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爹初入上京为官时,一家子住在云英巷的小宅子里,与府吏谢家比邻而居。
「唔唔你……」
我和谢蘅是年少相识。
阿爹初入上京为官时,一家子住在云英巷的小宅子里,与府吏谢家比邻而居。
谢家金陵人氏,门第不显,谢父在顺天府做衙役。
那年谢家出了个神童,于棋道天赋异禀,九岁便破了前朝国手留下的残局。
上京达官贵人争相与神童对弈,谢家奇货可居,不敢得罪贵族,便将对弈的价格炒到上千两,引得各大权贵狗咬狗。
谢蘅名声臭了。
他私下里跟我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学什么棋。」
「都怪我。」
「胡说。」
「你有什么错,怪那些看热闹的人,既然喜欢,就该坚持下去,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前朝王大家那样的国手。」
他怔怔地看着我:「真的吗?」
「当然!」
我亲手雕刻了一副木棋盘送给他,技艺粗陋,但谢蘅很喜欢。
后来他仍在学棋,只是没过多久,听闻他不慎落水,救上来后,便不会说话了。
谢家父母起先还遍寻名医,但许久不见好转,谢蘅性情越发沉静,不及兄长讨人喜欢,慢慢的,被家人视同弃子。
他不喜家中环境,常到我家来蹭饭,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问他:「阿蘅,你还好吗?」
他眉眼干净温柔,对着我打手语。
「我没关系的,昭昭。」
十五岁那年,先帝赐宅,全家搬出了云英巷,而谢蘅也因棋艺出众,被召入东宫,此后少有往来。
想到这,我脸上的笑淡下来。
「所以,你救我是为什么?」
「洗脚婢,还是外室?」
!!!
谢蘅清俊的侧脸浮现红晕,没来得及打手语,就被我赶出房间。
「滚!都滚远点!我马上就走,不稀罕你救!」
若在外忍辱偷生,不如陪家人一道受苦。
过了会儿,门缝里小心翼翼塞进一封鎏金红纸。
我正在气头上,谢蘅伸进来一次我打一次。
直到我不耐烦了,扯过来一看。
是一纸婚书,还有一方印鉴。
婚书是我与谢蘅的。
以全副身家为聘,求娶沈氏昭如为正妻。
谢蘅站在门外,觑着我的脸色,抿唇打手语。
「只是权宜之计,待沈伯父案子了结后,可随时和离。」
「昭昭,你永远都有离开的权利。」
4
婚事办得匆忙。
无媒妁无来宾,便入了洞房。
我坐在房内,心下稍定,提笔欲写和离书。
谢蘅被灌了些酒,踉跄走进新房,抬眼就看到纸上「和离」二字。
「咳咳咳咳——」
「怎么了?」
谢蘅素来体弱,那年落水后身体就更不行了,我可不想才成婚就新寡。
我给他倒了杯温水,抚顺胸口,看着他喝下去。
转过身,却见才写了个开头的和离书被他揉成一团,两手抛着玩。
「你……」
谢蘅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好吧。
不和他计较。
到就寝的时候,又犯了难。
床就一张,一人睡床,另一人就得睡地板。
我正犹豫,谢蘅已经将床让给我了,自己在边上打地铺。
我与他之间就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
睡到半梦半醒之时,耳边传来急促的咳嗽声,我脑子里不停回响那晚意识昏沉,有人反反复复对我说:「对不起昭昭,我来晚了。」
「对不起昭昭……」
「咳咳咳咳——」
我一下子惊醒,抱着被子坐起来。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谢蘅的脸上,他裹着被子,紧蹙着眉,额间冒着冷汗,病态孱弱,又美得惊心。
他打小就好看,是云英巷出了名的俊俏后生,老弱妇孺都喜欢他。
这病秧子。
可别真病死了。
我跳下床,使出吃奶的劲把他拖到床上。
谢蘅中途醒来,愣愣地看着我,嘶哑出声:「嗬——」
「嘘,别叫了。」
我给他盖好被子,睡在外侧,像幼时一样勾住他的小拇指。
「小哑巴,你这嗓子真治不好了吗?」
谢蘅身子一紧,随即摇了摇头。
那些年与同伴嬉戏玩闹,谢蘅口不能言,常落于下风,我看不惯,又怕他整日在家闷着,便拉他一起出来玩。
谢蘅躲在我身后,谁敢笑话他,我就打回去。
邻家婶婶调笑,说我把他惯坏了,除了我谁也不肯亲近。
「小昭昭啊,阿蘅只是不爱说话,其实心思多着呢。」
一个小哑巴,能有啥心思。
「哎,算了。」
「怎么可能是你。」
那晚我多半是幻听了。
「身体这么差,没准我真要照顾你一辈子了。」
「嗯嗯嗯。」
谢蘅乖乖点了点头。
我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熟了。
没注意谢蘅轻轻将脑袋蹭到我的颈窝。
「昭昭昭昭昭昭……」
哪来的蚊虫?!
