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喂!谁干的!"我挣扎着从烂泥里爬起来,嘴里呛了一口臭水,全身都是猪粪的腥臊味。
养猪场的青春
那天早晨,我被丢进了猪圈。
"喂!谁干的!"我挣扎着从烂泥里爬起来,嘴里呛了一口臭水,全身都是猪粪的腥臊味。
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回头一看,会计的女儿丽华正站在猪圈外,笑得前仰后合。
"大学生,猪都喂不好,不如让猪喂喂你!"她叉着腰,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这是我来到养猪场的第三天,也是我第三次被丽华捉弄。
1987年盛夏,我大学毕业,怀揣着建设家乡的梦想回到黄土高坡上的小村子。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神州大地,但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变化却如同蜗牛爬行般缓慢。
组织上一纸调令,把我分配到村办养猪场当饲养员。
当村支书把那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递到我手上时,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疼得说不出话来。
四年寒窗苦读,换来的却是一身猪粪味。
"小张啊,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村里办起了养猪场,你是大学生,懂科学,正好去帮帮忙。"村支书拍着我的肩膀,一脸诚恳地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失望的眼神。
"读啥大学!白费钱!"父亲在一旁嘟囔着,手里的烟卷燃出一缕青烟,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像是在嘲笑我的不争气。
养猪场位于村子东头的一片洼地上,十几间低矮的猪舍,四周弥漫着让人窒息的臭味。
第一天报到,场长王大刚就递给我一把铁锹:"大学生,猪粪不会自己跑出去,靠你了!"说完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牙。
王场长四十出头,满脸沟壑,一双手粗糙得如同树皮,是村里有名的"养猪能手"。
我接过铁锹,强忍着眼眶里的热泪。
下工回家,邻居李大娘站在门口,看见我满身臭气,捂着鼻子直摇头:"哎呦,考上大学咋去喂猪了?你妈昨天还哭了一场呢!"
我默默走进家门,看见母亲正在灶台前烧水,背影比我记忆中又瘦了几分。
"娃,妈给你熬了碗红糖水,去去晦气。"母亲递过碗时,眼里含着心疼。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会计的女儿丽華。
她比我小两岁,高中毕业就在猪场做记工员,仗着她爹是村里的会计,处处与我作对。
她把我的工具藏起来,在我的雨靴里放蚂蚱,在我喝的水里放盐。
有一次,我正在猪圈铲粪,她故意从上面泼了一盆猪食下来,弄得我满头满脸都是。
"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吗?回来还不是给猪当'保姆'!"丽华每次都这样嘲笑我,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假小子",从小父母宠爱,性子倔得很。
她扎着一条马尾辫,穿着蓝布裤褂,走路带风,远远看去像个毛头小伙子。
我咬牙忍着,心想着攒够钱就离开这个地方。
那时候,我枕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每晚睡前都要听一会儿,那是我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
"下海经商"的故事像春风一样从南方吹来,让我心痒难耐。
"凭我的文化,去深圳、去海南,总能闯出一片天地。"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离开的计划,把每个月省下的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
夏去秋来,猪场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艰苦。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先给母猪喂食,然后清理猪圈,配制饲料,给小猪驱虫...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是常态,就连梦里都是猪拱食的声音。
村里人见了我,不叫我的名字,只喊"猪倌儿"。
我曾经的大学同学陆续有了消息,有人考上了研究生,有人进了国企,还有人去了沿海特区。
而我,只能在月光下对着几十头猪发呆。
变故发生在深秋的一个夜晚。
一场猪瘟席卷了周边几个村子,我们的猪场也未能幸免。
那天半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丽华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快!三号猪舍出事了!"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跟着她跑向猪场。
月光下,猪场一片混乱。
几头母猪已经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王场长正指挥几个饲养员隔离病猪:"快!把病猪都拉到后山去!"
"不行!"我上前拦住他们,"这样做病情会扩散得更快!"
"你算老几?读了几年书就懂行了?"王场长怒目而视。
"他说得对!"丽华突然站了出来,"我爹说了,现在电视上都说了,猪瘟要隔离治疗,不能乱处理!"
