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回望过去,杜深忠感到碌碌无为。他曾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次是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一次是高考。但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了4年,他没有任何文章得以发表,高考也落榜了。
又是一年高考季,也是樱桃成熟季。71岁的杜深忠连续直播多次,希望能帮村民多卖出去一些樱桃。
当了一辈子农民的他搞不明白直播的套路,直播间流量寥寥。但他喜欢在网上表达,把网友称作“朋友们”,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和朋友们交流,在晚年是很幸福的事。
12年前,他主演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时说出“我对土地没有感情”“土地不养人”两句名言,震惊全国观众,一跃成为山东沂源县最有名的农民。
回望过去,杜深忠感到碌碌无为。他曾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次是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一次是高考。但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了4年,他没有任何文章得以发表,高考也落榜了。
成绩出来后,杜深忠十分坦然,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参加高考,也并不因落榜而过分沮丧。他也不把自己的压力强加在孩子身上,不要求他们通过高考跨越阶层。他很反感“鸡娃”和“唯分数论”,认为条条大路通罗马。
有网友问他,高考落榜了怎么办?他答:“人这一辈子,只要把握住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
【1】特殊的高考
1977年冬,高考恢复的第一年,570万⼈从田地间、工厂车间等地奔赴考场,冻僵的手握住笔,在试卷写下改变命运的答案。这是历史上竞争最为激烈的一次高考,27.3万⼈被录取,比例只有4.7%。
杜深忠记不太清自己是1978年还是1979年参加的高考,可高考前后的那段时间,他却记得很清晰。
结束几年的军队生活后,杜深忠回到了杓峪村忙于务农。恢复高考的通知如春风般拂过大地,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内心也生出一丝参加的渴望,但看着贫瘠的田地还需要人浇灌,他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高考前一个多月,七八个同学突然约着要参加高考,临时凑齐一些初高中课本和考试大纲,兴冲冲准备复习。杜深忠没觉得自己能考上,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加入。
夏夜的蝉鸣不绝,杜深忠白天忙完农活,挤出几个小时时间,与同学们一起轮流在各家的黑屋子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看书。煤油熏得人眼睛辣辣的,但没有影响他们复习的热情。没有老师辅导,全靠自己琢磨知识点。
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书对于杜深忠而言并不陌生,他与生俱来喜欢文学,就连去田地里都要揣着一本书。对他而言,数理化的公式陌生得像是天书,唯有语文、政治和历史显得亲近些。
考点设置在县城里,考场上结完婚、生完孩子三十多岁的考生占了大半,20多岁的杜深忠在其中是年龄较小的。“当时考场也有监考老师,但管得没有现在严格,还是比较宽松。”
化学那一科,杜深忠是硬着头皮填写。最后得知分数时,他没有悬念地名落孙山,文科考得还不错,数理化简直是“没眼看”,一同复习的几名同学也“全军覆没”,不过考场中仍有其他人考上了大学。
回忆起来,杜深忠没觉得当时的题目有多难,或许再给他两三月的复习时间,结果会不一样,他的命运也会发生改变。
后来杜深忠也没有重考,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庄稼人,不像城市青年拥有优质的教育资源,填饱肚子才是他每天思考的事情。
在杜深忠看来,高考恢复的那些年,国家需要大量人才,学子们也为了报效祖国奋发学习,如今更多的学子是为了获得个人前程而高考。高考的题目难度每年都在发生变化,有些东西也在改变。
儿子考上了大学,杜深忠很欣慰。“哪怕他上了学还是回来种地,和我一样,我也觉得他是成功的。”他从不给孩子增添任何负担,教育方式一贯是放养。他很反感“鸡娃”和“唯分数论”,认为现在的社会,“孩子没有孩子气,青年没有青春朝气,都被逼得暮气沉沉”。
2025年高考季即将拉开帷幕,年轻的网友问他,高考落榜了怎么办?他提起自己的经历:“恢复高考那年,我也去参加考试了。发榜之后,发现自己离大学的门槛实在差得太远。我年轻时也有理想有追求,虽然这辈子一事无成,但是你看我现在,不也是自由地在这个世上行走,没觉得多丢人。人这一辈子,只要把握住自己的定位,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了。”
【2】另类的农民
