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启程当日,他攥紧柳卿纤细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待我凯旋,必以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第1章
郑萧淮与柳卿缔结婚约后,奉命奔赴边疆执行机密任务。
启程当日,他攥紧柳卿纤细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待我凯旋,必以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这声承诺,成了困住柳卿一生的枷锁。
直至她油尽灯枯之际,才从探亲晚辈口中得知——那个曾许诺白首的未婚夫,早已儿孙绕膝四世同堂。
逼仄的土坯房内人声鼎沸。
垂暮之年的柳卿陷在霉味熏天的被褥里,枯枝般的手爪死死攥着床沿。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萧淮……"
穿开裆裤的曾孙辈踮着脚尖凑近,稚嫩的童音刺破凝滞的空气:"祖奶奶别喊啦!爷爷说郑太爷爷娶了城里的高盼月阿姨,现在天天抱着玄孙晒太阳呢!"
浑浊眼珠骤然凝滞,柳卿脖颈青筋暴起。围在床边的老妯娌们执起帕子拭泪:"你这犟种!六十载春秋连封家书都未收到,还守着这破婚约作甚?"
"为个负心汉守节终生,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若非咱们这些老姐妹接济,连口送终饭都吃不上!"
温热泪滴划过沟壑纵横的脸庞,柳卿的听觉却愈发清明。唢呐声混着爆竹响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天三夜的喧嚣过后,这具枯槁身躯终于化作黄土一抔。
1963年春,玲珑村。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炸得柳卿魂飞魄散,她猛然惊觉——斑驳的标语墙上"光荣属于六十年代"的猩红大字正在滴血!
村部大院里人声鼎沸,她重生了。
"卿卿,宾客都到齐了,咱们该去应酬了。"
这道刻入骨髓的声线让柳卿浑身战栗,她机械转身,撞进一双缀满星辉的墨色瞳孔。
挺括军装勾勒出男人精壮腰线,郑萧淮俯身凝望她的目光缱绻缠绵,仿佛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柳卿喉间泛起腥甜,记忆如潮水倒灌——
上辈子就是这张英挺的面容,许下"等我回来"的诺言后消失在茫茫人海。她替他挡下父亲烟杆的毒打,撕毁一沓沓婚书,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穿秋水,最终等来他儿孙满堂的讣告。
"各位乡亲借过!"柳卿突然甩开被攥得发烫的手掌,惊得满院宾客噤若寒蝉。郑萧淮剑眉紧蹙,却见未婚妻惨白着脸踉跄后退:"这桩婚事,我悔了。"
青年军官愣怔片刻,旋即强压火气将她拽到墙角:"卿卿莫耍小孩子脾气,说好的等我年底升团长就接你随军……"
"郑营长。"柳卿突然出声打断,指尖发狠地扯下发间大红绢花。绢丝断裂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她望着地上零落的花瓣冷笑:"您听好了——我柳卿此生,绝不再做任何人的望门寡!"
话音未落,布鞋底扬起细碎尘土,新娘子当着满院目瞪口呆的乡亲,头也不回地冲进春寒料峭的暮色里。
第二章
暮色裹着燥热的风扑在脸上,柳卿在青石巷里发疯似的奔跑,粗布鞋底拍打地面的声响惊起墙头打盹的野猫。突然天旋地转,右手腕被铁钳般的大手箍住,整个人被拽得踉跄着撞进温热的胸膛。
"柳卿!你给我站住!"
郑萧淮的军衬衣扣子崩开两颗,喉结随着急促呼吸上下滚动。他额角暴着青筋,眉宇间堆起深深的褶皱:"到底抽什么疯?连我都不能说?"
四目相接的刹那,柳卿喉头像堵了团浸水的棉絮。上辈子这个节点,他们分明已经交换过定情信物,此刻提分手无异于剜他的心。可若吐露重生秘密,只怕会被当成失心疯送进卫生院。
"我……昨晚做了个梦。"她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直视那双盛满焦灼的眸子。
"梦?"郑萧淮怔了怔,指腹粗粝的茧子摩挲过她手腕淤青,"说清楚。"
旧日记忆如开闸洪水倾泻而出。柳卿望着他军装领口露出的锁骨,声音飘忽:"梦见我们订亲后,你突然被调往北疆。你走那天说让我等着当新娘子,可红妆在闺阁里积了灰,都没能等来你的花轿。"
"村里人都说阵亡名单上有你名字,我偏不信。爹把我吊在房梁上抽,拿烧红的火钳烙我胳膊,最后……"她突然哽住,后槽牙咬得生疼,"最后把我卖给瘸腿的屠户,换钱给弟弟盖新房。"
郑萧淮呼吸一滞,军裤下的膝盖微微弯曲,像是要给说胡话的姑娘单膝跪下。柳卿却在他触碰前踉跄后退,眼尾泛着病态的潮红:"我在村口老槐树下坐了六十三年,从青丝等到白发,等来的却是你在省城另娶娇妻的消息。"
"郑萧淮,我这辈子不想再当望夫石了。"
暮色在男人瞳孔里碎成星子,他忽然低笑出声,胸腔震动震得柳卿手腕发麻:"就因为个荒唐梦,你要抹掉我们三年的感情?"他攥着她手腕的大掌突然施力,将人拽进怀里,"我是军人,刀山火海都蹚过,若负你便天打雷劈!"
柳卿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硝烟味,心尖泛起细密的疼。是啊,现在的郑萧淮还是那个会翻墙给她送桂花糕的少年,可她见过三十年后他搂着新妇的模样,那画面比刀子还利。
"松手。"她用力挣脱桎梏,发梢扫过他滚动的喉结,"我要回家。"
望着姑娘单薄背影消失在巷口,郑萧淮攥紧拳头砸在斑驳墙砖上,指节渗出血丝。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柳家老宅正上演着更残酷的戏码。
"死丫头片子!"柳父的烟杆敲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叮当响,"当着全村人的面给郑家难堪,老柳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蒲扇般的巴掌挟着风声甩来,柳卿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渗出铁锈味。
"不嫁郑萧淮,你弟娶媳妇的彩礼从哪来?指望你那瘫在床上的娘绣花?"柳父的牛皮腰带抽在她脊背上,"明天给我跪着去求郑家原谅!要是黄了这桩婚事,老子把你卖给煤老板当填房!"
