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婚(短篇‬小说)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10 11:54 1

摘要:婆婆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猪腿,一边拔除残留在上面的猪毛一边唠叨:“别噘着瘦驴嘴了,不就是留个纪念吗?猪八戒装不了唐僧,八十岁的老头还能照出十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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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看竖看,远看近看,老头对挂在墙上的那张金婚纪念照还是不满意。

婆婆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猪腿,一边拔除残留在上面的猪毛一边唠叨:“别噘着瘦驴嘴了,不就是留个纪念吗?猪八戒装不了唐僧,八十岁的老头还能照出十八来?”

“我不要装唐僧,也不想八十变十八。”老头还是噘着一张驴嘴鼓着一双火烧眼说话,“照相馆那女伢说得没错啊,一生没穿过西装,一生没穿过婚纱,老来出个洋相又如何?”

婆婆两眼贴着猪蹄寻猪毛,逮住一根,龇着牙拔下,举在眼前看了看,鼓口气把猪毛吹落。手落闲后,嘴巴闲不住:“老得张不开嘴迈不动腿,还西装?还婚纱?开洋荤酝洋味,五十年前做么了?”

老头嘿嘿两声:“哪是哪啊,哪是哪啊。”驴嘴依然噘着,话说得有些急。

照相馆是大女儿玉意定的,老板是她闺蜜。昨天他俩刚进门,摄像师就把西装领带和婚纱头饰一大盘托出来,要他俩试衣。婆婆一头雾水:“女伢,女伢,这是为何?这是为何?玉意叫我们来合张影,你托出这一堆西洋玩意儿为哪般?”

女老板笑了,走过来解释说:“玉姐打电话说,二老结婚五十年,还没一张合影照。明天是金婚纪念日,难得得很。玉姐嘱咐我,要好好为你们照张金婚照作纪念。”

老头一脸喜庆,从托盘中抽出那条红色领带在脖子上比划:“好是好,就是黄土埋到这了,出这洋相不让青龙山人看笑话。”

女老板把藏青色毛绒西装往老头身上披,边披边说:“老俏老俏,越老越俏。穿一身好衣服,自己开心别人看了更开心。”她还拿一位名人来佐证,“八十多岁结婚,红西装白衬衣紫金领带,穿在身上,人年轻好几十岁。”

“人家是名人,又娶小媳妇,好马好鞍不过分。我穿这身衣服,是茅草棚上装兽头,三不像。”老头从儿女们的交流中也听说过这名人,话说得有分寸。

婆婆听了,张着缺牙漏风的嘴在一旁笑:“女伢,女伢,啥意思,听懂没?他是嫌我老,不配穿这衣服。要是找个小妖精,再配这身衣,就不是茅草棚上装兽头了。”

一句话把照相馆的人全逗笑了。

婆婆反对,老头也不热心,女老板不再坚持,帮他们梳了梳头发伸了伸衣襟,摄像师对着他俩喊了一声茄子,按下快门,得到的就是这张让老头横看竖看不甚满意的金婚纪念照片。

老头不再接婆婆的话,半倚半靠在木沙发上,浑浊的老眼移开照片,一会看窗外的阳光,一会看窗下的婆婆,心也随着目光走,一会现今一会过往,但无论怎么走,终没走出眼前的婆婆。

太阳升了老高,一缕强光从窗框里斜着射进庭院,照着婆婆,照着她手中肥腻腻的猪蹄。婆婆拔了一会儿猪毛,手顺着猪蹄表皮上上下下摸一把,然后把猪蹄举起来,对着投射进来的阳光仔细看,半透明的肉质在阳光中闪着肥腻腻的光。看着婆婆专心致志的样子,老头心里笑了。结婚五十年,不是结婚的日子好记,而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日子忘不了。两个重要的日子叠加,平时虽然没有刻意庆祝,喝碗猪蹄汤他们坚持了好些年。早些年孩子小负担重,他们起早贪黑地做,一个工都舍不得落下,年终决算还是缺粮户。家里的零花钱就靠圈里的猪和埘里的鸡。那时候他们家一年养两头猪,第一头猪八月出栏,卖的钱交孩子读书的学费,第二头猪腊月宰杀,肉全部卖掉,所得现金一部分抵缴家里的缺粮款,一部分留作春节费用。家里只留半边猪头、两只猪蹄和一副猪大肠。婆婆过日子精细,猪头猪蹄要大火熬炖好长时间,肥肉瘦肉全部拆卸储存,应对整个正月的人来客往。卸下的骨头也舍不得丢弃,腊月二十四晚上煮一锅萝卜,当年夜饭,让孩子们吃个肚儿圆。因为有另一层意思叠加,上桌后他俩心明意会举起汤碗碰一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婆婆摸光了猪蹄,停了手中的活,摘下老花镜,问老头:“今年,用电饭煲还是用柴火?”