作为农民,杜深忠是“另类”的。在村里人看来,他有点“不务正业”,甚至“玩物丧志”。他的爱好太多了,《乡村里的中国》纪录片中,他读书、拉二胡、弹琵琶、写毛笔字,却疏于对自家果园的管理。村支书张自恩调侃他:“你是咱庄一个才人,就是苹果管得比别人少点。”妻子张兆珍埋怨他,他却说,人需要吃饭,精神也需要滋养。
他的心里有一个文学梦。高考落榜后,他也没有心思结婚,整日埋头创作。或长或短的稿件从杓峪村寄往各大编辑部,却又一次次被退回。1987年冬,他终于结婚,但却突然收到从北京发来的、来自人民文学函授中心的通知,邀请他去鲁迅文学院学习。通知上写着,“有很大的创作潜力”。那年他34岁,刚与张兆珍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怀揣着梦想上京了。
他比莫言和余华还早一年入学,王蒙也曾当过他的授课老师,文学院的老师曾评价他的心理描写像海明威。但在那里,杜深忠感到格格不入,因为他是“唯一的农民”。在鲁迅文学院4年,他没能发表任何文章,文学梦就此破碎。他说:“假如当时我能有只字片语在杂志、报纸上发表的话,我现在绝对不是这个局面。”
他回到村庄,又当起了农民。两个孩子上小学时,家里没有钟表。冬夜大雪纷飞,院内积雪微光映入屋内,大女儿唤起小弟一起上学,躺在床上的杜深忠忽然警觉,这到底是什么时间?他起身追到学校,沿着脚印找到学校的烧水棚里,发现两个孩子在柴火堆睡着了,他的心也酸透了。回去的路上,他借钱买了一块石英钟。
女儿上初中时需要70块的学杂费,杜深忠一时拿不出来,懂事的女孩从那时起决定不再读书,任人再劝也无用。14岁,她辍学去滨州打工,不舍得买一件新衣服,钱都拿出来供弟弟上学。对于女儿,杜深忠怀有深深的愧疚。
他用书法宣泄情绪。从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再到怀素的《自叙帖》,他翻来覆去地练习。练习时,除了手腕处细微的动作,他整个人几乎静止,有时一站就是四五个小时。他没感觉到累,一拿起笔,身外之物皆抛之脑后,只剩下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一楷一行一草,他从一笔一画中感受千年前书写者的情绪,也宣泄自己的憋闷和失意。
杜深忠正在为书法作品盖章 图/九派新闻闫华阳
他追求文学梦时,妻子张兆珍鼎力支持,觉得自己不能拖了他的后腿。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一心向往阳春白雪之美,她却心心念念柴米油盐之事。张兆珍说,两人一辈子的生活,就像一部战争片,总是打仗,她骂他,“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君子下流坯”。
他说她理解不了自己,拿着家中大半年积蓄买的琵琶,在张兆珍面前弹两声,说是“对牛弹琴”。但他其实把她当作港湾,他把妻子的手机号码备注为“家”。遇见她时,他就被她的直爽吸引,孤僻的他遇到一个吵吵闹闹的人。
她埋怨他不管家中诸事,成日游手好闲。但其实,她内心很敬佩他,她不识字,但佩服他这样的文化人,只是嫌他懦弱犹豫,她说:“我敢闯敢做,要是我有这样的文化,早闯出来了。”
【3】“人在世上生存,就要依靠土地”
《乡村里的中国》,杜深忠只看过一次就不愿再看,因为“特别扎心”。
作为果农,他既不爱吃樱桃,也不爱吃苹果,因为他自己种这个,看了也是“扎心”。妻子知道他这个习惯,洗了樱桃也不会叫他来吃。只有在直播时,他才会主动吃上一两颗樱桃。
因为结婚晚,他分到的两亩苹果地,是被村民们挑剩的“最孬的地”。种植90多棵苹果树的二十余年来,收成最好的那一年,他也只赚了两万块钱。多数时候,一年收入六七千,有时只有三四千。
为了赚钱,他曾经连着5年去掰玉米,一亩地30块钱,每天两亩地能赚60块钱。因为过度劳累,5年内,他掉了13颗牙齿。
他说:“千百年来,农民的劳累和贫困是一代接一代的,农民世世代代地在土地上滚打和拼搏”“我从来没见农民真正地去笑过,脸上真正舒展过”。
影片上映12年了,他还是坚持当初的说法,称自己对土地仍然没有感情。说这话时,他其实很有感情,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情。
“土地不养人”,这是他血泪经验下的有感而发。有人订制他的书法作品,专门要求他写这五个字,他拒绝了,内心感到很沉重。他解释,“土地不养人”这句话是针对他这个地方而言的,是贫瘠的土地不养人,而非广袤的大地不养人。人在世上生存,就要依靠土地,但土地和土地是不同的,农村和农村也是不同的。
“农村的生活枯燥,吃饭、睡觉、下地干活,周而复始。”他试图逃离土地而不能:“一切的挣扎都是为了离开土地,但是农民的宿命已经决定了你是离不开的。”
他说自己不喜欢土地,但当土地遭到破坏时,他又是那么痛心。村里几百年的大树被运到城里搞绿化,他说这是“剜大腿的肉贴到脸上”。獾吃了他家里的玉米,张兆珍说赶快把獾灭掉算了,他说不行,“獾是国家三类保护动物”。
他喜欢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享受清新的空气和皎洁的月亮。看到村里的一草一木,他倍感亲切,从中体会到一种朴实的生机和美。他说:“这也是一种天机,也是天地所表现的一种造化。”
杜深忠院外山色 图/九派新闻闫华阳
春天,百芽萌动。他引用庄子的话发出感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他为一株小草的生机勃勃而兴奋不已,“尽管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生命也挣扎着出来了”。
张兆珍在一旁揶揄他:“干活儿时碰到个芽芽也要说到天上去,连根加梢,连叶带花,全都得讲下来,有这个功夫干会儿活不行吗?”
