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的风裹着图书馆穹顶下的窗帘轻扬,我数着稿纸上晕开的墨点,它们像极了二十岁生日蛋糕上融化的奶油,在米黄色的纸页上洇出温柔的涟漪。楼下的樱花正簌簌坠落,粉白的花瓣沾在穿格子裙姑娘的发间,又轻轻跌在抱着作业本匆匆而过的教授肩头,恍若一场无声的春日絮语。他们步履匆
山丘记事簿
文/图 阿诺
三月的风裹着图书馆穹顶下的窗帘轻扬,我数着稿纸上晕开的墨点,它们像极了二十岁生日蛋糕上融化的奶油,在米黄色的纸页上洇出温柔的涟漪。楼下的樱花正簌簌坠落,粉白的花瓣沾在穿格子裙姑娘的发间,又轻轻跌在抱着作业本匆匆而过的教授肩头,恍若一场无声的春日絮语。他们步履匆匆,仿佛都在赶赴某个重要的约定,而我独坐在临窗的位置,看阳光顺着《存在与时间》的书脊蜿蜒成河,在康德的哲思里流淌出一片静谧的光海。
那时的我总以为成熟是某个醍醐灌顶的瞬间,如同梅雨季里突然放晴的天空,澄明而透彻。幻想着在某个清晨醒来,便能懂得与世界和解的密码,能在简历上填满熠熠生辉的实习经历,能在面试时从容微笑着说出“我抗压能力很强”。然而现实总是带着狡黠的幽默,我们在论文致谢里写尽感恩,却在深夜对着空白文档咬笔怔忡;在社团换届会上慷慨陈词,散场后却躲进操场角落,看烟头明灭间吐出的迷茫烟圈。原来成长从来不是登山者登顶时的振臂欢呼,而是登山靴陷入泥沼时,每一次艰难却坚定的拔脚,是在踉跄中学会与自己的笨拙和解。
室友小夏总笑我像只蜗牛,背着壳在校园里缓缓挪移。她不知道,我藏在壳里的,是无数个未说出口的“我不行”。害怕小组作业被推上主导位置,害怕在学术沙龙上提出幼稚的问题,害怕父母问及未来规划时,自己眼中那团挥之不去的迷雾。于是我将自己折叠成图书馆的影子,在康德的二律背反里寻找安全感,让济慈的十四行诗化作遮风挡雨的檐角,躲避现实投来的细碎褶皱。
某个暮春的傍晚,我抱着一摞书走过情人坡。夕阳将万物的影子拉得修长,像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笔触里流淌着温柔的暮色。身后忽然传来男生的声音:“你看,那片云像不像我们上次看到的鲸鱼?”话音未落,记忆便如潮水漫过心堤——大一那年,我们躺在草坪上辨认星座,将猎户座的腰带想象成通往宇宙的桥,任由年轻的思绪在星河里徜徉。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逝,只是被我们小心折叠进时光的褶皱里,那个会为一片云心动的自己,那个相信星星会私语的少年,始终在心底的角落,睁着清澈的眼睛,从未沉睡。
三十岁生日的烛火在加班的间隙忽明忽暗,我咬下一口便利店买来的小蛋糕,奶油在空调房里凝固成苍白的霜,甜腻里带着一丝冷硬。手机屏幕上,母亲的消息“少熬夜”闪烁如星,旁边是客户刚发来的修改意见:“这里需要更有冲击力的文案”。窗外的梧桐树正枝叶葳蕤,阳光透过叶片的缝隙,在键盘上织就一片碎金闪烁的地毯,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在树下背单词,那时的阳光也是这般滚烫,烫得人眼眶发酸,仿佛藏着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搬进市中心的公寓后,生活渐渐被精致的琐碎填满。我学会用香薰机的薰衣草香掩盖邻居家的炒菜味,用降噪耳机过滤地铁里人潮的喧嚣。每天清晨对着镜子画眼线,总能看见眼角细微的纹路,像春末夏初悄然织就的蛛网,在晨光里若隐若现。项目会上,“用户画像”“流量转化”等词汇能流利脱口,可深夜卸妆时,镜中那个妆容精致的陌生人,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的疏离。我们将“成熟”设为手机的静音模式,把“梦想”折叠成公文包里的便签纸,以为这样就能在钢筋森林里披荆斩棘,却不知何时,把自己也折进了生活的褶皱里。
直到在医院长廊遇见阿远。他穿着褪色的病号服,坐在长椅上专注地削苹果。苹果皮在他指间旋出细长的弧,宛如我们大学时在宿舍楼下看过的那轮残月。“记得咱们组的毕业纪录片吗?”他抬头时,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细碎的阴影,“你说要拍城市里的星星,找了一整夜,最后发现最亮的那颗是路灯。”话音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我们举着摄像机在天桥上奔跑,雨水顺着镜头流进衣领,却笑得像孩子般酣畅淋漓。此刻,他腕上的留置针随着削苹果的动作轻轻颤动,阳光落在他日益稀疏的发顶,仿佛落在一座正在风化的山丘上,苍凉而温柔。
从医院出来,我沿着滨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暮色中的黄浦江泛着碎银般的波光,对岸的摩天楼群次第亮起霓虹,像撒在夜空中的碎钻。有人在跑步,汗水在路灯下闪烁;有人在遛狗,小狗的项圈铃铛叮当作响;有人坐在台阶上,对着手机轻声诉说着远方的思念。耳机里忽然流淌出那首老歌:“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无知地索求,羞耻于求救。”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人到中年的跋涉,从来不是征服崇山峻岭的豪迈,而是在日常的琐碎里,与那个不甘平庸又害怕失去的自己温柔和解。我们学会了在甲方的刁难前保持微笑,却在深夜独对内心的空洞时,才敢承认,心底依然住着那个会为一片云驻足的少年。
四十岁的秋天,梧桐叶在风中簌簌飘落,像一场金色的雨。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本蓝布封面的旧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蓝黑墨水写着:“今天带女儿去爬山,她总问山顶有什么。我说山顶有云,其实我也不知道。”字迹在某个雨天晕开,像他晚年时常有的手抖,模糊了岁月的轮廓。照片里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站在黄山的石阶上,背后是翻涌的云海,怀里抱着小小的我,我的手指正指向远处被云雾缭绕的山峰,眼中盛满好奇与憧憬。
