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与贝老见面之前,曾听不少居住在纽约、与先生有往来的前辈说,贝聿铭先生虽然久居西方,却始终保持儒家风范,待人谦逊,精明中依然透着诚恳,身段柔转,擅长用迂回婉转手法,理清复杂的关系网络,摆脱困境,抵达成功的彼岸。
毫无疑问,首先便是现代主义大师贝聿铭先生。
与贝老见面之前,曾听不少居住在纽约、与先生有往来的前辈说,贝聿铭先生虽然久居西方,却始终保持儒家风范,待人谦逊,精明中依然透着诚恳,身段柔转,擅长用迂回婉转手法,理清复杂的关系网络,摆脱困境,抵达成功的彼岸。
譬如:在争取肯尼迪图书馆(下图)项目时,肯尼迪遗孀杰奎琳夫人要与每一位入围建筑师见面交谈。当时,贝氏工作室还相当逼仄、寒伧、凌乱,但他们仍然精心布置,将房间重新粉刷一新,桌上杂物也全部清理干净,并且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里摆放一大束鲜花。当杰奎琳夫人步入室内,立刻被那束鲜艳的花所吸引,便随口问了一句,“办公室是否每日鲜花盛开?”普通人也许会给予肯定的回答,但贝先生却诚实告知,鲜花是为她专门准备的——他并未像其他建筑师那样炫耀过往的成绩,而是谨小慎微地坦言,自己的事务所规模有限,没有承接过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型建筑项目,只是做过纽约和芝加哥的贫民窟清理项目。或许贝聿铭先生的独特东方气质吸引了杰奎琳,也或许贝先生与肯尼迪是哈佛校友,又碰巧同庚,最后,肯尼迪图书馆设计项目落到他的手中。
巴黎卢浮宫改建项目,贝老也曾面临巨大压力。经旅法画家赵无极推荐,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跳过竞标过程,直接委任贝聿铭先生担任卢浮宫改建总设计师。这一举动在法国引起轩然大波,得知贝聿铭将在卢浮宫建一座玻璃金字塔,法国人更是怒不可遏,不少巴黎人都不约而同地戴上印有“为什么要建金字塔”字样的袖标,以示抗议。后来据他女儿回忆,女人们在街上见到贝先生时,会往他脚下吐唾沫。但贝先生不愠不怒,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还设法说服密特朗总统的政敌、时任巴黎市长希拉克。希拉克不仅欣赏贝聿铭的理念,还鼓励他在卢浮宫放置一个1:1的玻璃金字塔模型先行展示,以平息市民的愤怒。此招果然灵验,巴黎市民通过模型基本接受贝先生的设计思路。没过多久,希拉克当选法国总统。他一上任就推翻了许多密特朗颁布的政策,却对贝聿铭卢浮宫改建计划一如既往地支持。当卢浮宫改建全部竣工,一座晶莹剔透的玻璃金字塔让巴黎人为之折服,连一向对贝聿铭给予无情批判的《费加罗报》也转变态度,唱起了赞歌。卢浮宫金字塔成为巴黎新的象征。
2006年初秋,得知贝聿铭先生主持设计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即将竣工,我们《可凡倾听》摄制组便赶往姑苏。抵达苏州后发现,全国数十家媒体也蜂拥而至,此时贝聿铭团队正进入冲刺阶段,采访一律被谢绝。我们决定以最大诚意,等待上苍赐予机会。没想到,转机终于来临了。大约过了三四天,绝大部分媒体已相继离开,我们仍每天去馆里转悠,拍摄若干空镜头。忽然,有一位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男青年向我走来,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低声说道:“你们想必是要采访贝先生吧。明天下午也许有机会,你们可以在贵宾室布置好,待贝老来馆里检查工作时,我会带他进来。不过,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我和团队欣喜若狂,甚至都忘了问那位男青年姓甚名谁。
