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那件褪色的棉衣,在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发了会儿呆,这才迈步走进了办公室。
知青追忆:当年在公社当文书,我的一个小动作却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深秋,北大荒的天已经泛起了刺骨的凉意。
我穿着从家里带来的那件褪色的棉衣,在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发了会儿呆,这才迈步走进了办公室。
桌上的公文一摞一摞的,堆得像小山似的。
自从成了公社文书,这些写不完的材料就成了我每天的"伙伴"。
我叫孙向阳,上山下乡已经两年了。
当初高中毕业,本想考大学,谁知赶上了那场运动,像我这样的知青,被裹挟着来到了这片荒凉之地。
虽然当上了公社文书,日子比下地的知青好过些,但那种漂泊异乡的苦闷却始终萦绕在心头。
"向阳,这几份材料得赶紧誊写好,明儿一早就要送县里去。"王书记把一沓文件拍在我的桌上,脸上带着不容反驳的神情。
"好嘞,王书记。今天晚上我加班把它写完。"我点了点头,暗自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又一个不眠之夜,眼睛发酸、手指僵硬的感觉已经习以为常了。
办公室里的煤炉子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
红砖垒起的烟囱在天花板下拐了个弯,从窗口伸到外面去。
烟囱的红砖被熏得乌黑,像极了老烟枪的嘴唇。
屋里的温度不算低,但北大荒的寒风一个劲儿地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人后背发凉。
来这里的第一年冬天,我冻掉了两个脚趾头的皮,那种疼痛至今难忘。
窗外,几个社员赶着马车经过,说笑声混着马蹄声,转瞬即逝。
正当我埋头写材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同志,请问这是公社办公室吗?"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瘦瘦的姑娘站在门口,脸被北风吹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棉袄,头上裹着一条褪色的围巾,眼睛却格外明亮。
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上海外滩的灯火,在这荒凉的北大荒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是啊,你找谁?"我放下手中的笔,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我叫柳小燕,是新分来的知青,听说要到公社这边报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大概是被冻的。
她的普通话里带着淡淡的上海口音,"报到"两个字说得软绵绵的,在北大荒的粗犷环境中显得尤为突兀。
我赶紧让她进来烤火,看她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我小两三岁,脸上还带着城市知青特有的那种稚嫩。
她的手被冻得发紫,指尖泛白,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严寒的南方姑娘。
柳小燕把冻僵的手伸向炉子,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那双被冻得苍白的嘴唇慢慢恢复了血色。
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气氛,让我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家。
"你是从哪儿来的?"我一边翻登记册一边问道,目光不时偷瞄她一眼。
"上海。"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
我嗓子眼突然有些发紧,上海,那是我曾经魂牵梦萦的城市,那里有我考不上的大学和无法实现的梦想。
"上海啊,好地方。"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那边的马路上到处是小汽车吧?"
柳小燕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怀念:"嗯,还有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很热闹。"
我点点头,上海来的知青在这一带不多。
北大荒这个地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对南方人来说简直是酷刑。
我偷偷打量着她,白净的脸庞,修长的手指,一看就知道是城里养尊处优的姑娘。
没有长茧的手掌和略显单薄的身材,在这里寸草不生的荒原上,简直像是误入狼群的小羊。
"你的档案和介绍信带来了吗?"我问道,公事公办的语气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她赶紧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信封上有些潮湿,大概是路上的雪化的。
我打开看了看,发现她竟然是上海市重点中学的高材生,英语、数学成绩尤为突出。
翻看档案时,我注意到她父亲的职业一栏被划了一道红线,旁边写着"历史问题"三个刺眼的大字。
"你这么好的成绩,怎么会来这儿啊?"我忍不住问道,心里明知这个问题有些残忍。
柳小燕低下头,眼圈微微发红:"家里的问题。"
她没有多说,但我懂了。
那个年代,多少人因为"家庭出身"而改变了命运。
她的沉默里藏着无数不能言说的故事,而我们这些知青,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在登记册上认真地填好她的信息,心里却犯了嘀咕。
按照惯例,她这样的知青应该被分配到最艰苦的生产队去。
可看她这副模样,恐怕吃不了那份苦。
记得去年冬天,东风生产队就有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被冻出了肺炎,差点没命,最后还是托关系调回了上海。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公社大院里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那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发出刺耳的噪音,仿佛在宣告什么。
