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一个经典文学景观意象的形成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09 03:00 2

摘要:在王维时代文人的眼中,相对于终南山众多的峪谷,辋川并不是一个特异且引人注目的存在,在诗歌中,也不是一个特别醒目的吟咏对象。后世对辋川的执念,自是缘于王维在辋川的徜徉与创作,尤其是辋川组诗的影响。

作者:刘锋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辋川,位于今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秦岭北麓。因为王维在辋川的相关活动与诗作,辋川成了后世文人心目中一个美好的所在,辋川本身也成了一个经典的文学景观意象。

在王维时代文人的眼中,相对于终南山众多的峪谷,辋川并不是一个特异且引人注目的存在,在诗歌中,也不是一个特别醒目的吟咏对象。后世对辋川的执念,自是缘于王维在辋川的徜徉与创作,尤其是辋川组诗的影响。

王维辞世44年后,李吉甫有这样的记述:“蓝田县鹿苑寺主僧子良贽于予,且曰:‘鹿苑即王右丞辋川之第也。右丞笃志奉佛,妻死不再娶,洁居逾三十载。母夫人卒,表宅为寺。今冢墓在寺之西南隅,其图实右丞之亲笔。’予阅玩珍重。永为家藏。元和四年八月十三日。”(见《容斋随笔·三笔》卷六)这说明,当时的辋川已不再是风景名胜地,但鹿苑寺尚在,王维故第尚清楚。中唐时期,王维故宅屡屡被文人们怀念,诗中不乏吟咏,如耿湋有诗《题清源寺》,题下自注:“即王右丞故宅”。诗写彼时的景致是“深房春竹老,细雨夜钟疏。陈迹留金地,遗文在石渠”,而诗人的感受则是“孟城今寂寞,辋水自纡馀”。白居易《宿清源寺》感叹:“往谪浔阳去,夜憩辋溪曲。今为钱塘行,重经兹寺宿。尔来几何岁,溪草二八绿。不见旧房僧,苍然新树木。虚空走日月,世界迁陵谷。”所谓“往谪浔阳去”,指其元和十年(815)贬九江司马事;而“今为钱塘行”,当指长庆二年(822)赴任杭州刺史时。其时已是“苍然新树木”而生“世界迁陵谷”之叹。这说明,中唐时王维的辋川别业已成陈迹,状态寂寥。至晚唐,温庭筠的《寄清源寺僧》诗写“帘向玉峰藏夜雪,砌因蓝水长秋苔”,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辋川的冷寂。

中唐时期,出现了大量咏写地理景观的五绝组诗,韩愈写有《奉和锐州刘给事使君三堂新题二十一咏》,王世贞评曰:“盖亦步摩诘辋川杂诗而未逮者”(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八引)。其他如钱起的《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等,当也多多少少受了王维、裴迪辋川唱和组诗的影响。且看钱起这组诗中如“幽鸟清涟上,兴来看不足”(《竹屿》)、“幽人对酒时,苔上闲花落”(《古藤》)等诗句,明显有王维《辋川绝句》的影子,其组诗的形式,也有着王维组诗的影响。

北宋时,辋川遗迹更为荒芜,但文人的追想向慕却绵延未绝。黄伯思《跋辋川图后》云:“辋川二十境,胜概冠秦雍。摩诘既居之画之,又与裴生诗之……然此地,今遗址仅存,园湖垞沜,率为畴亩,未有高士踵兹逸怀,使人慨想深。政和二年六月五日。”即是见诸文字的证明。

王维辋川在北宋的传播与影响,主要有诗、图两个渠道。

北宋时,王维集仍有刊行(见陈铁民《王维集校注》附录《王维集版本考》),王维诗已为文人所熟稔。

王维所绘《辋川图》,后世失传,其真实情况如何,莫衷一是,甚至出现了不同的版本。但从中唐到北宋之初,《辋川图》的传播及其广受赞誉则是确定无疑的。辋川图在北宋的传播不亚于辋川诗,在文人当中的影响甚或超过了辋川诗。北宋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记载了“江表用师之际”楚昭辅得到李煜内库所藏王维辋川图的经过。这是王维《辋川图》流传的一个明确记录。旧题陶谷撰《清异录》载“比丘尼梵正”制作菜肴果盘“合成辋川图小样”。说明《辋川图》在当时的影响,已不仅仅限于文人圈子。