柳卿蜷缩在潮湿的柴房角落,后背火辣辣地灼烧。上辈子被卖进深山的记忆如跗骨之蛆,她永远记得爬了三天三夜才逃出那个吃人的村子,脚底板血肉模糊地粘着草鞋。
"姐,喝水。"十二岁的弟弟端着豁口碗蹲在面前,她望着那张肖似母亲的脸,突然发狠将碗摔得粉碎。瓷片飞溅中,她摸到墙角生锈的镰刀,刀刃映出她扭曲的面容。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这些吸血啃骨的亲人,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第三章
子夜时分。
整座村落沉浸在浓稠的黑暗里,零星的犬吠刺破死寂。柳卿将粗布包裹系紧,最后望了眼土坯房里酣睡的至亲,猫腰钻进幽蓝的夜色。她比谁都清楚,若继续蜷缩在这方寸之地,即便逃脱了被明码标价的宿命,也终将沦为父母换取彩礼的筹码。
命运的分叉口在村口老槐树下闪着微光,她必须赶在黎明前完成这场蓄谋已久的出逃。经过郑家院墙时,柳卿下意识放缓脚步。斑驳的土墙将月光割裂成碎片,投在青石板路上晃出诡谲的暗影。
拐角处猝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惊得她贴紧墙根。借着朦胧月色,一道纤细身影踉跄着扑向郑家斑驳的木门,葱白手指刚触到门环,朱漆大门已从内豁然开启。
"盼月?"郑萧淮的惊呼裹着夜风钻进柳卿耳膜,她看见男人挺拔的身躯僵在门廊下,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出惊愕的弧度。门外的姑娘约莫双十年华,栗色卷发凌乱垂落,藏青色羊绒大衣沾着草屑,脚上的黑色漆皮鞋还沾着泥点。
这身行头在闭塞的村落太过扎眼,柳卿藏在阴影里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高盼月,那个上辈子从她生命里横刀夺爱的天之骄女。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将首长千金的矜持踩在脚下:"听说你要回乡订婚?为什么瞒着我?"
郑萧淮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落回身侧,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深更露重,你独自跑来不怕出事?"责备里裹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高盼月突然攥住他袖口,精心修剪的指甲几乎掐进呢子军装:"那个女人不过是你们村最贫困的农户,他们家打的主意全村都清楚!"
柳卿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上辈子订婚宴当夜,这位金枝玉叶就是这般闯进郑家,用眼泪融化了郑萧淮的防线。此刻郑萧淮的沉默像把钝刀,将二十年的青梅竹马情碾成齑粉。
"我六岁那年发高烧,是你背着我翻过三座山头找郎中。"他终于开口,声线在夜风里发颤,"这婚约是报恩,也是承诺。"柳卿望着他替高盼月拭泪的手,突然笑出声来。原来那些年他替她挡的棍棒、送的膏药,不过是士族公子对贫家女的怜悯。
郑家院门合拢的刹那,追兵的铜锣声撕裂夜幕。"柳卿!"父亲沙哑的嘶吼惊起满村犬吠,零星亮起的煤油灯如鬼火般从四面八方围拢。柳卿发疯似的往村口狂奔,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织成天罗地网。
火把将夜空烧出一个个血红的窟窿,柳卿踉跄着扶住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执拗地盯着前方朦胧的公路轮廓。那些举着火把追来的身影,在她瞳孔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魑魅,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重新拖回吃人的牢笼。
第四章
"柳卿!死丫头跑哪去了!"
柳父带着几个村民的焦急呼喊声撕裂了夜幕,柳卿脊背瞬间渗出冷汗。她踉跄着后退数步,转身扎进更深的黑暗里。碎石子路在军用胶鞋下打滑,猝不及防的刺痛从脚踝炸开,她重重跌坐在泥地上。
远处的手电光柱像利剑般刺破夜空,柳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冷汗浸透粗布衣襟,她用尽全力撑起身体,发颤的膝盖却怎么都使不上劲。绝望如潮水漫过喉头,直到那道颀长身影劈开夜色。
"郑萧淮?"借着朦胧月色,她看清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铁血军官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军靴踩过枯枝发出细碎响动。他闪身躲进麦秸垛后,将柳卿整个人圈在军装壁垒里。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往日冷峻的眉眼此刻竟泛着奇异温柔。
"先别动。"低沉嗓音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郑萧淮肌肉绷紧如猎豹,目光如探照灯扫过每寸可能藏人的角落。
直到杂沓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松开桎梏:"柳卿同志,先是拒婚,现在连夜潜逃,你最好给我个合理解释。"
柳卿攥着衣角后退半步,军用皮带扣撞在麦秸上发出闷响:"我这样的累赘,配不上郑营长的大好前程。听说高副司令家的千金才是你的良配,我成全你们。"
郑萧淮喉结滚动,军装下紧实的胸膛剧烈起伏。记忆里总低眉顺眼的小姑娘,此刻眼底淬着冰棱,连说话都带着刺。他上前半步想抓住那抹飘摇的影子,却被她侧身避开。
"童言无忌?"柳卿忽然轻笑,指尖掐进掌心,"我亲耳听见你说要娶她过门。"
腕骨突然被铁钳般的大手攥住,郑萧淮额角青筋跳动:"我从不觉得你是拖累。"他盯着她泛红的眼尾,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跟我走,明天归队的军用吉普还能捎你一程。"
见她迟疑,他放软语调:"先随我进城安顿,你父母那边我来周旋。若实在不愿……"他从胸袋掏出介绍信,"纺织厂缺个挡车工,位置给你留着。"
柳卿望着信封上遒劲的钢笔字,指甲陷进掌心。这个男人永远这样,连施舍都带着运筹帷幄的从容。可她太清楚,跨过这道门就再难回头。
"成交。"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郑家老宅亮着昏黄灯泡,柳卿刚进门就撞见刺眼一幕——高盼月正踮脚整理郑萧淮的常服,军功章在她指尖叮当作响。
"萧淮哥,这就是你要扶贫的乡下妹子?"首长千金转身抱臂,马尾辫扫出骄矜的弧度。
郑萧淮皱眉却未发作,只低声解释:"盼月被家里惯坏了,你别往心里去。"
柳卿垂眸盯着磨破的鞋尖。上辈子加这辈子,她都没见过郑萧淮对谁这般耐心。主卧让给两位女士,他自己在厨房搭了块门板,185的个头蜷在窄床上,军用毯子盖住精壮腰身。
夜深人静,柳卿数着墙缝里钻进的月光。隔壁忽然响起娇嗔:"萧淮哥分明不喜欢你,何苦死缠烂打?"