"向阳,东风生产队的拖拉机来了,你去交代一下,让他们把新来的知青带走。"王书记从隔壁办公室探出头来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心里一紧。
东风生产队是全公社最艰苦的队,地处偏远,条件差,连吃的都成问题。
那里的知青宿舍是用茅草和泥巴糊的土坯房,冬天里面跟外面几乎一个温度,晚上睡觉都能把眉毛冻白。
去年冬天,那边的一个北京知青,手上长了冻疮,肿得像馒头似的,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柳小燕这样的姑娘去了那里,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知道了,王书记。"我应了一声,却突然做了个决定。
这个决定或许会给我带来麻烦,甚至可能影响我的前途,但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拿起笔,我在分配表上迅速划掉了"东风生产队"几个字,改成了"红星生产队"。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我心跳的节奏。
红星队离公社近,条件相对好些,而且队长李大山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实人。
他爱人在公社医院当护士,家里有个收音机,是我们这一片少有的"文化户"。
"小燕,你被分到红星生产队了。"我把登记表递给她看,"那边条件还行,离这儿也近,有事也方便些。"
柳小燕惊讶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感激。
她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幸运,在这个被贴上"历史问题"标签的年代,幸运对她来说是如此奢侈。
她眼底的那抹光亮让我心头一暖,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的事。
"谢谢同志。"她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真诚。
我冲她笑了笑:"别客气,都是知青,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这句话说得轻松,但我知道背后的风险有多大。
如果被王书记发现我擅自更改分配表,轻则挨批评,重则可能被撤职查办。
"对了,你先在这烤会儿火,我去跟拖拉机师傅说一声,让他把你送到红星队去。"我故作镇定地说。
出门前,我又叮嘱她:"到了生产队,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叫孙向阳,公社里谁都认识我。"
柳小燕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又或许是因为同为知青的惺惺相惜,又或者,是因为她来自我魂牵梦萦的上海。
我小跑着来到院子里,跟拖拉机师傅交代了情况。
那个满脸黑灰的汉子叫老杨,是东北本地人,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黑土地的沧桑。
"不是说送东风队吗?"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用满是机油的手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点上。
"计划有变动。"我故作镇定地说,"王书记刚才改的。"
老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犀利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什么,但他没说破。
他有个女儿跟柳小燕差不多大,也许他能理解我的用心。
"行吧,反正都是拉人,去哪都一样。"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上海来的娃娃,娇贵着呢,去红星队也好。"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我却莫名松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我看见柳小燕正站在炉子旁,脸上的红晕退去了些,显得更加苍白。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走吧,拖拉机准备好了。"我对她说,"路上注意保暖。"
柳小燕感激地点点头,背起她那个不大的包袱,跟着我走出办公室。
包袱很轻,大概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也没什么行李。
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缩了缩脖子,瘦弱的身体在北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你这衣服太薄了,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办公室拿出一条厚实的围巾,那是我去年冬天妈妈寄来的。
"先把这个围上,到了生产队再想办法弄件厚棉袄。"我把围巾递给她,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她愣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看我坚持的样子,最终还是接过围巾,轻声道谢。
围巾上还残留着一丝我家乡的气息,这让我忽然有些伤感。
她把围巾裹在脖子上,那条深蓝色的围巾衬得她的脸更加白皙。
老杨发动了拖拉机,黑烟从排气管里喷出来,散发着呛人的柴油味。
柳小燕笨拙地爬上拖拉机,坐在后面简易的座位上,冲我挥了挥手。
阳光在她脸上跳跃,让她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
目送拖拉机远去,扬起的尘土混合着寒气,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忽然有些担忧,这个小小的改动会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但转念一想,不过是把一个知青从一个队调到另一个队,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况且王书记平时事情多,应该不会注意这种小事。
