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摄影师,和她拍摄的女性伤痛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20 12:42 1

摘要:现在是朱玲玉完成上一个项目之后的恢复期,这位长期关注边缘人群和女性议题的前摄影记者、纪录片导演、独立摄影师,每完成一次报道或者创作,几乎都像经历一场灾后重建。

联系到朱玲玉的时候,她在一座大山里帮别人拍东西。采访那天,她刚刚结束工作,山里信号不好,背景里不时有小鸟叫声。

现在是朱玲玉完成上一个项目之后的恢复期,这位长期关注边缘人群和女性议题的前摄影记者、纪录片导演、独立摄影师,每完成一次报道或者创作,几乎都像经历一场灾后重建。

她的拍摄对象包括工厂女工、日结工人、钢管舞者、性侵受害者、白血病患者家属等,她曾说,边缘性也是与她相伴相随的体验。

朱玲玉的拍摄对象包括工厂女工、日结工人、钢管舞者、性侵受害者、白血病患者家属等

这一次,她镜头对准的是有过流产经历的女性。2025年3月8日,朱玲玉拍摄制作的纪录片《中国女性子宫叙事》发布。这是一部由六位流产女性共同完成的口述史。

这次拍摄动机,源于她自己的生育经历。2017年,朱玲玉在自己的分娩过程中,回忆起了过去一次流产经历,后来,因为共同的母亲身份,她与自己的女性亲属交流,发现流产经验是如此普遍又如此隐秘。有太多的女性故事,以子宫为场所发生。她决定将这些隐秘叙事晾晒在太阳底下。

在北京宋庄,她搭起一个摄影棚,聆听和记录了一系列流产故事。在拍摄中,讲述者常常流露出强烈的自责、自省、自我贬低,而朱玲玉相信,这不应该是流产叙事的全部。

这个作品之后,我们对背后的朱玲玉产生好奇。收到邀请,她感恩于“总是女性来找我谈谈这些”,于是她也很乐意讲。尽管忙碌,但是她准时,耐心,温柔敞开。

我们逐渐接近一个女性内心的风暴。

一个时代、一种性别,可以在一个个体身上刮起如此难以平息的飓风,而这种重负,又激发了罕见的创作能量——这是朱玲玉的故事。

一场大雾

如果不是做这个项目,可能朱玲玉还跟她镜头下的女性一样,一直背负着子宫的秘密。

2017年,朱玲玉怀孕了。分娩中,出现子宫粘连,医生建议她清理残留的胎盘,询问她是否曾经流产过。

这时候她才想起8年前的一次流产。后来,她在这个项目里出镜,讲述了那段几乎被她身体遗忘的回忆:“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天花板,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体半裸。那是个冬天,很冷,我看到周围的不锈钢器械和手术床,它们的质感透露出一种冰冷的感觉,就像一股寒流穿透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手术都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作,以一种工业化的方式被处理掉了。我感觉我的身体被外界忽视了,甚至可以说是漠视。”

朱玲玉/图源: NOWNESS现在

当时的北京没有非婚生子的条件,朱玲玉回到老家等待分娩。她跟父母日夜相处,不得不承受来自父母的不理解和尴尬的目光,父亲看到她的大肚子,眼神会躲开。

生育某种程度上缩短了她与自己的女性长辈之间的距离。过去她们不会主动跟朱玲玉聊起怀孕、生育和流产,但是面对孕育中的晚辈,她们觉得,可以跟这个同样有生育经历的女人分享一些事情了。那些故事触目惊心:朱玲玉的姑姑怀孕12次,流产6次,为了生一个男孩。

分娩带来的身体剧变,唤醒了朱玲玉的记忆,也唤醒了她的女性意识。她意识到,流产并不像广告宣传的那样,“三分钟麻药劲儿过去”,女性下床就可以上班恢复生活;在另一个层面,流产不应该是不自爱不自尊的别称,也不是某种秘而不宣的“家丑”。

流产被忽视了,被误解了,所以它需要被更公开地讨论。

恢复工作后,朱玲玉在网上发布征集,寻找有过流产经历的女性。她收到了很多回复。

她对自己的拍摄对象提出问题:如果将子宫外化成一个容器,你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的,装的是什么?