老头关住记忆,一口咬定:“柴火柴火!电饭煲,味短,柴火炖,香。”老头表完态度,忙忙从沙发上起身,从厨房里提出柴火炉,又抱出一抱松木棒柴,急迫迫地在庭院中生火。松木棒柴是他精心挑选的青龙山老松木,松节密,纹理细,松油多,燃烧时火旺气香,明火过后文火期劲道持久,煨出来的猪蹄香而不腻,烂而不散。

婆婆看着老头的认真劲,高高举起手中的猪蹄,明知故问:“整炖?”

“整炖。”老头的回答也干脆。

“三斤的蹄子啊,还能一次吃完?”婆婆又问。

“不信?打个赌。”老头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

“输了你洗碗,赢了我洗碗。”婆婆看着老头,嘻嘻地丢下赌注。

“不,不。今天这赌注我说了算。”老头满脸坏笑地贴着婆婆的耳朵把五十年前新婚之夜那个激情甜蜜的床上游戏小声地复述了一遍。

“饿狗子记得千年屎哟。”婆婆脸一红,用力在老头脸上掐一把,美美地笑了:“好,今天就依你。”

2

柴炉里的火迅速燃起来,老头将一个大砂锅架在柴炉上,在砂锅里加满水。婆婆用温水把猪蹄清洗了两次,把猪蹄放进砂锅,加了些姜片、蒜瓣和大料,盖上锅盖。

松木棒柴熊熊燃烧,火苗腾腾地窜出来,松油的清香伴着火苖的腾起一阵又一阵飘荡,散漫在小院。砂锅里的水咝咝发声,由低到高,缠缠绕绕,香味浸在歌唱里,绵绵长长。

大金打来电话,祝贺二老金婚。

大金说:“杨春带女朋友上门,杨柳考研面试,喜事大事聚一起了。老爸老妈金婚,我们不能回,二老不要见怪啊。”

婆婆接过电话,脸上乐滋滋的,连连说:“好啊好啊,见么怪?不见怪。”她见老头也伸长脖子倾着耳朵听,就打开手机免提,有意篡改话意,“大金在电话里问,他们兄妹没回来,你是不是一边喝闷酒一边骂他们吃了菇子忘树恩?”

老头呵呵笑,抢过手机,对着话筒说:“对面谎,又撒对面谎。大金,别听你妈挑拨,我没喝闷酒,也没骂人。春儿找了女朋友?好啊,好啊。这回你得像个老子样,当断得断。现在儿伢多女伢少,七挑八选啥?逮住一个,就结。”

婆婆笑了,又抢过手机:“逮,逮,逮,逮鸡还是逮鸭啊?金,金,莫信你爸瞎嚼。儿伢莫慌,该挑挑,该选选,女伢再少,还少得了我家春儿的?”手机换了一个耳朵,话题继续,“你急,女大不中留啊。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儿女一大群了。要我说,女伢考么研,早找人家早嫁,比考研强百倍。”稍有停歇,大金的话才从手机里传出来,“老爸老妈啊,今天是你们的金婚,怎么谈的都是孙辈们的婚事?”