谁知道,这个小小的改动,却成了改变柳小燕命运的开始。
红星生产队的条件确实比东风队好得多。
柳小燕被安排在女知青宿舍,虽然也是土坯房,但至少不漏风漏雨,墙上还糊了报纸,房顶也用石板压实了,不像东风队的茅草房,一刮风满屋子都是土。
生产队给她分配的活计也相对轻松——在食堂帮厨,有时候还负责记工分。
这比起东风队的姑娘们每天天不亮就要去猪圈喂猪、挑粪,然后再去地里干活直到天黑,确实要好得多。
半个月后,我去红星队送文件,正好碰见柳小燕在井边挑水。
她看到我,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放下水桶跑过来打招呼。
那一刻,她眼中的喜悦让我觉得,当初的冒险是值得的。
"向阳哥!"她喊我,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亲近。
我这才注意到,她已经开始用东北人的称呼方式了,这让我心里莫名一暖。
"小燕,在这边还习惯吗?"我问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挑水磨出茧子的手上。
她点点头,笑容灿烂:"挺好的,李队长人很好,大家也都挺照顾我。就是干活还不太熟练,常被人笑话。"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埋怨,反而带着自嘲的笑意。
这个上海来的娇小姐,似乎已经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我看她的手上已经起了茧子,脸也晒黑了些,但整个人显得比刚来时有精神多了。
她脸上的稚气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坚毅,目光也不再像初来时那样迷茫。
"慢慢来,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安慰她,想起自己刚来时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禁莞尔。
"我看你比我强多了,我刚来时,连锄头都拿不动,被队里的老农民笑话了好久。"我半开玩笑地说。
柳小燕"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声清脆悦耳,像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对了,向阳哥,这是我自己做的大饼,你尝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用玉米面做的大饼,虽然形状不太规整,但闻起来香喷喷的。
这种用玉米面和一点点白面混合做的大饼是当地农民的主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学会了。
"你还会做这个?"我有些惊讶,手里的大饼还带着温热,想必是刚出锅不久。
"跟食堂的王大婶学的。"她腼腆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刚开始做得特别难吃,现在好多了。"
我咬了一口,粗粝的玉米面在口中化开,虽然没有精细的上海点心那么精致,但那股子朴实的香味却让人回味无穷。
"不错啊,小燕,你学东西挺快的。"我由衷地夸奖道。
她被我夸得红了脸,低头笑着,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即使是在这荒凉的北大荒,也能找到一些温暖的瞬间。
比如现在,冬日的阳光,井边的笑声,还有手中温热的大饼。
此后,我每次去红星队,都会抽空去看看柳小燕。
有时候带些公社发的报纸给她,有时候帮她修理一下破损的窗户或门。
慢慢地,红星队的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见了我就打趣:"孙文书,又来看对象啦?"
我总是笑着摇头,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事实上,我自己也说不清对柳小燕到底是什么感情。
也许只是同为知青的关心,也许是那张清秀的脸庞触动了我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梦想中的那个上海。
一次,我去红星队送完文件,天黑得早,柳小燕非要留我吃饭。
食堂的大锅里煮着玉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飘散出淡淡的香甜气息。
"来,多吃点。"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粥,又夹了几筷子咸菜,"这咸菜是我自己腌的,尝尝。"
我喝了一口粥,咸菜酸辣可口,确实比公社食堂的强多了。
"小燕,你在这边还想家吗?"我突然问道,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己。
她停下筷子,眼神飘向远方:"想啊,怎么会不想。"
她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惆怅。
"特别是晚上躺在炕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就会想起上海的弄堂,想起妈妈做的红烧肉,想起家门口那棵老樟树..."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不会整宿整宿地哭。再说了,这边的人都挺好的,让我慢慢有了家的感觉。"
我点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知青的心事,谁又能真正理解呢?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公社里来了一项新任务:筹办一所小学,解决公社干部和社员子女的教育问题。
王书记把这事交给了我负责,让我去各生产队统计适龄儿童的数量,同时物色合适的教师人选。
北大荒的春天来得晚,四月份还飘着零星的雪花,但空气中已经有了融化的气息。
我骑着自行车,走访了公社下辖的几个生产队,心里琢磨着教师人选的事。
这里的农民大多数是文盲,能当老师的人几乎没有。
想起柳小燕的履历,我立刻有了主意。
她高中成绩优异,又有良好的普通话,教小学生绰绰有余。
更重要的是,这能让她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过上相对轻松的生活。
经过一番努力,我说服了王书记,让柳小燕来公社小学当老师。
"王书记,红星队有个上海来的女知青,高中毕业,成绩特别好,普通话也标准,让她来教学生再合适不过了。"我极力推荐道。
王书记皱着眉头,犹豫了一阵:"那个叫柳什么的?我记得她家里有历史问题吧?"