我飞快打了一巴掌。
嗯,老实了。
5
谢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谢蘅担任棋待诏一职,深受新帝宠信。
婚后第二天,陛下召谢蘅入宫议事。
他走前叮嘱我,不要受委屈。
我应了声「好」,梳妆打扮,去给公婆请安。
这些年谢家的地位随着谢蘅水涨船高,婆母、长嫂都不是好相与的。
匆忙成婚,未经父母准许,公婆心中也必然不快。
婆母有意刁难,许久不让起身,长嫂站在一旁冷嘲:「我们谢家也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怎地娶了个罪臣之女进门,不知道小叔怎么想的?婆母定要好好说说他才是。」
婆母「哼」了一声:「便是公主下嫁,进了我家,也得守我家的规矩!」
我低头应「是」。
膝盖跪得生疼,十指被烫出了水泡,起身时站不稳差点跌倒,婆母身边的嬷嬷一戒尺打在身上,茶盏泼洒,我险些惊叫出声。
娘亲曾说,做媳妇与做姑娘不一样,若想不落人口舌,凡事都得忍。
谢家再难过,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境遇了。
只等爹娘出狱,合家团聚。
谢蘅入宫三日。
婆母给我定了规矩。
每日卯时起身侍奉汤羹,戌时才能入睡。
自我进门,长嫂宋映珠松快了许多。
宋映珠歌女出身,擅播鼗,谢家大郎谢菘对她一见钟情,但成婚没多久,谢大就在外寻欢,夫妻俩感情也淡了。
我有意亲近,向她请教舞技,宋映珠嘴上不饶人,实则是个没心眼的,被我哄高兴了,私下指点我:「我们这位婆母祖上是杀猪的,蛮横得很,谢家几代没出什么人才,公爹仗着小叔的面子捐了个九品官,她便如同做了王母一般,吆五喝六人人笑话,你看她如今都五旬了,还不肯放手中馈,大郎和小叔的月俸都捏在她手中,要钱跟要命一样。」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么顺着她哄着她,高兴了给你点银子花,要么就和她对着干,我家大郎是个不中用的,不知道小叔怎么样。」
我思忖半晌,还是决定不生事。
我与谢蘅本就是表面夫妻。
难道他还能为了我违抗父母不成?