拍摄对象高小君形容自己的子宫是一个西瓜,一层一层被刮薄,朱玲玉拍摄了一个被刮薄的西瓜皮,上面扎着一把手术刀。

拍摄对象高小君描述自己的子宫像被刮薄的西瓜皮

这部由六位女性口述的流产史《中国女性子宫叙事》,于今年3月8日公开发布。

在北京宋庄的一个厂房里,朱玲玉搭了一个简单的摄影棚,她和她的拍摄对象在这里短暂地与外界的目光和评论隔绝,她们脱下衣服面对镜头,回归最脆弱也最本真的状态,在表达中相互理解。

朱玲玉的作品/图源: NOWNESS现在

讲述本身就是一种疗愈。现实没有创造女性去讲述流产故事的空间,更多的情况下,她们回避、遗忘,继而整个社会都默许这件事应该由女性默默吞咽。唯有表达在她们之间建立起深厚的信任感和同情感——朱玲玉被她们接住了,她也接住了镜头中的对象,“我们找到了一种共同体的感觉”。

在南风窗的采访中,连接,是朱玲玉高频使用的一个词。

失语,也是朱玲玉高频使用的一个词。

它们的关系是,如果我们不表达不谈论,某个议题或者群体在公共舆论当中失语,那么我们就难以形成连接;相反,如果我们言说,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连接。

社会对生育的言说还不够,“经验是不可见的”。

就像她怀孕之后才得以跟自己的女性长辈谈论生育,女性经验总是以接近秘密的形式被谨慎传播。朱玲玉去做这个项目的驱动力,就是希望那些被污名和性耻笼罩的感受能够得到公开谈论。

有一个女性观众曾提问:在看到这个影像作品之前,一个年轻女孩会像项目里的所有女性一样,选择把这件事情轻轻带过,封存起来,对她也许不会有太大影响,当她看到你的作品,突然意识到流产这件事没有那么轻、那么小,她该怎样面对自己?

朱玲玉觉得这个提问特别好,她想了很久,最后,她还是在某种程度上相信,这种痛苦和沉重感对一个女孩认清自己的处境是必需的,“我们要知道生育(和不生育)的代价是什么”。

他人的讲述,会让那个有可能存在的年轻女孩意识到,“她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去背负这种沉重和自责”。

朱玲玉拍了一张照片,所有拍摄对象包括她自己,被笼罩在一场大雾里,所有人在找一个方向。

她以此隐喻与她同时代的女性的境遇。

内心风暴

女性艰难,是贯穿朱玲玉至今人生的一种感受。

外婆是童养媳,从不被允许坐着凳子上桌吃饭。后来有一次回老家,朱玲玉把外婆的遗像摆在凳子上,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有一个情境,一直铺在朱玲玉记忆的底层。

每年春节,她的6个姑姑——她们有的已经嫁人,有的去外地打工,回到老家的老祖屋,在祖母的卧室,她们挤在一起,交换一年来的生活故事。小小的、秘密的谈话,持续整个夜晚。她们忽略了旁边有个小孩,但年幼的朱玲玉已经足够聪敏,从那些关于丈夫、男友、黑工厂的谈话里,识别出了一种沉重的东西。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却有预感,这种沉重,她将多年无法摆脱。

朱玲玉把外婆的遗像摆在凳子上,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一夜过去,朱玲玉在轻度睡眠里醒来,天空擦亮,南方冬季特有的湿冷空气里,微尘轻轻盘旋,她的女性长辈们还在窃窃私语。

她们是朱玲玉认识女性的起点。嫁给残疾的丈夫,遭到丈夫的家暴,十七八岁拿着假身份证去广东打工,在工厂里麻木地劳作,忍受不公的待遇,这些能够被称为“社会议题”的经历,第一次给朱玲玉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当然,她也很快提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最早的疑问之一:为什么自己的女性长辈们总在受苦?