我心里一紧,但面上不露声色:"是有点问题,但她本人表现很好,在生产队干活很积极,老乡们都挺喜欢她的。再说了,现在是重在表现嘛。"
王书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行吧,就让她试试,要是教不好,立马换人。"
得到批准后,我立刻骑车去了红星队,找到正在菜地里除草的柳小燕,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那一刻,她激动得眼眶发红,手里的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教书?"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阳光洒在她脸上,映出一片晶莹的泪光。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说,"从下个月开始,你就是公社小学的老师了。工分比在生产队高,还有公粮。"
柳小燕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向阳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她的手粗糙而温暖,上面布满了劳动留下的茧子,却掩盖不住她骨子里的灵气。
"不用谢,你本来就适合教书。"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只要把孩子们教好就行了。"
她用力点点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一定会好好教,不辜负你的信任。"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
从那以后,柳小燕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搬到了公社,住在学校旁边的宿舍里。
那是一间小小的砖房,虽然简陋,但比起生产队的土坯房要好多了。
学校就是一间大房子隔成的两个教室,墙上挂着几幅领袖画像,还有几张手绘的教学挂图。
课桌是用木板钉的,凹凸不平,但在柳小燕的布置下,教室变得井井有条,墙上还贴了学生们的手工作品,增添了几分生气。
每天早晨,她都会准时站在教室里,教那些农民的孩子们认字、算术。
她的课讲得生动有趣,常常把上海的见闻融入教学中,让这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们大开眼界。
"老师,上海真的有那么高的楼吗?"一个叫小明的男孩好奇地问。
柳小燕笑着点头:"是啊,有十几层高呢,站在楼上,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比咱们公社的水塔还高?"另一个孩子瞪大了眼睛。
"高多了。"柳小燕耐心地解释,脸上带着怀念的神情,"以后你们好好学习,将来也能去看看。"
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位温柔又有耐心的老师,放学后常常围着她问这问那。
有时候,他们会给柳小燕带一些家里的土特产——几个土鸡蛋,一把野菜,或者几个刚挖的小土豆。
那些粗糙的礼物,承载着最纯真的感情。
我则继续在公社当我的文书,偶尔会在下班后去学校看看她。
有时候帮她修理桌椅,有时候只是坐在教室外的石阶上,听她给孩子们讲故事。
看着她与孩子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常常泛起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仿佛她的幸福也成了我的幸福。
那段日子,尽管依然辛苦,但内心却充满了充实和平静。
一九七一年的冬天特别冷。
公社的小学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火炉,烧的是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柴禾和玉米秸。
柳小燕担心孩子们冻着,常常把自己的手套给冻得通红的小手递上。
有一次,一个叫小翠的女孩忘了带手套,手冻得发紫,柳小燕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自己的手则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下课后,我看见她在水盆里泡手,那一双原本白皙的手,已经被冻得像萝卜一样通红。
"你这是何必呢?"我心疼地责备道,"把自己冻坏了可怎么办?"