天气渐寒,我寻来一块黄梨木,准备雕些物件换钱,好去狱中送衣食。
谢蘅归家那日,我手持刻刀,宽袖挽起,露出手臂上的红肿。
我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那点红在肌肤上格外显眼。
谢蘅眼睛似被蛰了一般,三步作两步挪到我身前,眼神示意我怎么了。
「没事。」我笑了笑,「不小心磕到的。」
他眉头轻轻皱起,不赞同地看着我,掀起我另一边衣袖。
「昭昭,你骗人。」
「真没事。」
「什么没事?」宋映珠正巧路过,嘴快道,「你娘是个什么性子你能不知道?你们谢家规矩多,大郎说你们兄弟两个幼时可没少挨打,男子糙些也就罢了,昭昭这样细皮嫩肉怎么受得了……」
「二郎不是我说你,昭昭从前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你娶了又护不住,娶了干啥?还不如藏在外面做外室……」
我连忙说:「你可闭嘴吧!」
谢蘅隐忍地看了她一眼。
一个哑巴都要气得会说话了。
宋映珠撇撇嘴走了。
谢蘅取来药膏,食指蘸取抹在我红肿的地方,抹着抹着眼眶就红了,细碎的泪珠顺着脸庞落在我手心。
不儿,这咋了?
我哭笑不得:「我真没事,这个一点都不疼,就是不小心烫的,好好好你别哭了……」
「谢蘅?」
「阿蘅哥哥?」
谢蘅不理我。
抹完药兀自离开。
听说是去婆母院中闹了一场,具体怎么闹的我没瞅着,不过午膳是在自己院中吃的。
谢蘅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倒兴致不高没吃多少。
就寝时,他面向床里侧生闷气。
我强行把他扳过来,看向他通红的眼眸,轻佻地捏着他的下巴:「好哥哥,别生气了。」
「伤着的是我,怎么把你气成这样?」
「不气了啊,来,让姐姐亲一个。」
我说的是玩笑话,但谢蘅这个呆子当真了。
他眸光水润,想要挣扎又力不能敌,只好闭上眼睛,睫羽扇动,抓着锦被的手透露着主人此刻的紧张。
「……」
完了。
玩大了。
我像个调戏良家男子的混混。
我结巴道:「我,那个,我我我我就开个玩笑,总之你别生气了啊。」
「你又不喜欢我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说罢赶紧钻进被窝装死。
「……」
谢蘅更气了。
小发雷霆。
抱着一床被子下去打地铺。
两刻钟后,又狗狗祟祟爬上床。
规规矩矩躺在我身边。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6
「我最近,可能碰见鬼打墙了。」
每日夜里,都能隐约听到有人念经。
「吃了你吃了你吃了你……」
再这样下去,我都要魔怔了。
我叹了口气。
宋映珠换了舞衣,在院中迎风起舞,身段婀娜窈窕摄人心魂。
女为悦己者容,用她的话说,谢大没这个福气了。
我俩各聊各的,鸡同鸭讲。
做出来的木雕让丫鬟拿出去叫卖,赚了三两银,加上谢家少夫人的月例二两。
阿爹犯的是重罪。
这还不够打点狱卒的。
我将此事说给宋映珠听,她痛快地抽出一张银票给我。
「这是情深意浓时大郎给的体己钱,要还的呜呜呜……」
「放心啦,嫂子!」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你夫君说?」
「他侍奉陛下也忙,就不烦他了。」
「你就宠他吧!」
7
我去了趟监牢。
本以为爹娘兄长在狱中过得定然凄惨,不料我去时,阿爹正捧着肘子吃得嘴里流油。
不大的一点监牢里,配了梳妆台、浴桶、屏风,地上还有散落的书册。
两间牢房,兄长住在爹娘正对面。
?