次日午后,贝聿铭在一群工作人员簇拥下,气宇轩昂地步入博物馆。他身着暗格褐色呢西装,配一条同色系领带,上衣左侧口袋插一块黄色方巾,脸上架一副老派式样圆形咖啡色眼镜,面孔上虽然布满老年斑,但仍声如洪钟,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是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一路过来,他不时停下脚步,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发现地上有污渍,立刻掏出手绢,蹲下来用力擦拭。数分钟后,我就将他引入贵宾室。贝老先是一愣,看表情应该事先并不知道有采访环节,但他很快调整情绪,露出绅士般的笑容。随后,我弱弱地询问,是否介意用上海话交流?没想到,他笑了起来说:“交关好。我普通话不太灵,讲上海话比较容易。而且,可以讲,这也是我活了九十岁,头一次用上海话接受采访。”
贝先生说,在家乡做博物馆,内心极为忐忑,一来近乡情怯,二来苏州与佛罗伦萨相似,历史文化积淀深厚。所以,构思蓝图时,一定要抓住城市的魂,而苏州的城市精髓就在于粉墙黛瓦,以灰白色为主调。白墙容易处理,但砖和瓦显然不适用于博物馆,不过,苏式建筑也是一定要用瓦片的,因此,就用一种特别的石头来替代。此类石头一碰水就会变黑,干了之后就神奇地变成灰色。
在交谈中,我发现,贝老对太湖石有着难以言表的亲切。原来,他童年时代在家族拥有的狮子林度过美好的时光,“hide and seek”(躲猫猫)的游戏,仍令他心驰神往。在他看来,苏州的能工巧匠智慧无穷,根据石头的可塑性初步造型,再将其放入湖中,待十或二十年后由其子孙收回。此时,石头经过天然侵蚀,流水冲刷,变得纹理纵横,形态奇巧。由石头引发的时间认知,还驱动贝老将博物馆北墙设计成“以壁为纸,以石为绘”的石片米氏山水景观。
尽管工人的切石工夫仍未达到贝老要求,但远远望去,米家山水意境已赫然在目。采访临近尾声,我问贝老如何看待自己的建筑语言。贝老说:“我不喜欢标签式的称谓。对我而言,建筑就是建筑,没有现代、后现代、结构主义之分。绝大多数东西都会成为过眼烟云,唯独建筑能够成为永恒。”
待采访结束才知道,把我们引荐给贝老的原来是他的弟子,林兵先生。林兵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建筑设计师,后来的“木心纪念馆”便出自他手。林兵曾说,贝老虽常年旅居海外,但依然保持传统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偏爱松鼠鳜鱼、酱汁肉、鸡头米、糖粥、枣泥拉糕。在去世前,老人家还让林兵送去腌笃鲜、葱油鸡、清炒虾仁、糟溜鱼片等家乡菜肴。贝先生喝了一大口腌笃鲜汤,闭上眼睛,细细咂摸滋味,这哪里是品尝美食,分明是思念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如果说,贝聿铭是麻省理工学院与哈佛大学走出来的顶级学霸,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安藤忠雄则很容易被归入“野狐禅”行列。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崇尚柯布西耶简约、朴素的几何型建筑语言。贝聿铭始终记得柯布西耶去麻省理工学院做讲座的情形。柯布西耶形容枯槁,身着黑色西服,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黑框眼镜,状如一只猫头鹰,言行举止显得傲慢无礼,即便如此,作为聆听讲座的学生,贝聿铭仍洗耳恭听,且对讲座记忆犹新。他称那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两天。他藐视一切,满口脏话。但在我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们需要有人来震撼我们,让我们走出自满自足的状态”。安藤忠雄是在地摊上偶然读到柯布西耶的建筑论著,顿时如同被电击一般,不顾一切地沉浸其间,并且远赴法国,寻找柯布西耶那些传世之作,还渴望能见到大师本人。而柯布西耶在他抵达巴黎之前的一个月已回到上天的怀抱,这给安藤忠雄留下无尽的遗憾……据说安藤忠雄有两条爱犬,一条命名为“柯布西耶”,另一条则叫“丹下健三”。