另一件事发生在朱玲玉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被拐卖进来十几个缅甸新娘,其中一个还嫁给了朱玲玉的一个长辈,成了她的亲戚。随着朱玲玉慢慢长大,外来新娘逐渐习得了这个山村的语言,生下了一儿一女,模糊了那张曾剧烈反抗的脸孔。直到朱玲玉成为这个村里唯一一个能去县城上学的孩子,有一天,这位缅甸“婶婶”在某次单独相处中抓住朱玲玉的手,请求朱玲玉帮自己逃出去。

刚上初中的朱玲玉,完全无力处理这个请求,在慌张中,她只能选择回避。看到身边的女性受苦受难而不知其因也无能为力,这种体验混沌地存放在这个年轻女孩的体内,造成她多年的痛苦。直到大学里接触了更多的理论知识,她才把这种冲突擦拭出清晰的轮廓。

朱玲玉的作品

回忆少年时期,朱玲玉发现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许是抑郁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大人觉察,这个小孩的内心正在刮着强烈的风暴。很多念头和想法冲撞着她身体的边界,拿起父亲送她的胶片相机,写下那些缠绕她的想法,近乎一种本能,“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不垮掉”。长大后,她选择了影视编导和新闻专业,成为了一名职业摄影记者,再后来辞职,成为独立摄影师。她做了一系列的解困报道,实际是在打开她内心的结,解困是谋求被拍摄者的“解”,也是她在求自己的解。

在山村里亲身见证的女性境遇,与大学阅读到的女性主义书籍,相互激活。令朱玲玉困惑和压抑的姑姑和“婶婶”,这些中国中南部乡村里底层女性的遭遇,竟然能够在上野千鹤子、波伏娃、伍尔夫的解释里,得到归因。

紧接着,表达的欲望降临,她觉得自己应该把那些她知道的和尚不清楚的,向世界和盘托出。

她去拍性侵题材,拍流产女性,到北京马驹桥拍女性日结工,还有家和公寓里聚居的白血病患者家属。这些都是“边缘题材”,却都跟她自身有关。她试图在更广袤的世界里寻找她熟悉的女性的踪迹,她们被侮辱被伤害,未必脆弱,却总是将那些普遍的困境内化为个人境遇。

朱玲玉拍摄的女日结工

2019年,朱玲玉发布的《三个被性侵者的自述》影像项目得到广泛关注。很多陌生网友的留言让朱玲玉第一次感觉到,表达的力量也许就是让议题可见、得到公开讨论,大家在这个作品的涟漪里认出彼此安慰彼此,受苦和受困的个体得知自己不孤单。

多年后,缅甸新娘的故事有了一个结尾。村里矿井的一次塌方之后,原本就是聋哑人的男人在事故中被砸断了脊椎,丧失了劳动能力。为了让整个家庭生活下去,多年来一直被看管的“婶婶”有了外出打工的机会,“她出去一年之后就音讯全无”。

大学毕业那年,卧床在家的同乡求助于朱玲玉,请她帮忙寻找出走的缅甸妻子。妈妈出走、爸爸残疾,缅甸女人留下的两个孩子早早辍学,经历无人指引的残酷青春,现实终究要比抽象的理论更复杂。

朱玲玉偷偷找到了她。女人说,她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了一个男人,他对她很好,她不想回去了。她还有一个请求,是希望自己能跟过去彻底告别。

朱玲玉答应了她,把她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最终,她没有告诉自己的亲戚,她曾经找到过那个女人。

但朱玲玉还在继续寻找着“她”——在中国大地上,被苦难蒙住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女性。

成为母亲

朱玲玉自知,尽管她学习新闻、从事新闻,但她“从来没有过那种很实的新闻理想”,好像只是一直在给自己找答案。

用很小的视野聚焦有限的个体,过去她常常反思,这是不是一种局限?

也许是因为年龄增长心境成熟,也许是因为养育了孩子,近几年她不再疑虑,更多的是相信,“我个人想解决的那个心结,其实本身就是公共性的”。

以一种更为自洽的心态,她找到了某种优势,“跟我自己有关的群体,我能读懂她们的语言”。朱玲玉是偏远山村的“异类”,她走出山村读书,接受高等教育,在大城市生活,但是“我始终没有摆脱那个语言体系”。

朱玲玉的作品

在老家祖屋里,薄薄的晨雾升起时,挣扎困苦的女性长辈们的窃窃私语;精神失常,身体失能,作为畸零人备受歧视的叔叔在村头的喊叫;那个被拐卖进来的缅甸新娘,被迫学会的另一种方言……这种“语言”化成影子,缠绕着这个原本有机会告别这一切的女孩,而她又宿命一般地,不断在那个山村以外的世界继续寻找着她们。