人们常对农村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想象,有人说他这里是诗和远方,他回答,“我这里既不是诗,也不是远方”。
【4】“农民要抬得起头,得自救”
当农民当了一辈子,71岁的杜深忠如今又做起了直播。曾经花费家庭大半年开支买来的琵琶,被他收入了琴盒。随着年龄增大,让他意识到“时间是最宝贵的,也该舍弃一些东西,能放下就放下。”他想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干点实事。
年纪上来后,他没再出去打零工。到砖厂打砖坯、去矿上开石头,他卖不动力气,家里的两亩苹果地如今也被承包了出去。他有了大把的时间用在书法、书本上,可内心的苦闷却仍无法排解,被折磨得夜不能寐。
曾经唯一能跟他谈得来的是杓峪村会计张自芹,谈起村庄环境遭到的破坏,两人义愤填膺,一聊就聊到大半夜。2018年春天,张自芹不幸因车祸去世,杜深忠变得沉默寡言。在村庄他是孤独的,没人跟他说得上话。
女儿小梅尝试着给父亲找寻“说话”的途径,拍了几条视频发在网上,意外地收获了网友们的点赞评论。杜深忠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手机一条条看过去,留言里藏着温度,他仿佛看到阔别多年的故友来信,也想看到更多。
2024年春天,在子女和《乡村里的中国》摄录组的帮助下,杜深忠做起了自媒体。他的视频里,讲述着四季更迭、生活感悟。“那种被压抑的情绪一下就得到了释放,”他就像在家里跟亲人说话,畅所欲言。
“朋友们好,我是《乡村里的中国》主人公杜深忠”。直播间里,杜深忠面对着镜头,抱拳行了一礼。他咧着嘴笑起来时,总能看得到他掉落的牙齿缺口。
杜深忠正在直播卖樱桃 图/杜深忠直播间
杜深忠颧骨高耸,黝黑的脸上皱纹纵横,头发向后梳起,眼睛浑浊但目光澄澈,跟片子里那个追着光影用笔蘸水在地上写《道德经》的形象相比,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强调自己只是个农民。果农靠天吃饭,收成随时会被恶劣天气毁于一旦,就连丰收也可能因不懂行情遭到贱卖,杜深忠深知“农民们在土地上付出的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很少。”
6月的杓峪村樱桃红透,正是热销时节。果农将自家樱桃装到车内,拿到集市上去,指望能卖个好价钱。客商要是感兴趣,便扒着他们的车往里瞅几眼,果农坐在路边,一吆喝就到大半夜。杜深忠和他的团队也在集市上挑起了樱桃。
去年第一次直播,杜深忠不懂如何跟网友推销农产品,全靠儿子杜海龙在一旁说话“打辅助”,但粉丝们却出人意料地愿意买单。第一场他卖出了1000多单的苹果,后面两场又陆续卖了600多单。
数据上看销量不错,可当年苹果受冰雹影响严重,收了八千斤果子最后只拣出五千斤能发货。果农们为多赚钱,将品相较差的次果偷偷置于底层,色泽红润的好果则摆在最上层。即使请人分拣,也存在被果农“买通”的可能性。包装和入库等环节也有耗费,再加上快递成本,杜深忠带着一家忙活半个月,一算账还赔了钱。
杜深忠自掏腰包帮村民直播带货,却也换不来村民的感谢。他们甚至认为老杜定价高,肯定是在挣大钱。“我一分钱没挣,也不用跟他们多解释。”他说。
创业初期的挫败使团队积攒了经验,当下如何建立起口碑才是最为重要的。杜深忠带货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一定要有质量,一定要实事求是,一点瑕疵都不行。”顾客收到坏果、烂果,他也会主动赔偿给对方相应的价值。
直播间里有网友打出一些问题,他都会读出来并回复,即使有人说“老杜,别卖货毁人设”,他也照旧大声读了出来,接着诚恳解释起自己卖货的初衷。
乡村振兴,并非一两句口号就能完成,在他看来,农民也没必要衣衫褴褛、弓腰塌背,去卖弄可怜,得像地里的苹果树一样挺直腰杆,才会争出一点希望。
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