高盼月翻身的响动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柳卿把薄被拉到下巴,听着窗外蛐蛐儿叫,忽然轻笑出声。再过48小时,她就能住进纺织厂筒子楼,再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至于那个说要带她进城的男人……就让高副司令的掌上明珠去头疼吧。
第五章 破晓时分
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郑萧淮已带着柳卿和高盼月踏上开往县城的客运班车。柳卿刚在靠窗位置落座,高盼月便扭着腰肢硬生生挤开她,一屁股坐在了临窗的座位上。
"萧淮哥,我胃里翻江倒海的……"高盼月软着嗓子撒娇,顺势拽着郑萧淮的衣袖将他拉坐在外侧。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探身将车窗推开到最大,初夏的晨风瞬间灌进车厢。
"盼月晕车厉害,我们先将就她。"郑萧淮回过头,语气里带着歉疚的褶皱。柳卿攥着帆布袋的手指微微发白,沉默着挪到后排双人座。车轮碾过乡间土路,载着满车昏昏欲睡的乘客驶向未知的远方。
金黄色的麦浪在窗外翻涌,柳卿望着这片养育她两辈子的土地,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上辈子被卖到深山之前,她连村口的老槐树都没跨出过,更遑论见识县城的模样。此刻晨光穿透薄雾,她真切感受到命运齿轮转动的震颤。
前排的谈笑声断断续续飘进耳膜,高盼月正用吴侬软语说着什么"供销社新到的确良布料",郑萧淮偶尔应和两句。柳卿的视线越过他们交叠的衣角,望见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孩童,记忆突然被拉回十二岁那年的雨夜。
那晚醉醺醺的父亲抡着皮带将她抽得满地打滚,母亲搂着襁褓中的弟弟冷眼旁观。她赤着脚逃进雨幕,蜷缩在晒谷场的草垛后面。放牛归来的郑萧淮举着火把找到她,少年单薄的身影像道光刺破黑暗:"等我当兵回来,就娶你当媳妇!"
泪意突然汹涌而来,柳卿慌忙别过脸。五十年光阴在记忆里发酵,当年指天发誓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可那些滚烫的誓言,终究成了岁月里的炮灰。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郑萧淮不知何时坐到身旁。柳卿刚要开口,前排忽然传来干呕声,高盼月虚弱地倚在青年肩头:"萧淮哥,我想吐……"
郑萧淮立刻弹起身,扶着女孩坐直身体,又将车窗开到最大。柳卿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树,忽然扯起嘴角——这男人永远不懂,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两个钟头后,绿皮火车喷着白烟驶入站台。郑萧淮去售票处排队,高盼月像条水蛇缠着他胳膊。柳卿独自站在月台上,被火车站特有的复杂气息包围:煤灰味、汗酸味、还有远处国营饭店飘来的油条香。
"姑娘,看见我家老头子没?"衣衫褴褛的老太婆突然拽住她,浑浊的眼里闪着执拗的光。没等柳卿回答,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就挥着红旗赶人:"别理这疯婆子,她男人早跟小妖精跑啦!"
柳卿心头猛地揪紧。上辈子被囚禁在山沟里的三十年,她何尝不是日日守着破窗棂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看着远处为高盼月整理围巾的郑萧淮,她轻轻拂去老人肩头的梧桐絮:"大娘,回家吧。"
汽笛声撕裂晨雾,柳卿最后望了眼月台上相携而去的背影。有些答案不必说破,就像有些等待注定荒芜,而她,终于要在这钢铁巨兽的轰鸣声中,开启真正的新生。
第6章
暮色初临时分,三人登上了开往市区的绿皮火车。郑萧淮与高盼月并肩坐在双人座,柳卿的座位正对两人。青年军官掏出手帕反复擦拭座椅与小桌板,直到木质纹路泛起光泽才示意少女落座。
"萧淮哥最懂我的洁癖了。"高盼月撒娇般倚靠过去,余光却飘向斜对面的柳卿。她今日特意将麻花辫梳得蓬松,碎花连衣裙领口还别着郑萧淮送的珍珠胸针。
郑萧淮又仔细擦拭柳卿面前的折叠桌,剑眉微蹙:"月月被家里宠坏了,你多担待。"柳卿指尖划过桌面残留的水痕,突然开口:"据我所知,我们同岁。"
男人喉结滚动,正要辩解却被汽笛声打断。绿皮火车喘着粗气驶离站台,铁轨撞击声有节奏地敲打着车厢。高盼月像只聒噪的云雀,从芭蕾舞剧聊到巴黎时装画报,专挑柳卿插不上话的领域。
"失陪。"柳卿挎起军绿帆布包走向车厢连接处。暮春的晚风裹挟着铁锈味涌入,她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象,那些倒带的梧桐树影与记忆里上辈子绵长的苦楚渐渐重叠。
"晕车了?"带着薄荷烟味的军装外套披上肩头。柳卿侧身避开郑萧淮伸来的手,目光投向远处信号灯:"头回见世面,看什么都新鲜。"
沉寂在铁轨震动中蔓延,男人忽然攥住她手腕,掌心粗粝的茧摩挲着皮肤:"我申请了随军家属名额,往后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他掏出用红绳捆扎的信封,里面是这些年攒下的津贴和粮票,"这是我的全部身家,现在交给你保管。"
柳卿指尖刚触到信封边缘,就被他强势地塞进衣兜。金属纽扣硌得锁骨生疼,像极了上辈子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我会证明自己不是梦里那般薄情。"郑萧淮的誓言随晚风飘散,若非亲眼见过他对高盼月的偏袒,或许真会沉溺在这双琥珀色眼眸里。
夜色渐浓时,高盼月捏着鼻子推开硬邦邦的玉米面馒头。火车刚停靠小站,郑萧淮便抓起军用水壶跳下列车。再回来时,他捧着铝制饭盒,仔细挑出里面的辣椒丝,这个画面让邻座大婶打趣:"小伙子疼媳妇哟!"