“儿啊,结婚比金婚更重要啊。”

通话结束,老两口还没从话题中缓过气,神情有点木。婆婆盯着手机说:“马上要过年了,今年三十大团圆,得开家庭会。里孙外甥都老大不小了,该婚婚,该嫁嫁,莫挑肥拣瘦拖泥带水。国家这么好的政策,还不趁着年轻多生几个。”

“对对对,我拍板,都向奶奶学,早结婚早生子,家家金玉满堂。”

老两口对看了一眼,开心地笑了。

婆婆进屋打了盆热水,洗了自己的手脸,斜了一眼老头,见老头脸上手上满是烟尘,就拧了热手帕走过去,老头伸手要接手帕,婆婆没给,贴着他,擦一把看一眼,看一眼擦一把,一丝不苟。

“好了好了。”老头不好意,拍了拍婆婆的肩,走到茶桌前,将一个保温杯递给婆婆,“满心寄回的,红茶,降脂暖胃。”

婆婆拧开杯盖,果然是另一种清香。

村口响起鞭炮声,村主任杨过问的声音在鞭炮声里裹挟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撒糖,撒烟,撒红包啊——下午两点,祠堂门口,老槐树下,送新大姐新房门帘回家,花生红枣,喜糖喜烟,五十元、一百元的大红包啊,来者有礼,见者有份啊……”

杨过问本名杨科文,过问是他的绰号。杨过问是村委会主任,村小村干部配置受限,村里大事小事公事私事由他一人统管。他人热心工作负责,事不分大小,人不论亲疏,有事找他,他一口应下:“过问,过问,这事我一定过问。”村人爱他不推不躲的办事风格,也爱他不胜不休的工作韧性,送他爱称杨过问。

婆婆静静耳朵听清了杨过问的话,说了句:“这新奇,又出么幺蛾子。”

老头先是用鼻子嗯了嗯,回说:“么幺蛾子,钱烧的呗。”

杨新奇的儿子结婚,先在省城520酒店举办婚礼,全套的现代结婚议程,六十桌的豪华宴席,还嫌不够热闹,非要回老家按传统模式走一遍。也不知父子俩事先是怎么沟通的,回青龙山后儿子媳妇都不配合。村里的婆婆要喝抬茶,新娘不欢不喜把茶泼到客人身上。汉子们想吸喜烟,新郎毛手毛脚点火烧了客人的眉毛,让一帮好热闹的爹爹婆婆哭笑不得。前天晚上一帮青年人闹洞房,为首的杨三壶喝多了酒,似醉非醉,一身酒气满口粗话,动作也放得开,一双手在新娘身上乱拍打,扬言要摸肚肚亲口口。城里出生长大的新娘哪见过这阵势,头埋在新郎官怀里,直呼低级,粗俗,下流,不可理喻。杨三壶酒醉心不醉,哪听得这话?大手一挥,借着酒兴喊了一声,走呐——一帮青年人也跟着做鬼脸出怪腔,幸灾乐祸地齐声高唱“说走咱就走——”

杨过问闻讯赶到时,歌声还在绕梁飞,闹洞房的人已不见踪影。

老头把这消息告诉婆婆,婆婆差点笑岔了气。笑声打住,话又一腔一板极严肃:“结婚是人生大事喜事,就是要热闹,就是要喜庆,现在年轻人哪懂这些。他们想得不过是个花钱过程,钱花完了,媳妇进门了,房门一闩睡一觉,结没结婚一个样,婚前婚后一个样。”

话说中了老头的心,他叹出一口气说:“五十年变化真快。我们那时结婚,穷是穷点,但热闹,好玩。闹洞房闹得天翻地覆,新郎新娘三天三夜莫想睡个安稳觉。记得不?你进洞房三天,我还没机会碰你。”

婆婆不屑地撇撇嘴:“哟哟哟,没碰吗?没碰吗?春庭要喝抬茶,说的四言八句,细瓷盅子圆圆口,新郎新娘肚对肚。人家只是说说,你却来真的,一铁箍把我箍住,腰差点箍断了。”

“眼馋呗,心急呗。”老头乐乐地回应。

“急么急哟,羊落虎口,迟早还不是一口食,跑得了?”婆婆也幸福在记忆里。

“说不急,哪不急。晚上揭被窝。新奇躲在床底下,不声不响。灯一关,门外有狗叫门内有猫叫,里应外合,我们还没上床,被窝就被春庭一伙抢了去。”

婆婆满脸羞涩,出语有些飘:“还不是你妈,带镰刀做伴,里勾外连。不是她打开大门,春庭他们猫叫狗叫又如何,能钻天入地?能飞檐走壁?”