那年父亲刚下岗,每天蹲在阳台抽烟,烟头明灭间,是化不开的愁绪。我常见他对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手指在东南亚的版图上轻轻摩挲,仿佛那里藏着未竟的梦想。后来他去了南方打工,寄回的照片里,他站在深圳的高楼前,身后的天空蓝得刺眼,却少了故乡山上云朵的温柔。直到他病重住院,我在床边为他读自己的文章,他忽然说:“你写的山,和我爬过的不一样。”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心中的山,从来不是风景,而是一个男人对家庭的承诺,是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下,依然倔强生长的希望之芽。
我带着父亲的日记踏上了黄山的旅程。十月的山风里,枫叶红得似火,在苍松翠柏间燃烧成一片绚烂的云霞。台阶上,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叽叽喳喳,像一群欢快的鸟儿;互相搀扶的老年夫妇,步伐缓慢却坚定,每一步都写满相濡以沫的温情;举着手机直播的年轻人,镜头里映着山峦的壮丽,也映着他们眼中的光。行至半山,细雨忽然飘落,人群纷纷躲进亭子里。我看见一位母亲蹲下身,仔细为孩子系紧被雨水打湿的鞋带;一位父亲默默脱下外套,盖在女儿的素描本上,自己却淋着雨;还有个男孩,将伞悄悄倾向旁边没带雨具的老人,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中。雨幕中的黄山宛如一幅水墨长卷,而我们都是画中跋涉的人,在各自的山丘上,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或悲或喜,都是生命的注脚。
站在光明顶上,云雾忽然散去,远处的山峰此起彼伏,像大地的脉搏在天地间跳动。我终于懂得,人生的山丘从不是单行道,有人在谷底栽种玫瑰,让芬芳浸润岁月;有人在山腰搭建凉亭,供行人歇脚望远;有人在峰顶数算星辰,让梦想照进现实。父亲日记里未说完的话,此刻在山风里渐渐清晰——成熟不是征服世界的野心,而是懂得在风雨中为他人撑伞,在迷茫时向内心问路,在岁月的褶皱里,依然保有对一朵花、一片云的感动。
如今的我,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楼下的银杏由绿转黄,再在冬风中飘落成一地碎金。孙子们总爱围在我膝头,听我讲年轻时的故事。我指着远处的高架桥,笑说:“奶奶当年啊,曾以为那是通往天空的桥。”他们咯咯地笑,手里的积木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时光的碎片。阳光穿过纱帘,在我布满老年斑的手上织出细密的图案,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坐在图书馆的窗前,阳光也是这样温柔地落在书页上,落进年轻的眼眸里。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大学时的笔记本。扉页上,当年用钢笔写的“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已有些褪色,那时觉得这不过是句漂亮的矫情话,如今却终于懂得,少年从来不是年龄的刻度,而是一种心灵的状态——是历经沧桑后,仍能为一片落叶的飘落驻足的柔软;是看过繁华后,依然相信星星会眨眼的清澈;是明知人生如逆旅,却依然愿意背负星光前行的勇气。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堆雪人。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摘下自己的围巾,轻轻系在雪人脖子上,粉色的围巾在寒风中轻轻飘扬,像一朵盛开的花。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雪人在光晕里微微发亮,宛如某个冬天里,我们曾小心翼翼守护过的梦。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车灯划出一道道温暖的光带,蜿蜒向城市的各个角落,仿佛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星河。
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在黄山遇见的那位老人,他背着帆布包,独自坐在始信峰上看云。我问他为何独自登山,他说:“人生就像爬山,有人陪你走一段,有人陪你走全程,但最终,你得学会和自己的影子对话。”此刻的我,终于懂得他话里的深意——那些我们曾以为无法翻越的山丘,原来都是通向内心的路;那些让我们辗转难眠的遗憾,原来都是岁月馈赠的礼物,提醒我们:在追寻不朽的路上,别把自己搞丢。
暮色中的城市渐渐沉睡,我关掉台灯,任由月光爬进窗台。远处的山丘隐在夜色里,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留白处藏着无数未知的故事。而我知道,无论多少个四季轮回,那个在心底活着的年轻人,依然会在某个清晨醒来,对着窗外的第一缕阳光,轻轻说一声:你好,又一个崭新的日子。这一声问候里,有对过往的温柔回望,更有对未来的坦然期许,如同山涧的清泉,清澈而绵长,流淌在生命的每一个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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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家世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