高盼月瞬间绯红脸颊,郑萧淮却如遭雷击般僵住。他仓皇抬头望向柳卿,却见对方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仿佛对周遭喧嚣浑然不觉。
柳卿佯装未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窗玻璃,眼底却泛起一丝自嘲的涟漪。在众人眼里,穿布拉吉的高盼月与笔挺军装的郑萧淮才是璧人,她这个穿粗布衫的局外人,早该识趣退场。
晨光初现时,火车停靠太蓬县站台。柳卿在黎明前的朦胧雾色中醒来,正撞见高盼月倚着郑萧淮肩头安睡,而男人微垂的头颅也倾向少女发顶。她轻手轻脚掏出信封,将粮票塞回郑萧淮口袋,帆布包带子在掌心缠了三圈。
绿皮火车重新启动的瞬间,柳卿逆着人流走下列车。晨雾未散,月台上的老式灯泡在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最后望了眼渐远的墨绿车厢,转身朝着与火车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
郑萧淮,此去经年,愿我们永不再见。
第七章
火车缓缓停稳,柳卿拎着旧帆布包踏出车厢,入眼皆是浓稠的夜色。她站在太蓬县火车站前,望着霓虹灯都照不亮的街道,喉间泛起阵阵苦涩。
临行前光顾着逃离玲珑村那个吃人的牢笼,竟没盘算半分落脚的事。好在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正经在城里生活过,倒省了适应期——她攥紧缝在衣襟里的存折,那是用嫁妆钱和多年积蓄换的底气。
招待所的铁架床硌得人腰疼,柳卿翻着从旧货摊淘来的城市生存指南,盘算着明日行程。当务之急是找个安身立命的营生,等站稳脚跟再图其他。
晨光初现时,她已穿梭在县城大街小巷。医院和诊所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那些穿白大褂的城里人总用同样的话打发她:"没经验?那可不成。"直到日头西斜,振华药铺的雕花木门才透出转机。
"哪儿来的野丫头?"张振华叼着烟卷上下打量,目光在她清秀面庞上多停留了三秒。柳卿攥着衣角报上籍贯,听见对方鼻腔里哼出声笑:"农村来的?行,留下试工。"
十块钱月钱,管吃管住,这条件在六零年代堪称优渥。药铺后堂的阁楼逼仄得很,柳卿的铺盖卷挤在老板夫妇卧室旁的杂物间,倒也自得其乐。
倒春寒的寒风裹着湿气,催得满城人往药铺钻。柳卿从晨光熹微忙到星子满天,称药包扎的动作比老师傅还麻利。中间老板娘端来热汤面,她总要把荷包蛋夹回去:"婶子留着给虎子补身子。"
试工期最后天晌午,老板娘突然收拾包袱说要回娘家。柳卿正蹲在柜台后抓药,忽听得后堂传来窸窣响动。她猫着腰凑近,隔着褪色的门帘缝,正撞见张振华搂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往卧室钻。
"死鬼,这时候才来!"女人捶着男人胸口娇嗔。"不得等那母夜叉走了才能见你?"张振华的嬉笑像把刀,剜得柳卿后脊发凉。她轻手轻脚退回柜台,想起前世被侄女顶替的赤脚医生编制,突然觉得喉头泛起铁锈味。
刚阖眼养神,震耳欲聋的摔门声炸响。"张振华!你给老娘说清楚这狐狸精是谁!"老板娘的嘶吼混着瓷器碎裂声,惊得柳卿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
眼前的场景让她血液倒流——老板娘攥着把剪刀,发髻散乱如疯妇;张振华护着瑟瑟发抖的情人,茶几被掀翻在地,搪瓷杯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柳卿杵在楼梯口,进退维谷,恍惚看见前世郑萧淮搂着新妇时,自己也是这样站在阴影里,听着别人的欢愉,数着满地狼藉。
第8章
老板娘郑玉倒在楼下的血泊中,老板在一边手足无措。
“老板娘!”
柳卿心底一沉,连忙下去看老板娘的情况!
她撞到了头,一直流血。
郑玉眼中都是泪:“小柳,救命……”
“送你媳妇儿去医院啊!愣着干嘛!”
柳卿这时候急得忘了谁是老板,冲着张振华大吼!
“我,我去拿钱!”在他磨蹭的这一会儿,柳卿拿出干净的纱布给郑玉按压止血,还好阁楼不高,伤势不是很重。
止了血,柳卿又用碘伏棉签给郑玉消毒。
“还好还好,没事的。”柳卿安慰郑玉道。
郑玉头部很痛,但她发现柳卿的手法很有讲究:“好。”
不一会儿,柳卿就给郑玉处理好了伤口,这时候张振华才慢吞吞地拿钱下来:“走走走,去医院!”