老头的脸也红了:“里勾外连,你妈也一样。回门那天串通一帮小姨子小嫂子打红,红油漆内裹红辣椒,抹我一身一脸,火辣辣的,还不准擦洗,一路红到家。”

婆婆眼斜着老头,脸上红晕泛起,娇憨的样子像是回到了当年十八岁:“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出了娘家门就把红油漆往我脸上擦,还专找人多眼杂的大路走,生怕人家不晓得我是你的新媳妇。”

婆婆说完,脸上像喝醉酒似的,淡淡的红晕时现时隐,像一朵花开开合合。

3

太阳走到当顶,从窗棂里射进的那束光走了很短的一条弧线,退回了庭院。隆冬时节,寒气四溢,堂屋没了阳光照射,骤然清冷许多。老头把柴炉提进来,还抱了一抱松木棒,重新燃起了炉火。

猪蹄早已炖好。婆婆把砂锅提到餐桌上,揭开锅盖,油腻腻的香味漫了满屋。老头坐到桌前,闻着喷香的猪蹄汤,乐呵呵地问:“五十年啊,不加个下酒菜?”

婆婆拿了一个海碗,把猪蹄肉干干地捞在海碗里,端到他面前,乐呵呵地回说:“三斤重的猪蹄还不够你喝一壶?”

老头开心:“不加也行。把堂堂带回的三十年陈酿拿出来,喝两盅。”

婆婆看着包装精美的酒盒,问:“不是说,不是说,这瓶好酒留到大年三十吃年饭时喝吗?”

老头摆了摆手中的筷子,应道:“年年过年,金婚一生一次,哪好喝哪,莫舍不得。再说,养了金玉满堂四儿女,过年过节还愁没好酒喝啊?”

婆婆一边拆着酒包装一边说:“你呀,喝酒总会找理由。”

老头一笑,从酒柜里拿出两个小酒杯,一个留给自己,一个放在婆婆面前。婆婆看着面前的酒杯,明白老头的用心:“老规矩,我一杯,你三杯,不多喝。”她举起酒瓶,把各自的酒杯加满。

老头深深地呼吸着酒香,乘机把海碗中的猪蹄翻了翻,挑了几根带棒的瘦肉放在婆婆的碗里。

“哎,哎,哎!我牙脆,瘦肉骨头多,硌牙。”婆婆把碗里几根棒棒肉送回老头碗里,从砂锅里挑了块肥肉,舀了两勺汤。

老头扬了扬手:“上次满心带你去体检,医生不是说你血脂高,不能吃肥肉,喝肥汤?才几个月,忘了?”老头一边说一边动手,把婆婆碗里的汤和肉倒回自己的大海碗里,重新换回一坨精瘦肉,“没骨头,大胆吃。”

婆婆笑了,有意把那张缺齿露风的嘴张得老大:“我命贱,吃不得瘦肉,塞牙。”

“呵呵,呵,你等着,”老头忙上厨房,取来一把小刀,用开水烫了烫,把婆婆碗里的那坨瘦肉细肢慢解,肢解完毕后送到婆婆面前,“放心吃,再塞牙,我帮你挑。”

婆婆很舒心,用手中的筷子指着老头的嘴,暖暖地说,“你这张瘦驴嘴真的会哄人。”

老头就势握住婆婆的手,动情地说:“要说哄,还是两个理由,一是你值得哄,二是我哄得值。”