我与安藤忠雄的谈话也正是从丹下健三说开去。那是2013年10月20日,恰为安藤忠雄先生在上海的作品震旦博物馆开馆之日。我曾经有幸请教丹下健三先生对上海建筑的看法。丹下健三先生认为,上海的新建筑就单体而言都很出色,但他更喜欢外滩一带的古典建筑群,虽然这些大楼风格不尽相同,但放在一块呈现出难得的和谐。震旦博物馆地处黄浦江畔,面朝百年外滩,背靠各类现代建筑。从位置上看,震旦博物馆恰好矗立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历史与现代的交叉点。因此,很想了解安藤忠雄先生的设计思路。安藤忠雄先生的总体想法是在拥有古典气息的建筑中添加些许时尚元素。由于建筑原本是一幢办公大楼,缺乏足够层高,因此,设计师将内部空间做成“宝石箱”模样,包裹那些珍贵的文物。而外表则用金色玻璃覆盖,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入夜则仿佛一幅巨大银幕,依然夺目。虽然震旦博物馆与安藤忠雄固有的“清水混凝土”建筑风格不尽相同,但与他希望建筑与自然共生,唤醒人们对纯粹生活渴望的理念仍然一脉相承。
本文作者和安藤忠雄(左)在震旦博物馆的合影,背景为上海外滩
安藤忠雄先生非科班出身,因此也少了些许学院派的约束,商业与功利的诱惑。他的清水混凝土,他的光影魔术,他的几何弧线,几乎震撼了建筑界,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大多数人或许对清水混凝土建筑的单调与粗糙嗤之以鼻,但安藤忠雄“固执己见”,坚持清水混凝土建筑的设计。他认为这不只是美学上的企图,也并非一味追慕柯布西耶与丹下健三,而是更加符合返璞归真的思想,体现出粗犷有力的厚重感。然而,清水混凝土的工法绝不是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正如设计师本人所言:“当沙子、砂石与混凝土的混合物,缓缓流进模板,无论工头还是工人,都要拿着木槌和竹棒来回奔走、敲打,直到混凝土完美地灌注到每个角落。如此这般,才能浇灌出漂亮的清水混凝土,最终体现出墙面的细致,触感的平和与柔软。”
其实,清水混凝土建筑也像极了安藤忠雄的人生。他说过,自己的生命历程中,找不到可以称为卓越的艺术资质,只有与生俱来的面对严酷现实决不放弃,坚强活下去的韧性。他在高中时靠拳击赚取生活费(下图)。对于拳击比赛而言,胜败乃兵家常事。每逢遭败,安藤忠雄就进行复盘,寻找失败原因,然后以“田忌赛马”思维方式去赢得下一轮比赛的胜利。
成为建筑设计师后,他更是看尽人间白眼。他曾感叹道:“一开始尽是不如意的事。无论尝试什么,大多以失败告终。即便如此,我还是赌上仅有的可能性,在阴影中一心前进,抓住一个机会,就继续朝下一个目标迈进……我的人生就是这样,抓住微小的希望之光,拼命地活下去。”安藤忠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其实来自于外婆的教诲。外婆的所谓“家规”只有十一个字,那就是“守信、守时、不说谎、不找借口”。所以,安藤忠雄先生笑着说,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需要独自度过可能出现的任何危机。这是外婆教给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处世哲学。
青年时代的安藤忠雄
步入晚年,安藤忠雄先生罹患胰腺癌,被切除胰脏、脾脏、胆囊、胆管以及十二指肠。但他依旧坦然面对,“没了内脏也可以这样活下去,这个年纪有这个年纪的战斗方式!”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并不是待在光明之中。从远处凝望光明,朝它奋力奔去,就在那拼命忘我的时间里,才有人生真正的充实。”