看见我来,爹娘都呆住了。
我将指节掰得咯吱响:「来个人跟我解释一下呢?」
我爹吞了下口水。
「闺女,你听我狡辩。」
原来,什么政见不合、讥讽歪诗,全是借口。
我朝税制积弊,新老贵族强占豪田隐匿人丁,新帝谋划许久,欲将人丁税改向田亩税过渡,此法艰难,必然触及贵族利益。我爹官居高位,朝臣多以他为首,是朝中最顽固的守旧派。
于是陛下就罗织罪名拿他开刀了。
阿爹一天不低头,就被关一天。
「我曾为太子太傅,他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然此路流血者众,非朝夕能至。」
「所以,您也是支持陛下的?」
「于万世有利之事,我为何不支持?」阿爹怅然,「只是衍之到底心急了。」
衍之,是当今陛下的字。
「十年师生,他也舍不得动我。」
「再等等吧,你师兄已经在重新核税的路上了。」
「等为父这把硬骨头都磕头谢罪了,他自然无往不利。」
「对了。」阿娘插话道,「你和知弈现在如何了?这牢坐得急,没来得及嘱咐你,你爹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特意将你留在外面的,你娇生惯养哪受得了这个苦……」
「他要我做外室,我另嫁他人了。」
我面无表情。
「什么?!」
兄长将牢门拍得哐哐响。
「竖子敢尔!」
「你嫁谁了?」
「谢蘅。」
「哦。」
兄长说:「人是好的,可惜没长嘴。」
8
我了却一桩心事。
却不想连累他人替我受过。
回府时,丫鬟小厮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一问才知,婆母趁谢蘅不在,扬言要整顿家风,在我房中搜出了那张银票,正派人四处捉拿我呢。
宋映珠为拖延时间等我回来,说那张银票是她的。
并将银票由来,票号说得分毫不差。
婆母大怒,取来家法,祠堂行罚。
我赶到祠堂时,宋映珠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喊:「天杀的谢菘,你是个死人吗!这是你我相好时你赠予我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谢菘低眉颔首站在婆母身旁,看也不看妻子一眼。
婆母冷笑:「黑心肝的婆娘!自己偷钱还敢攀扯郎君!大郎向来孝顺岂会受你蒙蔽,打!」
那藤鞭细细一条,打不死人但折磨人,宋映珠爱舞成痴,挨上这么一下落了疤可怎么受得了。
来不及细想,我猛地扑到宋映珠身上,鞭子凌空挥来,疼得我眼冒金星。
「啊啊啊救命!昭昭,昭昭你怎么样?」
婆母见着我,气火更甚,几个仆妇把我和宋映珠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慢着!」
我咬牙辩驳:「刘氏!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后果?」婆母轻蔑一笑,「我夫朝中当职,我儿深受皇恩,我教训自家儿媳还要考虑后果?」
宋映珠:「九品官的老婆,没人爱的老母,可显着她了。」
「……」
「谢蘅若真敬重你,你怎会趁他不在着急发落,我爹两朝元老,他日得以昭雪,必不会放过欺凌女儿的恶人!除却这两条,刘氏,你今日起给我睁着眼睛睡觉!」
「小贱蹄子!」
「我这就让夫君做主休了你们!」
仆妇铁桶一般的腰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和宋映珠扭成麻花争着挡在前面。正在此时,长枪破空一声尖啸,横插在刘氏眼前。
不大的院子冲进来一支羽林卫。
我有些恍惚。
羽林卫是皇室亲卫,从来只为皇族效力,可见这位新帝对谢蘅的看重。
然而更令我恍惚的还在后头。
「二,二郎你听我说。」刘氏两股战战,「沈氏她偷钱……」
谢蘅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沉着脸将我扶起来。
宋映珠添油加醋:「报告二郎,昭昭背上有鞭伤!」
谢蘅神情更冷。
谢父闻讯告假回家,刚踏进门便骂道:「不孝子!你竟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围了自家院子!你就这么对待辛苦养育你的亲娘吗?」
「什么不相干的人。」
谢蘅低笑一声,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
「那是我心上人。」
「我顾念几分亲情,这些年你们要什么尽皆给了,没想到,贪心不足,你们竟敢这么对昭昭。」
「既然二位做不到尊重,以后也不必往来了。」
众人一片死寂。
刘氏颤着声:「二郎,你能说话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和娘说?」
「什么时候?」
谢蘅眼底一片猩红。
「昭昭搬离云英巷的第一年,我尝试接受没人陪我说话的日子,后来,自己就会说话了。」
「你们,不配知道。」
「啪!」
谢蘅说完就被我打了一巴掌,他脸偏向一旁,伸手触碰被扇得又热又麻的地方,竟然笑了一下。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谢蘅,我最讨厌欺骗。」
我怀疑自己梦魇,都没怀疑过他。
「对不起昭昭。」
谢蘅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怕我好了,你就不理我了。」
「我只是想让你心疼我。」
「但没想让你受委屈。」
「要不。」他小声道,「你再打我一下?」
「……」
我轻轻抬手。
宋映珠连忙拦我:「不要啊昭昭!不要奖励他!」
谢蘅眸子又暗淡下去。
抿唇幽怨地看着我。
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切,男人!