说完这句话,老头的眼眶湿润了。与婆婆相依为命五十年,不是他会哄,而是他觉得怎么哄都值得,怎么哄都心甘情愿。婆婆是个能干女人,当年在学大寨的工地上,她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嘴一张手一双,还有好身材好脸蛋。公社团支部书记追她,隔几天就会用一条白毛巾包一块香肥皂和一条白玉牙膏送给她,还许诺只要她愿意,就把她抽调到工地广播站去,不风不雨不挑不挖,只对着喇叭念某某某来稿。她却偏偏看上他这个拖拉机手,早晚往来工地总爱趴在他的车上颠颠簸簸,说说笑笑。团支书的白毛巾和香肥皂成了他们两个传情的信物,一来二往私下的终身就定了。学大寨工程完工,她把上门提亲的时间注意事项写在香肥皂的包装纸上,让他照章行事。回家第二天,他就开着拖拉机拉着媒人上门提亲。她父母还蒙在鼓里,按套路一板一眼地走程序,要“三媒六证”,要“八铺八盖”,要“三转一响”,还要千元礼金。媒婆本是他拉去走过场做样子的,一听要这要那要傻了眼,屁股一拍要走人。他急了,三脚并作两步跳到大门口,叉开双手拦住媒婆,连声大喊她的名字。她从厨房里跑出来,羞红着一张秀脸对她父母说:要要要,生米煮成熟饭了,要么要!他和媒婆没明白话的意思,父母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暗自叹出一口气,啥也不要了,拍打着媒婆的手,罢罢罢,择日不如撞日,腊月二十四,过门成亲。

这件事过去了五十年,每年腊月二十四老头都会想起,每一次想起都特别感动,每一次感动后都会有一个不变的议程。老头把酒杯举到婆婆面前,说:“第一杯酒,敬你。”

“五十年了,还是这么认真?”婆婆开心地笑着,把酒杯举起来,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

“有酒敬酒,无酒敬茶,这规矩别说五十年,千年万年都不会变。”老头工整地站着,举杯敬酒。

婆婆扬了扬手中的酒杯,说:“慢慢喝,一岁年龄一岁人,意思一下就行了。”

“听老婆话,守老规矩,三杯。”

酒香,肉香。老头眯起眼睛,慢慢地品着酒肉的滋味。婆婆散漫地喝着汤匙里的汤。汤太烫,婆婆举起汤匙,让汤在空气中慢慢冷却,然后才缓缓地移到嘴唇边,在匙沿上轻轻地一吸,发出很享受的啜汲声。老头看婆婆只喝汤没吃肉,就从她碗里挑了一小块瘦肉送到婆婆嘴里,婆婆只轻轻一咬,就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老头忙忙地把头伸了过来,关切地问。

婆婆用筷子指着大张的嘴,呵呵着:“塞牙了。”

“我看看,我看看。”老头慌忙起身赶过来,捧起婆婆的脸。婆婆半靠着老头,大张着嘴,老头很自信地把牙签伸进去,里边黑乎乎的,怎么也找不到牙缝。老头把牙签叼在嘴里,双手揉揉眼,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婆婆的脸,“张大些,再大些。”婆婆很配合,嘴张到极限,残缺不齐的牙齿在椭圆形黑洞里,一颗颗狰狞古怪。老头用牙签在牙缝间摸排,嘴里却在感叹:“一口又白又齐的牙找不到了。”

“哎哟!往哪扎?扎肉啦!”婆婆咬了牙,把老头的手挪开,“想哪了想哪了?还红口白牙,你的眼呐。”老头手僵持着不敢再说话。

婆婆抽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口水,从衣袋里拿出老花镜,哈口气,用纸巾擦擦镜片,帮老头戴上。老头再看婆婆张开的嘴,残缺不齐的牙齿竟看得一清二楚。老头摇了摇头,把感慨吃在心里,专注着用牙签逐个逐个牙缝排查,不一会儿,“找到了,找到了,”老头说着,轻风细雨地挑出了塞牙的肉丝。

婆婆拿起保温杯,仰头漱了漱口,笑老头:“平时没要你做细活,不觉得。看看你的眼,早花了。”

老头接过话:“不是不觉得,是觉得好日子过得太快了。“

院门口响起了喇叭声,过后有人喊:“杨基诚,快递。”

老头应了声,边走边说:“快递?谁的快递?”

“杨基诚,快递。”站在三轮篷车前的小青年抱着一个大花篮向他招手。

婆婆也跟出来,看着快递员手中的花篮,啧啧称叹:“这冷的天还有这好看的花?”

“么快递?么快递?花?”老头站在门口,一脸的不解。

快递员见老头在犯疑惑,就将大花篮送给婆婆,并指着鲜花丛中的一个红心标牌,说:“杨满心送的,祝二老金婚快乐。”

老头一听这话,一边摆头一边发牢骚:“乱花钱,乱花钱,又在乱花钱!”