她揉着手,笑得很淡:"没关系,我皮糙肉厚的,冻不坏。可那些孩子们,有的家里连棉袄都穿不上,我能帮就帮一点。"
我看着她,心里又气又疼。
谁说知青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柳小燕已经完全融入了北大荒,她的心早已融化在这片黑土地上。
一场大雪过后,许多孩子因为路途遥远无法来上学。
柳小燕便挨家挨户去接他们,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把那些娃娃们一个个接到学校来。
有一次,她踩进了积雪下的水坑,把脚给冻伤了,却坚持上完了一天的课才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我听说这事后,赶紧去医务室看她。
推开门,看见她坐在床边,脚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却带着倔强的笑容。
屋里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亮,照在她憔悴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你这是何必呢?"我心疼地责备道,"冻伤了多疼啊。"
她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些孩子比我更不容易。有的家离学校十几里地,小小年纪就要走那么远的雪路。我不去接他们,他们可能就失学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真诚,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突然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这些被迫离开家乡的知青,能够找到生活的意义实属不易。
而柳小燕,已经在教育这条路上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教育者。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柳小燕把全部的爱都给了那些农村的孩子们。
她不仅教他们读书认字,还教他们唱歌、画画、讲述外面的世界,让他们的心灵不被这片荒凉的土地所禁锢。
随着时间推移,柳小燕在公社小学的名声越来越好。
不仅是因为她教学认真,更因为她真心实意地关心每一个孩子。
有一次,一个叫小刚的男孩因为家里困难,快要辍学了。
他父亲得了肺病,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年迈的奶奶维持生计,连口粮都成问题,更别说供他上学了。
柳小燕知道后,拿出自己不多的工资,给小刚买了书本和冬衣,还经常接他到自己宿舍吃饭。
每次发粮食,她总会匀出一部分给小刚家。
她的宿舍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个收音机,那是她省吃俭用攒钱买的,为的是让孩子们能听到外面世界的声音。
小刚的父亲,一个粗犷的农民,有一天专门来学校找柳小燕。
我正好在场,看见那个大汉站在柳小燕面前,一时语塞,满是老茧的手不停地绞着帽子。
"老师,谢谢你对俺家小刚的好..."他最后只憋出这么一句话,声音粗哑中带着深深的感激。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土鸡蛋,硬塞给柳小燕。
那几个鸡蛋不大,还带着些许泥土,但在那个年代,却是珍贵的礼物。
柳小燕红着脸推辞:"这怎么行,我是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老师,你不仅教他知识,还给他买衣服、给他饭吃。咱农村人穷,但懂得感恩。"那汉子执意要她收下,浓重的眉毛下,眼睛湿润了。
最终,柳小燕收下了鸡蛋,但当天晚上就做成了蛋花汤,请小刚和其他几个家境困难的孩子一起吃了。
看着她和孩子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当初怯生生站在公社门口的上海姑娘,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强而有爱心的乡村教师。
而这一切,竟然源于我当初在分配表上的那个小小改动。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命运虽然捉弄了我们这一代知青,但我们依然能在逆境中找到自己的价值。
一九七二年夏天,公社来了检查组,要评选优秀知青教师。
柳小燕自然成了热门人选。
检查组的人看了她的课,走访了学生家长,对她的评价极高。
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她的学生不仅识字率高,还能唱歌、画画、会讲故事时,都感到十分惊讶。
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柳小燕被评为县里的优秀知青教师,还获得了去县师范进修的机会。
这在当时,对一个"家庭有问题"的知青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向阳哥,我考上了!"那天,她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眼里闪烁着喜悦的泪光。
夏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映衬出一种特别的光彩。
三年的农村生活没有磨灭她的灵气,反而给了她一种特别的成熟与坚韧。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恭喜你,小燕!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她看着我,忽然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向阳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不是你把我分到红星队,如果不是你推荐我当老师,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想..."
我摆摆手,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别这么说,是你自己努力才有今天的。"
她坚定地摇头,眼里含着泪,语气却异常坚定:"不,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看见你在分配表上划掉'东风生产队',改成'红星生产队'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明白,你冒险帮了我。"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你...你看见了?"我有些尴尬,又有些惊讶。
"嗯。"她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不敢说。向阳哥,谢谢你改变了我的命运。"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有些哽咽。
那个小小的改动,在我看来只是举手之劳,却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想起自己刚到北大荒时的彷徨与无助,以及后来慢慢适应的过程。
每个知青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和柳小燕的故事,因为那个小小的改动而交织在了一起。
"傻丫头,我只是做了一点点小事,是你自己的努力才有了今天。"我轻声说道,心里却满是骄傲。
柳小燕去县师范进修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
一年后,她成为了县重点中学的老师,教英语和数学。