9
在谢蘅的授意下,谢父被免职。
谢家的丫鬟婆子发还身契,尽数遣散。
谢蘅给了三日时间,三日一到,无论他爹娘愿不愿意,谢蘅亲自送他们回乡。
自此山高路远,此生难见。
原来的宅子只剩谢菘一个人住。
谢蘅带着我乔迁新居,路上终于有空问起「偷钱」是怎么一回事。
我照实说了。
谢蘅沉默了一下。
「昭昭,求亲时我给你的印信呢?」
「什么印信?哦,我放回你衣箱里了。」
「凭此印信可去各大钱庄取钱,要多少都有。」谢蘅说着说着,开始埋怨自己,「怪我,没和你说清楚。」
「……」
「你俸禄不是在你娘那儿吗?」
谢蘅一脸懵:「啊?俸禄能有多少钱?」
「……」
「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两位,是不是该还钱了?」
宋映珠幽幽出声。
刘氏那一闹后,她说什么也不肯和谢菘过了,提出和离,谢菘死活不同意,搬家时便和我们一块走了。
新宅子乃前朝王邸,与东宫就隔了半条街的距离,是新帝私下送与谢蘅的。
迁居当夜,宋映珠一袭轻纱,月下起舞,在院中凉亭跳了一曲绿腰。
正巧谢蘅多年好友来送贺礼,不走正门偏要翻墙,一脚踏空,直直摔到莲花池中。
我:「……」
宋映珠:「……」
宋映珠一支舞跳到一半被扰了兴致,十分不快。
谢蘅忍着笑将人捞起来。
「没事吧,衍哥?」
「无妨无妨。」
被称作衍哥的人轻摇折扇,对我行了一礼。
「这位便是阿蘅的新夫人吧?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家父沈青云,曾位列台辅,今朝获罪于天……」
「原来是沈相之女,失敬失敬。」
「夫人且放宽心,必有你与家人团聚的那一日。」
说罢对着谢蘅挤眉弄眼。
他头顶绿叶,又转身对宋映珠道:「不知这又是谁家的姑娘?」
宋映珠:「是你老母。」
10
万事都好商量。
谢蘅骗我的事不能轻易揭过。
骗我口不能言,甚至我全家入狱这事,他起码是知情的,却未对我透露只言片语。
有爱才会有期待,从前以为年少缘浅,可谢蘅对我而言,从来不是路人甲乙丙。
谢蘅回家时,我正伏案写和离书。
他眼皮一跳,轻手轻脚靠近我:「昭昭……」
声音已然带了哭腔。
「怎么这么爱哭呢。」我摸摸他的脸,「以前也没发现你哭起来这么好听……」
谢蘅:「……」
他闷声道:「我真错了。」
「沈伯父的事我求过衍……陛下了,但迟迟未有明确处置,我不想说给你听,让你平添希望又失望……」
「那我还得感谢你了?」
「不不不——」
「昭昭,你不高兴,想怎么样都行,我绝不反抗。」
「哦?」我露出变态的笑容,「真的吗?」
「骗了我这么久,是该给点惩罚。」
夜色融融,寂月皎皎。
有风拂来,床幔微动。
谢蘅一双皓白的手腕被银链缠起,绑在床头。
雕一支羽箭最好的时间是明年,其次是现在。
我四处寻找称手的工具。
谢蘅眼珠子随着我转动,像只乖巧听话的猫。
筷子、碗碟、玉壶、避火图?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罢了。
高超的技巧,只需要最原始的方法来体现。
我自小苦练雕工,掌心指腹皆有茧,不似寻常姑娘家细腻柔滑。
我欺身而上,一手没入锦被。
「现在,你应该叫我什么?」
「主人。」
「嗯,很乖。」
「主人,我想……」
谢蘅面染潮红,显然是要不行了。
「不,你不想。」
我很残酷。
「忍着。」
「不许叫。」
「三,二,一……」
嘭——
烟花乍现。