在我和丽华的坚持下,场长终于同意按照我的方法处理。
我们在昏暗的马灯下,一头一头地给猪打针、灌药。
丽华的双手被猪挣扎时划出了好几道口子,却不吭一声。
她的倔强第一次让我感到敬佩。
天亮时,我们靠在猪舍外的土墙上,累得说不出话。
她递给我一个煮鸡蛋,自己却只啃了半个窝头。
"你知道吗,我爹不同意我上大学,"她突然开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苦涩,"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将来还是要嫁人。"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
阳光下,她脸上的汗珠闪着微光,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渴望。
"那你为什么总是针对我?"我忍不住问道。
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因为...因为你有我想要的一切。"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丽华,一个被命运束缚,却不甘平凡的丽华。
猪瘟过后,我和丽华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捉弄我,有时甚至会主动帮我干活。
村里人看见了,都说:"丽华是不是看上猪倌儿了?啧啧,会计家的闺女,眼光够低的。"
丽华听见了,就骂他们:"胡说八道啥哩!"
可奇怪的是,她骂完就红了脸,跑得比兔子还快。
猪场的账本每天都在记录着亏损的数字。
饲料成本高,猪的出栏率低,加上猪瘟的影响,猪场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一天开会,场长愁眉不展:"再这样下去,猪场就得散伙。"
我鼓起勇气,提出了一个改良饲料的方案,可以降低成本提高猪的生长速度。
这是我在大学农业经济课上学到的新理论,结合了营养学和成本控制。
"做梦!"场长一口回绝,"哪来的钱做试验?现在能保住大家的工分就不错了!"
会计张大有也在场,他摇摇头:"小张啊,你这个想法是好的,但是咱们村里穷啊,冒不起这个险。"
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闷闷的。
当晚回到宿舍,我翻出那个铁皮饼干盒,看着里面攒了大半年的钱,犹豫了许久。
这些钱是我离开这里的希望,是我逃离这个"猪倌儿"身份的唯一出路。
第二天,丽华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的积蓄,你试试你的方案。"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票子,有些甚至还带着汗渍。
"为什么帮我?"我不解地问。
"你是真心想让猪场好起来的,不是吗?"她第一次对我笑得这么真诚。
我心里一暖,好似冬日里的一缕阳光照进心田。
我把自己的积蓄也拿了出来,加上丽华的钱,开始了改良饲料的试验。
我们找了几头体质差不多的猪,秘密进行对比实验。
白天正常工作,晚上偷偷给试验猪喂特制饲料,记录数据。
一个月过去,试验组的猪明显比对照组长得快,而且毛色更好,精神更足。
丽华兴奋地拍着手:"成了!真的成了!"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在猪舍外的空地上转圈。
月光下,她的笑容如此纯真,让我一时忘了呼吸。
试验继续进行了两个月,效果越来越明显。
我们决定向场长和村里汇报结果。
会议室里,我紧张地展示着数据和成果。
王场长起初还是一脸怀疑,但看到实际效果后,表情逐渐松动。
"小张,没想到你真有两下子!"他拍着我的肩膀,"这个方案,咱们大干一场!"
村支书也连连点头:"好啊!就该发挥大学生的作用!"
在村委会的支持下,猪场开始全面推行新的饲料配方。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丽华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大字不识几个,却学得比谁都快。
她心灵手巧,很快就能独立配制饲料,还能用布鞋上的白鞋带记录各种数据。
有一次,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在本子上画线条,凑近一看,竟是在模仿我的表格。
"你要不要我教你识字算数?"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渴望:"真的可以吗?"
从那天起,每天下工后,我都会抽出一个小时教丽华认字、学算术。
她学得极快,仿佛是要把失去的时光一次性补回来。
村里人又有了新话题:"瞧瞧,会计家闺女天天跟猪倌儿黏在一起,这是要定终身啊!"
张会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脸色铁青。
一天,他把丽华叫回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你一个大姑娘,整天跟男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丽华倔强地站在那里:"我跟他学知识,有什么不对?"
"学个屁!"张会计怒不可遏,"你都多大了,该找婆家了!王家那小子不错,家里有拖拉机,是正经人家!"
丽华气得摔门而出:"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她跑到猪场后面的小山坡上,坐在那里哭了一整晚。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熊猫眼来上工,脸上却带着坚定的表情。
试验成功了。
半年后,我们的猪出栏率提高了三成,成本却降低了两成。
猪场起死回生,不仅还清了欠款,还有了盈余。
村委会开了表彰大会,场长提议让我当副场长。
"不行!"张会计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还年轻,没经验,这么重要的位置,得有资历的人来。"
场长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丽华在下面气得脸通红,正要站起来,我拉住了她。
"张会计说得对,我确实经验不足。"我平静地说,"我可以先当技术员,多学习再说。"
会议结束后,丽华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不争取?那明明是你应得的!"