她把自己在上海学到的知识都教给了北大荒的孩子们,让他们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再后来,她被推荐去省里参加教学比赛,获得了一等奖。
那时的柳小燕,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上海知青了,而是一个自信、优秀的教育工作者。
她回来看我的那天,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蓝色工装,头发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眼神中充满了自信和从容。
"向阳哥,这是我在比赛中得的奖状,还有奖品。"她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钢笔,"这支钢笔送给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接过钢笔,心里五味杂陈。
这支普通的英雄牌钢笔,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物品,代表着她的心意和成就。
我们坐在公社食堂里,喝着难得的茶水,回忆着这几年的点点滴滴。
"还记得你刚来时的样子吗?"我笑着问她,"那时候你可真是个娇小姐,见了北大荒的风雪,吓得脸都白了。"
她也笑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可不是嘛,那时候我天天晚上偷偷哭,想家想得不得了。要不是有你帮忙,我可能早就撑不下来了。"
我们相视一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岁月的痕迹和成长的喜悦。
一九七八年,高考恢复。
这个消息像一阵春风,吹遍了全国各地,也吹到了北大荒的每一个角落。
柳小燕鼓励她的学生们报考大学,自己也报了名。
那一年,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正是知青中的"老大姐",但求知的热情丝毫未减。
凭借着这些年自学积累的知识和教学经验,她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这个成绩在当时的知青中堪称奇迹,毕竟大多数人早已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消磨了学习的能力和热情。
临走前,她特地来公社找我道别。
那天,我们坐在当年初见的办公室里,炉子依然"噼啪"作响,只是我们都已不再年轻。
柳小燕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确良上衣,整洁大方,眼神明亮而坚定。
窗外,北大荒的风依旧呼啸,但屋内却充满了离别前的温馨和感伤。
"向阳哥,我要走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感。
我点点头,心里有高兴也有不舍:"好好学习,别辜负这个机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她之间始终保持着纯粹的友谊,虽然周围人总是起哄说我们是一对,但我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特殊的关系。
也许,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友情比爱情更加珍贵和长久。
她看着我,眼里有说不尽的感激和不舍:"这些年,多亏了你。如果不是你当初那个小动作,我可能早就被东风队的苦日子给磨没了。"
我笑了笑,回想起这些年她的成长和变化:"命运这东西,谁说得清呢?也许你在东风队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她摇摇头,眼神坚定:"不,向阳哥,有些事情是有转折点的。你那天的决定,就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她说得认真,眼睛直视着我,让我无法反驳。
沉默片刻,她又说:"我听说你要回上海了?"
我点点头,心里泛起一丝期待:"嗯,父亲病了,组织批准我回去照顾。"
这也是我等了多年的机会,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了。
"那太好了。"她真诚地说,眼里闪烁着喜悦,"你也该回去了,这么多年,你为公社付出太多了。"
临别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我:"这是我的日记,从来到北大荒第一天开始写的。里面记录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包括...你对我的帮助。我想送给你,作为纪念。"
我接过笔记本,感受到它的分量,不仅是实际的重量,更是心灵的重量。
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娟秀的字迹:"1969年10月15日,阴,寒风刺骨。今天我来到了北大荒,在公社遇见了一个叫孙向阳的知青文书..."
那熟悉的日期,熟悉的场景,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一时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我不禁湿了眼眶。
当年那个瘦弱的上海姑娘,如今已经是即将踏入北京大学校门的准大学生了。
而我,也即将结束九年的知青生活,回到魂牵梦萦的上海。
"小燕,祝你在北京学习顺利。"我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以后有机会,来上海找我。"
她点点头,眼里含着泪,却笑得坚强:"一定会的,向阳哥。我们的故事,还长着呢。"
我们在公社大院的老槐树下告别,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映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风吹动她的衣角,也吹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
也许,这就是青春,这就是知青岁月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如今,当我坐在上海的家中,翻阅那本已经发黄的日记,思绪总会回到那个寒冷的秋日,回到那个简陋的公社办公室,回到那个我在分配表上做出改动的瞬间。
日记中,柳小燕详细记录了她在北大荒的每一天,从最初的不适应到慢慢融入,从教书育人的喜悦到考上大学的欣喜。
每一页都浸透着一个知青的酸甜苦辣,也记录着我们那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柳小燕后来成了大学教授,出版了多部文学著作,还多次回到北大荒,资助那里的贫困学生。
她的一本回忆录《北大荒岁月》获得了很高的评价,里面还特别提到了我当年的那个小动作。
而我,则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默默工作,直到退休。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个小小的改动,如果柳小燕真的被送到了艰苦的东风队,她的人生会是怎样?
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上海姑娘,是否能够经受住东风队的苦难?
是否还能有机会成为一名老师,改变那么多孩子的命运?
而我们这一代知青的命运,又是否真的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是被那个特殊年代的洪流所裹挟?
在命运的长河中,有多少像我和柳小燕这样的小人物,因为一个偶然的决定,一个微小的改变,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来源:丫丫旧梦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