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最初接触到“两个离不开”这句话,是从时任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热地的信中知道的。但在当时,由于我的政策理论水平不高,因此我对这句话的具体文字含义是什么,还并不十分明确。
两个离不开
——怀念西藏自治区老领导热地
薛晓康
我最初接触到“两个离不开”这句话,是从时任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热地的信中知道的。但在当时,由于我的政策理论水平不高,因此我对这句话的具体文字含义是什么,还并不十分明确。
那是1988年10月14日的清晨8点,西藏人民广播电台在“高原子弟兵”节目中,播放了一篇题为《风风雨雨三十载·和和睦睦一家人》的访问记(作者是西藏人民广播电视台记者贡桑德吉)。这篇访问记是采写的西藏军区总医院一个藏汉结合的家庭,热地书记听后,立刻专门让电台的同志将广播稿的文字原件送来,他看了之后感慨到:“两位主人翁,患难与共,风雨同舟,用真挚的感情,培育了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生动地体现了‘藏汉团结·亲如一家’这一主题。整个访问记文字不多,但事迹典型,令人感动。”随后的第3天(10月17日),他给西藏军区司令员姜洪泉和政治部主任耿全礼写了一封信,提议以“这一生动感人的事例,直观化、生动化、形象化”地拍一部电视剧。他在信中写道:“这不仅在西藏会起到十分生动具体地‘两个离不开’的宣传教育作用,甚至在全国也会产生一定的良好影响。同时,也是宣传解放军在建设西藏、保卫边疆所做出的巨大贡献。我考虑,这事能否请你们组织人搞一下,如需地方支持配合,我会向有关部门打招呼的。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妥否,还请你们再斟酌。”
就在热地书记写这封信的当天,姜司令员和耿主任立刻做了批示,并将此信和电台的广播稿原件转交给我,他们“认为热地书记这一设想好,体现了对驻藏部队的关心和爱护,也是对军队的鼓励和支持”,并要求“尽快组织力量,认真研究,切实搞好落实”。
我按首长的指示,马上动身去采访军区所属单位的一些藏汉结合的家庭。当我在构思撰写电视剧本时,我以为“两个离不开”是指军队和地方相互离不开的意思,因此按这个思路,经过3个月的努力,写了电视剧本《酽酽的青稞酒》初稿,并将初稿交给西藏自治区党委办公厅秘书宫浦光,请他转呈给热地书记审阅。
热地书记看的极认真,于1989年2月25日给西藏军区党委并张少松政委写了一封长信。他很讲究“策略”,信里的开头便对我进行了一番肯定和表扬,然后再对剧本初稿提出修改意见。他从剧本里写的人物的动作、对话的台词、藏族的风俗等方面,非常细致地写下10点修改意见。当天,张少松政委把信交给我,并在信封背面写了批示:“热地书记对这剧本十分重视,召集有关文人和专家广泛征求了意见,我看后认为意见正确。请耿主任召集有关人员再进行一次研究修改,争取早日把剧本改出来再送热地书记再改。这些方面很敏感,千万不能急。”
我根据热地书记对剧本提出的修改意见,抓紧时间写出了第二稿。没过几天,耿全礼主任通知我,热地书记想跟我当面聊一聊,让我马上去。
热地书记在他家里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我至今记得他亲切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而他脸上的激动神情令我感到有些意外。听他说了一番话后,我才知道他早就认识我父亲。他说:“50年代至60年代初,你父亲曾经在军区任保卫部长和军事检察长,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你父亲帮助自治区组建了公检法系统,很操心很劳累的。当时我刚参加工作,在那曲公安处当侦察员,他对我帮助很大,我印象很深。你父亲为西藏做了许多重要贡献,西藏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他!”