马岩松在安藤忠雄中文版自传的序言里写道:“在我走访安藤在世界各地的几个作品时,多次感受到一种撼人的力量。表面上坚毅、冷酷,但真正的力量却藏于其后,无法形容,无法描绘,像一首诗歌,一句誓言,它们拥有撼人的力量,却不是因为它们拥有更高级的语言,而是因为它们直指人们精神的最本源,带给人们不可想象的变革。”
本文作者与马岩松(右)
就建筑风格而言,马岩松与安藤忠雄截然不同,但一样拥有强悍的视觉冲击力,就像他在加拿大设计建造的“梦露大厦”(下图),摆脱现代主义风格束缚,两幢貌似在旋转的高楼婀娜多姿、刚柔相济,仿佛风情万种的女子。
而鄂尔多斯博物馆(下图)则犹如外太空来的巨型飞船,降落在蜿蜒起伏的沙丘之上,神秘莫测,令人浮想联翩。
卢卡斯正是看到这个设计后,才果断邀请马岩松设计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下图)。
马岩松告知,他在设计鄂尔多斯博物馆时,“脑子里一直浮现一个画面:一艘来自外太空的飞船,匍匐在茫茫戈壁,飞船的外壳反射着周边沙漠的景色和光线,现场充满了超现实感。那时,我隐约觉得这个画面来自一部电影,具体是哪部记不太清楚。后来,我发现那部电影正是《星球大战》。”
马岩松的作品延续其导师扎哈·哈迪德的思想,以难以言表的律动和变幻莫测的曲线来展示生命的张扬,突破固有的窠臼,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几何美。很多人误以为这些如同音乐般优美的曲线来自电脑精密的计算,其实不然:“我的工作方法就是随手画一个草图,尽管存在诸多不完美之处,但我愿意保留这些所谓的‘缺陷’。然后,再将草图移至电脑,最终生成一张建筑施工图。有人觉得不是想象中的完美形象,但这种‘不完美’恰恰拥有无穷生命力。这样的感受会让我激动和着迷。”
作为建筑设计师,岩松头脑中时常会迸出不少奇思妙想。譬如,2016年,巴黎决定要解决蒙帕纳斯大厦那块“丑陋的伤疤”,全球建筑师参与项目的角逐。岩松的想法最匪夷所思,“我们的提案是通过光学原理改变这幢黑色大楼的外立面,所有周边环境都会反射成与现实上下颠倒的幻象,也就是人们可以发现埃菲尔铁塔被完全倒置,等比例反射出现在大楼立面之上。”虽然这个看似有点“荒唐”的“倒挂巴黎”(上图)未被采纳,但他的大胆创意令其名声大噪。
马岩松设计的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巨型建筑充分展现其汪洋恣肆的天赋与才气。不过,他笔下的那些小体量建筑也值得玩味。他设计的胡同泡泡32号(上图)就别出心裁。这项目其实就是一个北京胡同里的卫生间和一个通往屋顶露台的楼梯。马岩松用镜像反射周围的传统氛围和天地自然,其本身的形体却不可思议地消失在环境里,这和贝聿铭卢浮宫金字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日本爱知县的“四叶草之家”(上图),则是一个布满爱与温暖的作品。设计师将一座典型日本住宅改建成一个儿童空间。屋主的父亲无法接受将旧有屋子悉数拆除,再盖一座新建筑的想法,因为旧屋一旦拆除,老人对老宅的记忆与气味便会荡然无存。于是,岩松只保留原有建筑的木架结构,外面再搭建一幢新房子。记忆被完整保存,但也生发出无限新生的力量。后来,岩松曾感叹道:“这种作品谈不上什么建筑学手法,灵感纯粹从对话和情感中产生。”有外国人评论岩松作品,说“他敢于在任何时候把所有的东西打乱,然后做出一个明显随机的平面布局”。正是靠着这样无可辩驳的才华和勇气,马岩松得以在而立之年便脱颖而出,故有人戏言:“在建筑领域,没有人能够在三十岁前扬名立万,除非他叫马岩松。”
从贝聿铭、安藤忠雄,一直到马岩松,这就好比一条波浪起伏的大河,润泽着沿岸的城市,以出神入化的空间魔术,点缀着广袤的土地,扩展着城市的历史,绵延不断,一路前行。
2025年4月23日11:50于海上“留余斋”,适逢“贝聿铭:人生如建筑”展即将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
来源丨文汇笔会
编辑丨蒋竹云
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