郑玉看了一眼柳卿,柳卿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去检查一下的。”
于是他们二人一起去了医院,留下柳卿收拾现场。
到了晚上,回来的却只有郑玉一个人。9
她失魂落魄的,一进店就坐在了椅子上,目光不知道看向何处。
柳卿在心里叹了口气,郑玉应该是提前回来撞上了,诶!
“老板娘,吃饭了吗?今天我来做饭吧!”
郑玉摇了摇头:“今天多谢你了,我带你出去吃!”
这条街上有餐馆,柳卿跟着郑玉走了进去,郑玉让她点菜,柳卿照郑着郑玉的伤,点了些清淡的,譬如清炒丝瓜之类的。
但郑玉是太蓬县本土人,口味一向吃的重。
她点了毛血旺跟大蒜炒猪肝。
“今天多谢你,让你见笑了。”做完这些,郑玉再次开口向柳卿道谢。
接着她又说:“这家店是我家里的,我现在想跟他离婚,你是他招来的人,我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柳卿心底一沉:“老板娘,你是要开除我吗?”
才得来的工作,就这样没了吗?
郑玉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知道那根弦就松了下来:“不是,是想问你要继续留下来,还是离开。”
“当然要留下!虽然我是他招来的人,但我跟他没有别的任何关系!他这种见异思迁的男人,我也遇到过,恨死他们这种人了。”
柳卿想起了郑萧淮和高盼月,上辈子他不就是遇到了高盼月就见异思迁了吗?
话音落下,她就发现郑玉脸上愁云密布:“老板娘,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就听郑玉说:“已经离了!我们没有办结婚证,现在是他对不起我,所以我们协议离了。”
柳卿咂舌。
其实在六十年代,女性思想逐渐在解放,许多女子都是敢爱敢恨,如果没有三年后的那场浩劫就好了。
而且这个时候许多人是没有办结婚证的,所以离婚也很简单。
不像2024年,结婚只要结婚证,离婚还弄个冷静期,就想把人困死在婚姻里。
“恭喜老板娘!”柳卿祝贺道。
说着话,菜上来了。
二人吃过饭就回了店里,现在店里只有柳卿和郑玉两个人,加上郑玉还要养伤,柳卿就更忙碌了。
不过她很喜欢这种实在的忙碌。
郑玉的伤慢慢好起来了,柳卿跟着她去医药厂谈价格进货,再货比三家,学到了不少东西。
柳卿跟着她这样卖力干活,郑玉也没有亏待她,提高了柳卿的待遇。
就这样,两年过去了,柳卿已经22岁。
第9章
柳卿的手里有了一笔积蓄,还考了医师资格证。
郑玉也去考了护士证,她和柳卿准备把这个药店变成一个小诊所。
可就在这时,抗美援越的战争打响了!
上边发布了征集后勤志愿者的命令,郑玉询问柳卿的意思。
柳卿却愣住了。
这场战争,就是让她和郑萧淮分别的战争。
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
“玉姐,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很久,等那时我们再回头搞诊所,黄花菜都凉了。”
这场战场持续了十一年,或许她们中途能回来,但那时必然也是物是人非。
“如果要去,就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郑玉点了点头:“如果不计较这些得失,你怎么想?”
如果不计较这些得失吗?
“那我当然,也想为我的国家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柳卿是想安居乐业,也知道在之后国家是能够给他们带来安稳的生活,可现在还在打基础的时候。2
上一世是没能力,这一世,她没理由退缩。
郑玉很欣赏柳卿,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咱们就去!”
二人关闭了店铺,毅然决然踏上了征途,跟随组织从蒙自到越南黄连山下的一个小山沟里回防。
“柳卿,前线又下来几个伤患,你现在立刻准备手术!”
医疗队队长紧急安排柳卿,因为柳卿有着初中学历,且还挺有本事,一来就大放异彩。
但接踵而来的,就是做不完的手术。
郑玉是在护士队伍,却不跟柳卿在一个地方。
过了一年半,柳卿所在这支医疗队由于能力突出,被安排到了战事最紧,最危险的地方去。
这些日子以来,柳卿忙得脚不沾地。
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国内,文革已经悄悄开始了。
这天是中秋,一个伤兵眼睛被炸伤,满脸都是鲜血。
纵然柳卿见过很多场面,但每次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温柔地指挥着护士清洗,一边准备手术的东西。
突然间,伤兵说话了:“医生,等会如果麻醉是要打在头上的话,可以不打麻醉吗?”
不打麻醉?
柳卿摇头:“你受不了那种痛!”
伤兵声音坚韧:“我可以,我的营长还在前线,如果我打了麻醉,我会被影响到思绪,我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柳卿叹息:“别说这种傻话,你的营长也不想你受这种苦。”
现在的麻醉的确不太好,副作用不小,不过在这个年代,有的用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呢?
但伤兵还是坚持,否则他就拒绝治疗。
这样的情况柳卿还是第一次碰到,让护士先给他止血,去问了医疗队长陈绌。
陈绌似乎是认得这个伤兵:“你继续去劝劝他,我也找人来劝劝。”
柳卿点头,回到等候区去看伤兵的情况。
到了他的手术,柳卿推他去手术台的时候,他还是很倔强。
“柳医生,求求你了!我真的不能伤了脑子。”
“医生,直接给他上麻醉!”
柳卿正想着怎么劝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她心底一沉,怎么在这里能碰到郑萧淮?
第10章
柳卿回了头,迎面走来的男人军装挺拔,比起三年前,他更成熟稳重了。
脸上伤口心碎,皮肤也更加黝黑。
郑萧淮狭眸微眯,有些不可置信。
在他的印象中,柳卿哪里会医术?
柳卿没有跟思绪过多纠缠,她猜到了,郑萧淮大概就是这个伤兵的营长。
她回过头跟伤兵说:“听到没?你营长发话了!”
说着,疾步将人推进了手术室。
郑萧淮看着手术室关闭的大门,心中翻山倒海,这竟然真的是柳卿!