婆婆手抚着花篮里的一朵红玫瑰,满脸笑容。她看见老头反剪着手,气冲冲往回走,就指着他的背脊一边笑一边数落:“你呀你,么叫乱花钱?这叫乱花钱?你天天喝小酒,吃猪蹄,么不叫乱花钱?”

4

收拾好锅碗,灭了炉火,老头和婆婆应着杨过问的喊声来到了祠堂。

因场上人到的不多,而且多是些青年人和细伢,他俩没急着入场,只站在外围观看。

祠堂是杨氏族人两年前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全款集资,不嫌少也不嫌多,三十五十千儿八百都行。最后由杨新奇兜底,三百万。重建时没有旧图纸,凭老人对旧祠堂的记忆和建筑工匠对现代艺术的领悟,成就了如今古今一体的独特风格。祠堂不大,两进三间,飞檐碧瓦,粉白外墙,前庭有宽阔的游廊,八根合抱粗的圆木廊柱支撑,廊柱上方是雕花斗拱,下方是花岗岩石基座,朴素简单中彰显高贵挺拔之气。

祠堂门口摆出了两张方桌,一张堆满香烟糖果,一张摆满水瓶茶杯。杨新奇手托红木茶盘笑容灿烂地给陆续到达的村民分发香烟糖果。新婚的儿子儿媳悠闲着,坐着在茶桌前边聊天边翻手机,脸色温和喜庆,一改昨日的漠然生冷。

祠堂门口的老槐树已有百年,主干双人合抱,沧桑遒劲,枝丫错落,旁逸曲折,向上的枝干不多,又是冬天,风寒叶落,瑟缩突兀,好在上面挂了一面刺有龙凤图案的门帘,随风一吹,龙飞凤舞,百年老树便有了生机与灵气。

人到的不够多,杨过问还在村前村后招呼:“开始了,开始了,新郎新娘撒糖了,撒烟了,撒红包了。祠堂门口,老槐树下,来者有礼,见者有份啊。”

词还是那些词,杨过问招呼的语气急迫了些。老头对婆婆说:“过问跟他爸春庭一样,是个热闹人。”

婆婆点点头:“也是。村里大事小事红事白事,哪事离得了他。”

“知道不?昨天他把杨三壶骂了一顿。说他上桌管不住嘴,下桌管不住心,闹洞房闹得不欢而散。新郎新娘不懂规矩你三壶不懂?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新奇为青龙山做了那么多好事情,他的面子也不给?能凭着性子说走就走?”天冷,老头边跺着脚边对婆婆说。

也不能全怪三壶。洞房三天无大小,拉拉扯扯总有之。记得不?我们拜完天地入洞房,一帮年轻人围着我,身前身后乱抓捏,我还不是嘻嘻哈哈笑脸相迎?”婆婆也跺着脚,步速与老头同步。

“你那时,是细伢放火炮,又怕又爱。”老头看着婆婆,特意送出一副怪腔调。

婆婆一脸灿烂,上前抓住老头的手,把指甲深深扎向他的手掌心,边扎边问:“说,怕么?爱么?说,说,说!”音量是越说越低,指甲却越扎越深,直到老头求饶认错方罢手。

老两口说笑间,杨过问领了两支乐队进场。一支是传统的锣鼓队,直径一米有余的牛皮大鼓,筛面一样的铜锣铜钹,配长短唢呐各一对,演奏的是老头听得懂的《得胜令》《步步高》《游龙戏凤》等传统曲牌。一支是现代流行乐队,有大号小号、长笛短笛、单簧管、双簧管、萨克斯管等,演奏的是《天仙配》《大花轿》《老婆老婆我爱你》等流行音乐。

杨新奇一脸灿烂地跑过来,一个乐队甩了两条烟,还一连声地说感谢感谢。新郎新娘也停止看手机,一人发糖一人发烟,表情虽说不太自然,但动作快捷周到,热情有加。

收了糖烟,乐队敲打得更热烈,新老器乐互动,新老曲牌杂糅,此消彼长,此起彼伏,轰了一边天。人逐渐多了起来,新奇见人就欢迎,见人就发烟。看见人群中的老头婆婆,跑上前握住他俩的手,热情地问:“老哥老嫂,红包收到没有?红包收到没有?”