随着《辋川图》的传播,北宋时已出现了各种摹本和仿作,也出现了为数众多的《辋川图》的题跋(包括题跋诗),如文彦博《题辋川图后》、韩琦《次韵和文潞公题王右丞维辋川图》、秦观《书辋川图后》等。《宣和画谱》评价当时极负盛名的《龙眠山庄图》说“可以对《辋川图》是也”,表明了《辋川图》在当时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影响。这从另一个角度强化了“辋川”这一意象的影响。辋川图、辋川诗,各自播散,互相影响,致使辋川已超出了其原本的地理实相本身,成为一种荷载着某种心理期待和寄托的文学艺术景观意象,逐渐形成并流传。

北宋文人注重自身修养,一方面对国家具有强烈的主人翁精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其内省自身的另一面则是对宁静美好景象的向往,在人生失意时更是向往一种桃花源般的生活。范仲淹在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岳阳楼记》里,同样神往“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景致。欧阳修一方面“开口揽时事,论议争煌煌”(《镇阳读书》),另一方面也陶醉于“绿桑高下映平川,赛罢田神笑语喧”(《田家》)的风光,在仕途失意时沉醉于“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醉翁亭记》)的氛围中。至苏轼,更是描绘了诸如“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望江南·超然台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赤壁赋》)这样纯净优美的境界。于是乎,这种景象逐渐积淀成了一种文人的情趣、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理定势、一种内心自觉的追求和理想。

对宋人而言,王维的辋川诸诗,刚好符合上述境界。其实在中唐诗人的心中,已经有过这样的表述,比如钱起的《中书王舍人辋川旧居》诗就说“谁谓桃源里,天书问考槃”,将辋川与桃源等列。

北宋文人的诗歌,屡屡述及辋川,题画诗尤多,如文彦博《题辋川图后》称:“吾家伊上坞,亦自有椒园……每看辋川画,起予商可言。”因自家同样有椒园,便联想到了辋川。韩琦《次韵和文潞公题王右丞维辋川图》将辋川与“陶径”联系在一起。苏轼诗《李伯时画其弟亮工旧宅图》《次韵黄鲁直书伯时画王摩诘》、词作《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等也将辋川与陶渊明、白乐天、韦苏州等联系在一起,宣称“辋川图上看春暮,长记高人右丞句”,将王维称为“高人”。后来宗泽写的《华阴道中》诗也称:“菅茅作屋细家居,云碓风帘路不纡。坡侧杏花溪畔柳,分明摩诘辋川图。”此诗为宣和六年,年过花甲的宗泽赴任巴州通判途经华阴时所作。在作者的心目中,辋川,正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代表了一种宁净优美的田园风光。只要是这样优美的风光景致,在他的眼里,就仿佛是《辋川图》的生动呈现。

而在秦观那里,《辋川图》甚至可以疗疾治病。秦观《书辋川图后》记述,“元祐丁卯,余为汝南郡学官,夏得肠癖之疾,卧直舍中”。此时有人带来摩诘《辋川图》给他,说“阅此可以愈疾”。而他“得图喜甚”,“阅于枕上”,“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游览了辋川诸景,“数日疾良愈”。这种奇妙的效果,其实也体现了当时文人对《辋川图》的向慕之情。

这说明,北宋文人的心目中,辋川,代表着一种优美的自然景致,是一种无有尘世纷扰、可以愉悦身心的桃花源式的美好境地。

北宋文人的相关著述,苏辙《题李公麟山庄图并叙》尤其值得注意,该《叙》称:“伯时作《龙眠山庄图》,由建德馆至垂云沜,著录者十六处……子瞻既为之记,又属辙赋小诗,凡二十章,以继摩诘辋川之作云。”这里,明确写明他们作诗“二十章”,是“继摩诘辋川之作”。这是一种动机和目的十分明确的传承行为。这表明,王维的《辋川绝句二十首》,已经成为一个“典故”、一个范例、一个标本。而且,李公麟、苏轼、苏辙,这些典型的、代表性的、有着很高威望和影响力的文人,他们的模仿、继作并明确宣称“继摩诘辋川之作”,明显成了一个标志,标志着王维《辋川绝句》这种整体性构造而又分咏具体景观的组诗形式在经过数代文人的创作层累后已成为一种范式,也标志着辋川这一文学景观意象的确立和定型。这一景观意象的主要含义便是闲适、脱俗甚至有尘外之趣,正如明人黄溥评王维在辋川写的五首《田园乐》所说:“有自在之趣,有脱俗之韵,千载之下令人坐想辋川之胜,而歆艳其闲适之情也。”(《诗学权舆》卷二十一)。此后,辋川意象也在后世文人的创作和阅读中不断地延续和展衍,至今不衰。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9日 13版)

来源: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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