自从三年前她从火车上逃走,他就找了她三年。
他想,柳卿虽然读了些书但是并没有出过远门,说不定又回去了,他回去将玲珑村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在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她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些疑惑萦绕在郑萧淮的心头,找了三年的人近在咫尺,他却也只能将这些心思按下来。
毕竟,他的好兄弟杜伟还在急救。
五个小时后,杜伟被推了出来。9
柳卿和另一个医生疲倦地跟着走出来,郑萧淮跟着杜伟,只是回眸看了她一眼。
但柳卿却垂着头摘塑胶手套,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台手术结束了,吃完饭还要继续。
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
而且已经过去三年了,郑萧淮跟高盼月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
晚上,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柳卿随便喝了一点粥,就准备去睡觉。
又想着去看看伤员的情况,一去却发现,郑萧淮这个营长,竟然一直守着杜伟!
郑萧淮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柳卿,正要说话,就被一个伤患打断:“柳医生,俺的腿还保得住吗?俺还想多杀几个鬼子呢!”
柳卿微微一笑:“不信我的技术吗?”
这个伤患也苦笑:“都说医疗大队柳医生妙手回春,诶,俺就是愁啊!”
“你会好起来的,别怕!咱们也一定会取得胜利!”
“柳医生你人怪好的嘞!俺就喜欢你这种实诚的姑娘!没有结婚的话考虑下俺呗!俺家里有的是钱!”伤患油嘴滑舌的。
柳卿也不气,在这里经常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她只是淡淡一笑。
正要说点什么,就见郑萧淮走了上来,在那人的伤处敲了下,伤患发出惨叫,旁边的没睡的人都哈哈大笑。
“谁准你调戏医疗兵?”
郑萧淮眉目不怒自威,伤患连忙收声:“营长,我只是跟她开个玩笑。”
“下次不敢了。”
柳卿没有说话,走去看杜伟的情况。
杜伟的眼睛是保住了,但视力就不好说了,得看恢复情况。
这个时候他已经清醒了,见柳卿来了,道了谢。
“谢谢你,柳医生,我才知道如果我再拖一点,这个眼睛就保不住了。”
柳卿看了他的伤口,正常的:“那你还是谢谢你的营长吧,他不来,你眼睛确实是保不住。”
说完就去看下一床。
而她的余光,并没有忽略那个坐在杜伟床前的男人,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她忽然脑子里有个猜测,郑萧淮不会专门在这里等着她的吧?
第11章
果然,郑萧淮一步一步朝着柳卿走过来,她不太想应付他。
提步想走,就听到有人来报告:“营长!紧急情况!”
下一刻,郑萧淮看了柳卿一眼,二话不说离开了。
柳卿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们有紧急情况,说明自己也要有紧急情况了!
于是转身回去待命。
今晚估计是睡不成了!
回到医疗所,就听到医疗队长傅斌开始部署任务:“柳卿你来的正好,这是新来的小高,现在她是你的副手!”
小高?
柳卿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这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高盼月!
她一个富家小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高盼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柳卿!
指着她:“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傅斌看了她们一眼:“认识?”
柳卿明白傅斌是在催,点了点头,对高盼月说:“跟我来!”5
她猜测,高盼月大概是追着郑萧淮来的。
高盼月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任性的地方,跟着柳卿进了里间。
一进去,柳卿就把军装递给高盼月,她现在还穿着裙子……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通天本事来了这里,但我告诉你,这里不是你穿裙子当大小姐的地方,也不是你用来谈情说爱的地方。”
“在这里,每浪费一分一秒,可能就会错过一个伤兵最好的救援时间!”
“行了,去换衣服吧!”
虽然高盼月来之前被安排过来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听上级的话,可她骨子里就是个大小姐脾气,何况对面还是自己的情敌?
“你会不会说话?这么颐指气使的!”
“我告诉你我就是为了郑大哥来的,我们快结婚了!我要跟他生死相随!”
她一字一句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挑衅地看着柳卿。
柳卿有些无语,扯了扯嘴角:“所以……和我有什么关系?”
“快点换衣服,一分钟之内没换好,我就跟傅队长说你不服从命令,把你退回去!”
“我换!”
高盼月听到这话,连忙道。
出去后,傅斌对柳卿招了招手,柳卿朝他走过去,他带着口罩,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辛苦你了,让你带个新人,我也是没法,组织塞来镀金的……”
柳卿笑了笑:“没事,我认识她,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直接退回去就好,镀金什么的,也要看有没有那个命。”
傅斌点点头:“行。”
门后的高盼月没想到柳卿的心思竟然这么歹毒,不行,她得赶紧找到郑大哥才行!
郑大哥是这里的营长,当年柳卿就那样跑了,把他气坏了,找了他三年,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遇到!
高盼月拍了拍脑门:“嘶……我好笨!如果她和郑大哥还没见面,那我不是暴露了郑大哥在这里!”
她话音刚落下,就听到拍门声:“出来没!我数3,2……”
高盼月哪里还有心思想,连忙出门。
柳卿挂起一丝玩味的笑:“原来听得懂人话呀?”
说完转身去了伤兵营,高盼月也只能跟上去。
但一进伤兵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柳卿笑容瞬间消散,傅斌拍了拍她的肩膀:“都抓紧时间!”
而高盼月只看了一眼,就到旁边去呕吐了。
第12章
柳卿郑不上她了,跟同事们一起拯救伤员。
等到忙过来,天已经亮了。
来换班的人来了,柳卿回到简陋的宿舍,高盼月躺在原本空着的床位上,睡得很沉。
柳卿已经困得不行了,倒头就睡。
但是到下午她就醒了,是被高盼月的尖叫声吵醒的。
宿舍里还有其他女医生,都纷纷醒了。
“叫什么?”女医生陈丽没忍住起床气。
柳卿才看到,在高盼月的床头,有巴掌大的一只蜘蛛。
“有蜘蛛,我去弄了,你继续睡吧!”她安抚陈丽,陈丽“嗯”了一声,继续睡下去。
高盼月吓得缩在床角,柳卿拿着扫把往床头一打,蜘蛛就掉在了她的枕头上。
“你快把它拿开!我晚上还怎么睡?”