老头不解,问:“红包,什么红包?”

新奇用他白白胖胖的手在老头手上拍打:“哎呀呀,结婚纪念啊。五十年,你们忘了?我没忘!过问,过问。”新奇的双眼在人群中搜索,想找过问说什么,人群中冲出一帮小青年,把一个写有“我是扒灰佬”五个金字的大红高帽戴在他的头上,架起他就走。

婆婆快速翻动手机,然后把屏幕对着老头:“你看,真发红包了。”

老头感叹:“难得他的一片心。”

老头望着被青年人架着的新奇,情绪有些下沉,“我们这辈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乡间一些老旧的东西不是他撑着,早丢了。”

婆婆怕老头分神,笑着逗了句:“你也出份力嘛,今晚揭新大姐的被窝,你俩一个做狗叫一个做猫叫,里应外合,让过问和三壶他们青年人学学?”

老头叹口气,接了句:“我有那心就怕他们没那意。”

新老乐队对吹对打,鼓钹争鸣,弦管和奏,唢呐和长号此消彼长,热情洋溢的青龙山人把喜悦和快乐送上云天……

新奇被小青年架着,手却向他俩扬过来:“老哥老嫂,你们等着,等着。金婚新婚,都是大喜。这事忙完,咱俩家喝一壶。”

婆婆接话,“要得,要得。我掌灶,清炖猪蹄。”

新奇被小青年拉到了人群中间,一小青年打断他的话,指着高帽,说:“念,念,我是扒灰佬。念,大声念,我是扒灰佬!”

新奇象征性地作了一些反抗,对着新郎新娘哈哈一笑,一口气把“我是扒灰佬,我是扒灰佬”念了三四遍。

新郎新娘先是莫名其妙,傻着眼看着新奇。杨过问朝几个年轻媳妇努努嘴,大喊一声:“还等什么,你们,上啊。”

那帮小媳妇犹豫着,目光在杨过问和新人间游移躲闪。杨过问猜中了她们的心思,跳上前去,一把捉住新媳妇的手:“红,红,快打红啊。”

听见喊声,小媳妇们不再犹豫,把大红油漆抹了新娘一脸。新娘嬉笑着,脸比红漆还红。

心花怒放的新奇逮住一个空隙与杨过问一番耳语,杨过问听后亦惊亦喜。他招过几个年轻媳妇,蜂拥到老头和婆婆面前。老头讷讷,还没弄明白是怎回事,婆婆却开怀大笑了:“孩子们,动手吧!年轻人的喜气,老年人的福气啊。来吧,来吧,打红吧!”

小媳妇们一听这话,花喜鹊一般把老两口团团围住,“红,红,红……”无数个鲜艳的红手帕高高举起。老两口也不反抗,伸长脖子,迎得一脸红彤彤。

这时候,藏在老槐树树顶的杨三壶高高举起鲜艳的门帘,边摇边喊:“注意了注意了,撒帐开始了。”

人们听见喊声迅速向老槐树下聚集。

鲜艳的门帘在老槐村顶飘荡,甜蜜的糖果如喜雨缤纷下落,“一撒金,二撒银,三撒男女结良姻。”地下的人群炸开花,在喜雨中嬉戏奔跑……

杨三壶手中的门帘摇个不止,嗓音更高:“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儿女一大群。”话音未落,满把满把的红包如红叶在空中飘荡。地上的人群欢呼着跳跃着,迎接红包满天翻飞……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三撒……三撒……”这回,杨三壶撒了好几把糖果,撒了好几把红包,不见有话出来。

“撒啊,撒啊。”地上的人群起哄了,对着树上的杨三壶纵情呼喊,“撒啊,撒啊,你撒啊——”

杨三壶更慌张,“一撒金,二撒银,三撒……三撒……三撒……”除了手中满把的糖果和红包,嘴里还是没什么新词撒出来。

老头见状,接了句:“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日子好开心啊!”

“啊——啊——啊——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日子好开心啊!”底下的人群助势高呼着奔向漫天而下的红色喜雨……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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