经过跟热地书记的一番交谈,我终于听明白他说的“两个离不开”,所指的字面意思是“汉族离不开藏族,藏族离不开汉族”。这使我的思路仿佛顿时清晰了许多,我认真听取了他提出的详细修改意见,并向他表示我会立即重新写出第三稿剧本,他也对我表示了鼓励和信任。
第三稿剧本我写的较顺,为谨慎起见,我把剧本带到成都,向成都军区政治部话剧团的编剧陈位其请教,然后再返回拉萨,把剧本呈给热地书记审阅。仅仅过了两天,热地书记便给我写了信。他在信中肯定了改写的第三稿剧本,指出“总的看,开机拍摄的条件已具备了。但是还有一些细节问题有待于在写分镜头剧本和拍摄过程中进一步改进。”他还例举了5点还需注意改进的细节,然后写道:“当然,求全责备,过高要求,也是不现实的,但谨望你们能向这方面努力。”
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的谦虚谦让品质,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另外,你们拟让我担任该剧顾问,我看就不必了。如果一定要请顾问,还是请那些既懂西藏风俗习惯,又懂文学创作的同志为好。”
我接到此信后,立刻忙着组建拍摄剧组的繁杂事务。这时,宫蒲光秘书来找我,说热地书记还在为这事操心,还想跟我当面聊一聊。当我跟热地书记见面时,以为他还要讲点剧本的修改意见,不料他问的却是电视剧的摄制经费情况。我实话实说:“我们军区政治部的宣传经费有限,批给我的摄制经费少得可怜,我正为这事发愁,在想用什么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哪个单位拉点赞助款。比如找哪个有钱的工程单位,但我又不认识一个施工的包工头,愁死我了。”
热地书记一听,连忙安慰我说:“别发愁别发愁,不用去找什么包工头,我马上帮你解决一下。”他说完便拿起笔,俯身在一张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接着打了一个电话。他放下电话后,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现在马上去财政厅,厅长会亲自在大门口接你进去办理。晓康呀,我已经连续当了三届的自治区党委副书记,这还是头一次给别人写条批钱呢。没关系的,预祝你们拍摄顺利,早日与广大观众见面!”
经过几个月的紧张摄制,电视剧终于杀青,只等领导们审片了。审片是在军区俱乐部进行,热地书记和几位军区领导,以及地方的几位藏学专家来跟剧组主要演职人员一起参加。领导们看完后都表示满意,却有一位专家指出,有个镜头有问题,应该删掉或者重拍。那个镜头的情节是一个藏族男青年由于对拉姆姑娘的汉族男朋友产生了误会,他想替拉姆姑娘出口气,打抱不平,喝醉酒时从腰间扙出藏刀凭空挥舞了一下。针对这个镜头,那位专家有理有据地说:“剧组人员应该了解藏族人腰间别的小藏刀,是属于餐具,而不是什么武器,这是个基本常识。镜头里那个演员表演的那个动作,显得藏族青年有些粗鲁,甚至显得野蛮,不讲文明。”
我一听便傻了。军区领导让我发言来作解释,但我一时想不出来该如何开口,只是尴尬地低头无语作沉思状。这时,热地书记却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我觉得这个镜头没有多大问题,由于一场误会,醉酒的藏族小青年发脾气扙藏刀比划一下,那也比较正常。在那种产生误会而酒后失态的情况下,可能汉族小青年也会有扙刀的动作出现,我们不能因此就把这评判为野蛮和不文明。”他的话音一落,剧组的几个人高兴地忍不住轻轻鼓了鼓掌,再也没有谁提出异议,审片就此算是通过了,我大松了一口气。
我在送热地书记回去的路上,非常感谢他帮我说话。他笑着说:“晓康,我知道你们辛苦了,拍出这部电视剧很不容易,听说你在拍摄期间还病了一场,你要注意身体啊。有一点我刚才注意看了一下,你按我的要求,没有在字幕上打我是顾问,这样就对了。如果字幕上出现我的名字,那我就不好帮着你说话了,哈哈哈……”
我说:“其实你应该当这部电视剧的顾问。首先,这是你最先提议拍摄的,你不仅提了那么多剧本修改意见,还给剧组批了拍摄经费,并且帮助剧组联系藏族演员。再说,如果中央电视台播出后,会给我们片酬稿费。你当顾问,剧组是要给你顾问费的。”
他急忙摆手,一脸真诚地说:“千万别这样讲。不管是你们军区批的钱还是我批的钱,那都是国家的钱,不能跟私人扯上关系。还有,中央电视台的钱也是国家的钱,各部门的经费都有限,最好不要他们给的片酬稿费,只要这部电视剧能播出来,把‘两个离不开’精神宣传出去,我们这次就算圆满完成心愿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但心里对他所具备的优秀品质深感敬佩,感觉他的灵魂充满了对亲爱祖国的无比热爱和对民族团结的浓厚情怀。