当与她们相遇,她总能很快地认出她们。朱玲玉反复强调她们的“失语”,缺失表达的机会,表达的愿望仍然存在。

采访她们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人会对外界的关注感到不适应,甚至有敌意,更多时候她们觉得,这没有用。朱玲玉会先观察,这往往要比提问能更好地接近她们,一起吃饭、聊天,她们慢慢敞开。这是朱玲玉特别珍视的时刻,比起做成一个项目或者一个报道,与她们建立连接更重要,如果不是这样,“可能我早就垮掉了”。

与这些沉重的议题面对面,拍摄对象的苦痛和她的情绪叠加,她也会有受伤的感觉。在《中国女性子宫叙事》的拍摄期间,每次送走一个拍摄对象,她都要在自己的小摄影棚里独自坐很久,去消化这些贴皮到肉的伤痛。

每度过一次这样的时刻,她会感觉自己越来越坚实。

朱玲玉拍摄的女日结工

她的经历与她关心的议题越来越不可分,比如生育议题里,她既是观察者,也是亲历者。

更早之前的流产,8年前的独自生育,两个选择导向“做或不做母亲”的两种结果,实际是生育问题的一体两面。决定生下孩子的那年,朱玲玉也确定了自己不想选择婚姻,反复衡量思考,“我很难相信,把自己放到一个家庭体系里我还能继续做我自己”。

独抚妈妈也许要比两性婚姻中的母亲承担更多压力,但朱玲玉也常庆幸自己没有进入婚姻的时刻。她发现孩子要比伴侣甚至父母更容易理解她,只要在育儿与工作之间找到平衡,她往往能够全心投入自己的事业,“我的主体性没有被剥夺”。

从北京移居到成都之后,朱玲玉养了很多绿植,新叶和花苞,生命力盎然,给她内心带来安静的力量。她喜欢带着孩子去逛成都的菜市场,“那里有一种生活的秩序感”,剥好的莴笋、削皮的土豆,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码放在摊位上。孩子端着一个小相机,拍下他眼中的生活,他的照片跟朱玲玉的照片不一样,新鲜欲滴,活色生香,有孩子的视角。

孩子端着一个小相机,拍下他眼中的生活

独自抚育一个孩子,并不是英雄般的,也不是戏剧化的,而是被大量琐碎的平庸充满。在工作中反复经历撕裂的、激烈的、震撼的情绪的朱玲玉,被离生活更近的孩子不断拉回到日常当中。

她想起青少年的自己,终日不乐的女孩,拼命逃离农村,去外地上学,去北京工作,移居成都,内心深处有一种冲动,希望能够与自己的过去做课题分离。然而当她回望这种出走,终究发现,出发的原点是她一生不可回避的议题,一种难以卸下的责任,一份必须解决的人生课业。

聊到这里,她补充了一个回答。之前我们搁置了一个问题:独自生育之后,跟孩子的相处是否曾帮助她建立新的生活感知。可能因为这样的时刻太多,也太日常,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她竟没有马上想到一个好的例子。

采访临近结束,朱玲玉的手机欠费了。通话被迫中断,她马上交了钱,回到采访中。我们的思路都被打断,她却想起了一个答案。

在她私人的“植物园”里,有一盆半人高的喇叭花。一天早上醒来,她和孩子发现它开了两朵黄色的喇叭花,两朵花紧紧挨着,她挺激动,因为这盆花她养了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开花。孩子跟她说:“妈妈,如果我跟这朵喇叭花说一个秘密,会不会传到另一个喇叭花的耳朵里?”

两朵黄色的喇叭花

她从未像那个时刻,如此深地感觉到孩子帮她重建了与世界的连接。

那是朱玲玉生活中的另一种“语言”,天真,稚嫩,轻盈。

一个不再像她一样背负时代伤痛的孩子,像一棵富有生命力的植物,从新的起点上生长出嫩叶。那是她用多年的反思和追问,试图去守护的,新的希望。

来源:财富吹哨人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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