我笑了笑:"功劳不在位置,能把猪场办好才是真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
北风呼啸,冻得猪圈里的水槽结了厚厚的冰。
我和丽华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砸冰,给猪换水。
一个雪后的清晨,我们一起走在去猪场的小路上。
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我爹同意我去县里中专进修了。"丽华突然说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太好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都是因为你。"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我爹看到我学会了那么多东西,终于相信女孩子也能有出息。"
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她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很美。
不是那种惊艳的美,而是朴实中透着坚韧的美。
一个雨后的傍晚,我在猪场后的小坡上纳凉,丽华提着两瓶汽水走了过来。
"喏,给你的。"她递给我一瓶,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远处,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像是一幅水墨画。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她低声说道,"你有知识,有本事,我捉弄你,是因为......"她没说完,脸却红了。
"因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追问。
"因为我想引起你的注意。"她飞快地说完,然后猛灌了一口汽水,被呛得直咳嗽。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像极了秋天的山核桃,那么清澈,那么明亮。
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开。
1989年春天,猪场扩建了。
我们引进了新品种,改良了饲养方法,猪场的名气越来越大。
丽华从中专回来后,带回了一本《现代畜牧技术》,是她特意为我买的。
书的扉页上,她歪歪扭扭地写着:"愿与君共勉。"
那几个字她一定练习了很多遍,笔画工整得不像她的风格。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村里人的闲话也越来越多。
张会计终于坐不住了,一天晚上,他把我堵在了回家的路上。
"小张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后生,但是..."他吞吞吐吐地说,"丽华还小,你们的事,能不能缓缓?"
我明白他的顾虑,毕竟在村里人眼中,我只是个"猪倌儿",配不上会计家的闺女。
"张叔,我会等她,等到您认可的那一天。"我真诚地说。
张会计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1990年,国家政策调整,村办企业开始推行承包制。
猪场面临改制,场长和村支书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承包猪场。
"这么大的担子,我怕我扛不起来。"我有些犹豫。
丽华知道后,二话不说跑到我宿舍:"你要是不承包,我就自己承包!"
她的坚定给了我勇气。
我和丽华一起写了承包方案,向村里申请。
张会计这次出乎意料地支持了我们:"这两个娃娃有本事,猪场交给他们,我放心。"
就这样,我和丽华成了猪场的承包人。
我们日夜操劳,引进新设备,改进管理方法,猪场的规模越来越大。
1991年的一个春日,我和丽华正式向村里报告了我们的婚事。
婚礼很简单,就在猪场的大院里办的。
几张桌子,几坛老酒,请来了村里的乡亲们。
丽华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她的喜悦。
张会计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我闺女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待她..."
猪场的生活并不轻松,但我们却感到无比充实。
我们一起迎接每一个黎明,一起送走每一个黄昏。
1995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希望",寓意着我们对未来的期盼。
小家伙刚会走路,就喜欢在猪场里东奔西跑,猪看见他都亲得很。
村里人笑说:"这娃,天生就是个'猪倌儿'!"
而我却希望他能走出这个小山村,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岁月如梭,转眼间,"希望"已经长成了一个懂事的小伙子。
他从小耳濡目染,对畜牧有着浓厚的兴趣,却又比我们有更远大的志向。
"爸,我想考农业大学,学现代畜牧技术。"高三那年,他对我说。
我和丽华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欣慰。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和丽华坐在已经发展成乡镇龙头企业的猪场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忙碌的工人。
墙上挂着"希望"从农业大学毕业时的照片,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
"记得当年你被我推进猪圈的样子吗?"丽华突然笑着问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痕迹。
"记得,那时候我恨死你了。"我也笑了。
窗外,夕阳正缓缓西沉,把整个猪场染成了金色。
我们的儿子刚考上研究生,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父母年轻时,曾在一个臭烘烘的猪圈里,发现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
青春如同那些年喂养的猪,需要汗水浇灌,需要耐心守候,然后才能收获意想不到的丰盛。
而今,回首往事,才发现最初的嫌弃与抵触,竟成了最美的风景。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并甘之如饴,就是最大的幸福。
对我而言,那个满是泥泞的猪圈,那个曾让我羞于启齿的"猪倌儿"身份,竟然成了我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印记。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