有一刹那,柳卿的起床气被她尖锐的声音刺激出来了,她甚至想把蜘蛛丢到高盼月的身上去,但她忍住了。
陈丽却忍不住了:“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这么娇生惯养来前线干什么?”2
“一只蜘蛛就受不了是吗?”
陈丽一天一夜没睡,她现在似乎怒极了,掀开了被子,从柳卿手里夺过那只死蜘蛛扔在了高盼月的脸上:“我告诉你,这里不仅有蜘蛛,还有蛇虫鼠蚁,多了去了!”
柳卿惊呆了,陈丽一向温和,没想到她被刺激了是这个样子。
她连忙把陈丽拉过来:“你别生气了先,再睡会吧!”
可陈丽的情绪已经爆发了,很难收的住:“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仗!我真的受不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了!”
她泪流满面,被吵醒的其他人也只能叹气。
前线苦,她们也苦,听后来的人说,国内现在更苦。
柳卿心疼地把陈丽揽在怀里:“会打完的,我们会胜利的!以后我们和我们的国家都会有美好的未来。”
“难过就哭吧,憋在心里不好。”
其实柳卿在这边话一直不多,一个是因为太累了,每天都在超负荷地救人,一个是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仅是她,这里的很多医疗兵都是这样。
她来了这边才知道,她在小村庄平稳的生活,有多来自不易。
没人再管高盼月,因为医疗兵一醒,就是新一轮的救死扶伤。
经过了早上这一幕,高盼月自觉地换好了衣服,沉默地跟在柳卿身后。
她来之前是经过一些培训的,柳卿让她做什么她也跟得上。
不过她似乎很怕陈丽,陈丽也确实不待见她。
但忙起来哪里还管得了谁是谁?
又是一个大夜过去了,柳卿等人回到了宿舍,高盼月回去,发现她的枕头被换过了,而原来的已经被洗了。
柳卿从阳台走进来,高盼月半天没说出话来。
“苒,今天三床那个病人走了,伤口感染,他咽气之前说没福气娶你了,谢谢你。”陈丽进门,眼眶有些红。
柳卿瞬间眼睛就蓄了泪水,陈丽说的就是那个跟自己开玩笑的那个伤员。
但她没让泪水落下来,在这里,生离死别太多了,她哭不过来。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传来。
第13章
医疗所顶上开始落下泥沙,外面大喊:“快撤退!轰炸机过来了!”
“先跑!”
这里的人除了高盼月,都紧急撤退过!
柳卿二话不说,扯过高盼月就往门外跑,走廊上都是人,这栋楼歪歪斜斜,很快就会塌!
大家却还在有序撤离。
撤离速度极快,他们躲进了安全堡垒。
高盼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枪林弹雨,任由柳卿拽着她奔跑,忽然间,心里想起一个念头,这些年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每天这样忙,心惊胆战,还会想起郑大哥吗?
进了地道堡垒之后,只感觉头顶的战斗机轰轰作响。
柳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开高盼月的手,说:“以后遇到情况,就躲进安全堡垒里面,保住你的命,才有机会跟你的郑大哥长长久久!”
高盼月听到这话,瞳孔骤缩:“你……你不是她未婚妻吗?你怎么这样说?”
柳卿跟那边看过来的傅斌相视一笑,算是报了平安。
“你不是知道我订婚的时候,当场把他丢下了吗?”
“你还追到了村子里去,要他跟你在一起。”
这话一出,高盼月脸色惨白:“你怎么知道!”7
柳卿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高盼月了,有时候觉得她挺过分的,有时候又觉得她挺可爱的。
“怎么办呢?那天晚上我就是正好看到了。”
高盼月顿时脸色绯红:“你不准说出去。”
“我……我不是要跟你抢男人,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到他受那种羞辱。”
“想让他觉得他其实很好,你不要他,还是会有我爱他的。”
柳卿听了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
高盼月不是坏人,她骄纵了一些,用后世的话来说恋爱脑了一些,但是她的爱是炽热的。
怪不得郑萧淮会被打动。
如果换成她,她也不会讨厌高盼月。
“是不是抢男人,都不重要了,现在我们要想办法先活着,活着才有资格谈别的,所以你收起你那些大小姐脾气。”
“大家每天的弦都崩的很紧,陈丽不会是最后一个情绪爆发的人。”
高盼月下意识捏住柳卿的袖子:“你不会不要我的吧?”
她这话让柳卿不禁想笑:“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
她吓得又收回了手:“我知道了。”
“哼,郑大哥会保护我的!”
几个小时后,外面停止了轰炸。
有人出去侦察回来:“结束了,但医疗所已经炸没了!”
柳卿等人走出去,医疗所本所炸成了废墟,但伤兵营是建在安全堡垒之下的,所以他们只需要自己跑就行了。
“傅队长,郑营长召集开会!”
傅斌看着医疗兵们,大手一挥:“战后急救!”
所谓战后清理,就是一部分人去看看有没有新增伤患,后勤兵去抢救能用的医疗资源。
柳卿来到伤兵营,又是一番急救。
忙完之后,傅斌也回来了。
与他同行的,是郑萧淮。
“郑营长给我们开完会,来看看这边情况……”
“郑大哥——”
傅斌声音还没落下,高盼月就像一阵风似地冲进了郑萧淮的怀中。
郑萧淮的眼神却只落在柳卿身上。
第14章
傅斌一米八三的大高个硬是怔住。
“我们先走吧。”
柳卿扯了扯傅斌的袖子,他明白了情形,回过神来就要跟着她走。
下一刻,柳卿的手腕却被郑萧淮拉住。
“你没事吧?”