当我把这部电视剧送到中央电视台时,以为还需要在北京住一段时间,等候审片通知。不料台里的几位领导急忙叫我不要离开,现在立即召集几个部门的人来一起审片。审片过程很顺利,大家一致评定为“这是一曲藏汉民族团结的颂歌,从题材的选定与艺术表现手法上都有了新的突破和新的尝试”,并当场通过,可以作为向建国40周年、西藏民主改革30周年的献礼片。
至此,我感到心情格外轻松,起身致谢后便朝外面走了。却有一位电视台部门领导急急地追上来,要我留下详细通信地址,好寄片酬稿费。我一愣神,突然就想到了热地书记对我说的那番话:“那都是国家的钱,不能跟私人扯上关系……”于是我说:“不用给我片酬稿费了,而且你们的经费也有限。”我说完后转身就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感叹声:“唉,我们还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只有解放军才做得出来,还是解放军好啊,真是太感谢了。”
我没有回应,只是在心里想:“要感谢就感谢热地书记吧,是他教导我这样做的。”
电视剧《酽酽的青稞酒》于1989年8月7日、8日连续播出,以后又重播。我后来回到拉萨,去向热地书记汇报。他很高兴,拿了几份不同的报纸给我看,指着其中的一些文字念:“全剧生动而真实地讴歌了藏汉民族间的手足之情。一些已离休的老干部看后激动地说:‘它使我们又想起了当年,藏族同胞跟我们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那些日日夜夜……”热地书记满意地笑着对我说:“看来让老西藏的后代来写这个剧本,算是选对人了。”
这桩往事从热地书记于1988年给西藏军区党委写信,至今已过去30多年了,我在这天(2025年6月6日),正在整理一些关于西藏的历史资料,想捐赠给我的母校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校史馆(学校现已更名为“成都七中八一校”,仍属军队编制,与地方联合办学),我看到一个文件夹里是热地书记曾经写的几封亲笔信,于是我坐下来认真阅读,想写一篇文章记述一下我跟热地书记交往的那段美好时光,然后再把这几封信捐赠给校史馆。
正当我边看信件边回忆边构思的时候,却被一个手机来电所打断。打手机的人是我的战友桑天文(他父亲名叫天宝,也叫桑吉悦希,曾担任过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西藏军区第二政委、四川省党委书记、副省长等职),他告诉我,热地书记已于今天2时15分在北京逝世。我听此消息,顿时悲痛不已,不知怎么,便在冥冥之中感觉这里面似乎有我的罪过,为什么我会早不写晚不写,偏偏会在今天想着要写一写热地书记?我流着泪对桑天文说了我的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痛触感受,说着说着边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晓康!晓康!”桑天文在手机里焦急地大喊,“你别这样想!千万别这样想!晓康,你太重感情了……”
我说:“不是的,是热地书记太重感情了!”
桑天文说:“对对!晓康,热地书记对解放军、对老西藏和他们的后代感情很深厚,他那是真感情呀!”
我放下手机后,又把热地书记的亲笔信一页一页地展开来看,特别是看到“两个离不开”这几个字,我忍不住又落泪了,心里在念叨:“热地书记,你说的‘两个离不开’,何止是两个,是上百个、上千个‘离不开’呀,但你却不辞而别地悄然离开了晓康……但你给晓康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晓康会永远精心保存在心间,至死不忘……”
2025年6月10日
作者简介:
薛晓康:全国首批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当代军旅作家代表人物之一。生于西康军营,长在西藏军区保育院,就读于西藏军区成都八一校,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司号员,报务员,电台台长,副连长,干事,西藏军区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中央电视台军事部编辑等职。作品多次获奖,并译介到国外。
来源:雪域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