沉默了一会儿，眼圈有些发红：＂那...那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回去？＂

＂今天就回去！＂我坚定地说，＂我都告诉李主任了，不加夜班了，以后按时下班回家陪您。＂

回家的路上，公公坐在后座，紧紧抓着我的衣服，生怕掉下去。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

＂大芳啊，＂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你婆婆走得早，我没能给建国一个完整的家。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愧疚。＂

＂爹，您别这么说。＂我放慢车速，＂您一个人把建国和他姐姐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

＂所以啊，看到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日子过得红火，我心里高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我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我不能打扰太多。＂

＂您不是打扰，是我们的家人。＂我真诚地说，＂没有您，哪有我们的今天？＂

回到家，建国惊讶地看着我们俩：＂爸，您这是...＂

＂你爸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我抢着说，＂我跟厂里请了年假，这几天在家好好张罗过年的事。＂

建国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来帮公公拿行李：＂爸，您回来就好，这才是您的家。＂

那年除夕，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老式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欢快的歌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公公教小东叠纸船，说是他小时候过年的习俗，要把美好的祝福装在纸船里，放到水里顺流而下，来年就能心想事成。

＂爷爷，我想祝您长命百岁。＂小东认真地说，小手笨拙地折着纸。

＂好好好，爷爷也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向上。＂公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和建国相视一笑，默默感受着这温馨的时刻。窗外，鞭炮声阵阵，红红的灯笼映照着夜色，远处鼓楼的钟声悠悠响起。

＂爹，我这饺子怎么包，您看看？＂我故意把饺子包得难看，递给他看。

＂哎呀，大芳，你都多大了，还不会包饺子。＂公公摇摇头，接过来示范，＂要这样捏，褶子才好看。＂

他的手指灵活地捏出一个漂亮的饺子，然后得意地看着我们。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我嫌弃的唠叨老人，而是一个充满智慧和温情的长者。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起床，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公公已经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虽然缓慢，但很有韵律。

＂爹，吃早饭了。＂我喊他，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满足感。

＂来了来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眯眯地走进来，＂今天是大年初一，要吃饺子，讨个好彩头。＂

餐桌上，我们聊起了往事，聊起了这个城市的变化，聊起了对未来的期望。公公说起他当年教书的趣事，小东听得目瞪口呆，连饭都忘了吃。

＂爷爷，您真厉害！＂小东崇拜地看着公公。

＂哪里哪里，爷爷老了，记性都不好了。＂公公谦虚地说，眼睛里却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爹，明天带您去照相馆照张全家福，挂在客厅。＂我提议道。

＂好啊好啊，我拢共就照过三次相。第一次是结婚，第二次是建国出生，第三次是...哦，是你们结婚那次。＂公公掰着指头数。

院子里笑声不断，我望着公公布满皱纹却喜悦的脸，想起小时候他教我认字的情景。那时他的手还很有力，能稳稳地执笔写下一个个方正的汉字。而今，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但依然能够折出一只小小的纸船，承载着一家人的期盼。

窗外，老城的钟声悠悠响起，鼓楼的灯火在夜色中格外明亮。我知道，在这条深巷的老房子里，我们找回了比六千元更珍贵的东西——那是时光流转中，家人之间最朴实也最难得的牵挂与理解。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公公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每天早上，我不再抱怨他的早起和木屐声，而是和他一起在院子里晨练，然后一起准备早餐。晚上，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听他讲那些遥远年代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我无意中发现公公的日记本。那是一本旧式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但每一页都写得工工整整。我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大芳又加班到深夜，我很担心她的身体。这孩子太要强，为了这个家拼命工作。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等她回来，看着她平安进门，我这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那一刻，我的眼泪落了下来。原来，在我抱怨他打扰我休息的时候，他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抱怨过公公的唠叨和固执。因为我明白，那些看似繁琐的习惯和关心，正是他爱的表达方式。

现在，每当夜深人静，我听到公公的脚步声，不再感到烦躁，而是一种踏实和安心。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家人的牵挂更值得珍惜的呢？

来源：一辉是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