柳卿眸中没有什么波澜:“我没事,她也没事,郑营长请放心。”
郑萧淮想解释:“我不知道她会来。”
柳卿却微微一笑:“她很勇敢,好好珍惜。”
傅斌算是看明白了,郑萧淮在意的是柳卿,但柳卿来到这边后,从没有说过她认识郑营长……
现在被这位自己配合的最好的手术搭子扯着袖子走,不由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嘴里说出来的是正事:“柳卿,等会我们要开个会。”
不一会儿,除了高盼月还在跟郑萧淮说话,都来开会了。
傅斌衣衫沾满了土,却没有时间更换。2
“医疗所炸毁,前线推进,我们要再往春联山后退十公里!”
“但那边没有医疗所,需要我们手动搭建!未来一段日子我们会非常艰苦,希望大家可以坚持一下!”
既然来了前线,就没有人是孬种,都一一应下。
但当艰苦的日子真正开始的时候,众人才知道,“艰苦”两个字是无限叠加的。
他们是要退守到春联山的一个大山沟里。
手动伐木,将铁架运到选址上,再架起一座简易医疗所,竟然只用一个月不到就完成了!
这一个月,高盼月也一直跟着大家身后做些轻松的事情。
柳卿和陈丽等人的手早就磨破了皮,愈合之后,手上是厚厚的茧子。
当春联山大沟渠医疗所建成,这段时间还算安稳,敌人方没有深入。
现在他们退守到山林,论起游击战,敌方根本打不过。
医疗所终于可以松口气,但自从退守后,高盼月的噩梦才开始。
在春联山大沟渠医疗所里,她见到了陈丽口中所有的蛇虫鼠蚁。
她每天精神都高度紧绷,恰好组织上有一次换人回防的机会,柳卿建议高盼月回去。
高盼月却不愿意:“这么久了你还是看不起我吗?”
“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并不适合呆在这里,如果你只是为了郑萧淮,那你应该去后勤部,而不是在医疗所占着名额。”
“你就看不到我的进步吗?我也为建设这里做了贡献,我也救了很多人!”
高盼月觉得委屈:“你为什么只知道否定我!”
“你确实做了这些事情,可是我们需要更成熟的人手,而不是还要分心保护你!”
“你是做了贡献,可你跟丢队伍迷路我们还要去找你,你是救了人,可你监护不到位差点没救过来人!”
高盼月生活在温室里,去玲珑村那次是她出过最远的门,而且傅斌告诉柳卿,高盼月来这里她的父母并不知道。
现在她的父母来信,要她回去!否则会追究他们连带的责任!
她现在是柳卿的人,当然是柳卿送走她。
高盼月听到这些,泪眼朦胧:“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一无是处吗?”
柳卿愣了愣:“是,所以你走吧。”
第15章
说完这些,柳卿就回去了。
路上,恰巧碰到傅斌带着伤员,看到柳卿,他招了招手:“柳卿,你来看看他的这个手,见骨了。”
二人一齐商讨着治疗方案,进了伤兵营,没时间再管高盼月。
而高盼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苦闷交加,她想去找郑大哥。
可是一想到郑大哥十分忙碌,此外对她也很是疏远,不知道该怎么办?
心情郁闷的她,转身进了小路去散心。
……
第二天一大早,柳卿就接到郑萧淮重伤的消息!
“郑营长中弹了!”傅斌跟柳卿等人紧急去了郑萧淮的帐篷里,就见他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
“郑营长大出血!需要输血!郑营长是B型血,但是咱们现在血浆储备不够!”
B型血?
“我是B型血,抽我的!”柳卿连忙说,她一说,其他士兵也说他们愿意给郑营长捐血。
于是手术是傅斌和陈丽给郑萧淮做的。
因为柳卿抽完血,直接晕了过去,她太累了。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晚上,郑萧淮的手术估计已经做完了,陈丽一回来就看柳卿的情况。
“你好点没有?”
柳卿点点头:“没事了,我可以工作,郑营长怎么样了?”
陈丽把她一把按下:“没事了,取弹了,要好好养着。”
“傅队长让我跟你说,你身体快吃不消了,要不……回去吧!”
“回去?”
她能回去吗?
国内现在正是文革的时候,她不是很想回去,但她在这边这几年的确身体吃不消了。
之前她也献过血,从没有出过晕倒的情况!
柳卿叹了口气:“让我想想吧。”
又是一天过去,傅斌来找了柳卿一起去看郑萧淮的情况,他已经醒了,上半身缠着纱布,披着一件外套。
“感觉如何?”
柳卿终于主动跟他说话了。
郑萧淮一时间有些恍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程,他也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和柳卿订婚了,但因为要来打仗就耽搁了结婚,他让柳卿等他。
可他凯旋后,却发现柳卿已经嫁人了。
而高盼月为了他不郑生死,他为了对高盼月负责,娶了她。
最后,他才发现柳卿根本一生都没有嫁人,等了他一辈子,最后死的时候都还在念着他。
郑萧淮发现,这个梦简直和柳卿当初所说的如出一辙。
且感触十分真实。
难道,这就是柳卿当时做的梦?也是她一直推开自己的原因吗?
不自觉,他的眼尾发红,不知道是因为牵动了伤口,还是心头难过。
郑萧淮抬眼看向柳卿,眼中蕴含着无限情意:“我没事。”
傅斌看了一眼郑萧淮和柳卿,说:“你们聊,我先去看看伤员们情况。”
或许是看到郑萧淮这个样子,柳卿没有再作冷脸。
“队长说你伤得不轻,你需要好好休息,战事什么的先别去想了。”
听到这话,郑萧淮才有些微急切:“那不行!前线吃紧!”
柳卿将他按下:“什么也没有活着重要!遇到情况,他们还是会来问你的!”
郑萧淮确实动弹不得,只能躺着。
一时无话,柳卿打算走了,又听见郑萧淮的声音。
“昨晚上,我也做梦了,梦到你等了我一辈子。”
来源:小薰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