我手指松开。
最完美的工具已具雏形。
世上千百种工艺都是互通的,鲁班造技,传于后世,福佑苍生。
有生之年,我定要将此技发扬光大。
11
转眼入秋。
李知弈前往绍兴府清丈土地,修订鱼鳞图册一事已有成效。
此事牵连甚广,揪出了湖广两地一大批官商勾结隐匿田地的蠹虫。
李知弈携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罪犯装入囚车,由地方先行押至京城,北市当街处斩,人头遍地,观看者众,朝野震惊。
与此同时,蹲了半年大狱,位列百官之首的沈相终于支撑不住了,松口说革税一事确实势在必行。
朝中的守旧派彻底没了主心骨。
我爹被罢了官,上表称年迈体弱,告老还乡。
家人出狱那天,我驱车前去迎接。
听得街上热闹非凡。
外出公干的李巡按颇受百姓爱戴,得了青天之名,高头大马走在正前,回京述职。
我牵着马车候在外面。
李知弈率先瞧见我,皱了皱眉,到近前下马道:「这么多官员在,你一个外室在这像什么样子,我即刻入宫面圣,不必迎候,自行回别院吧,我晚点再去看你。」
?
他在说什么?
我见鬼一样看着他。
李知弈半天不见我动,更不悦了:「听不懂么,昭昭,女子当以夫为天,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你的性子会有所收敛……」
「收敛你大爷!」
我爹身上还穿着囚服,拖着多长出来的两斤赘肉奔到李知弈面前就是一脚。
「杀千刀的家伙!我呸!老夫教授学生多年没成想看走了眼,本以为是个好的,却趁我不在欺我女儿,李知弈,老夫以后没你这个学生!」
「老师?」
李知弈越发惶恐,京城与地方通信迟缓,他刚回京,还不知我爹被赦免出狱的旨意。
「圣上开恩,老师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怎么,莫非你以为我倒台了就轮到你了?」
「学生不敢。」
「先前纳昭昭为外室是权宜之计,只是家中长辈已为我另择贤妻,现在老师虽被释放出狱,官复原职还未可知,若昭昭愿意,可抬做个贵妾,我待昭昭之心一如往昔……」
「我贵你老母!」
宋映珠一里开外噔噔噔跑到李知弈跟前,身后还跟了个四体不勤的衍哥。
迁居后,宋映珠始终与我们住一起,这位衍哥时不时翻墙来找谢蘅弈棋,还与上门求和的谢菘打了一架。
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和谢蘅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宋映珠一个人蒙在鼓里。
傻狍子一样牵着人家城里城外地疯玩。
「你就是那个逼昭昭做外室的人?岂有此理!」
说着打了人一拳。
「大胆民女!竟敢以民殴官!来人——」
李知弈看到站在宋映珠背后的人,瞬间脸色煞白,跪地叩首。
「臣李知弈,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畿大牢外,闲人退避,百官叩首。
宋映珠张大嘴巴,差点腿软,我及时扶住。
周衍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李卿对谢待诏的夫人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
李知弈如遭雷击。
「谁的夫人?」
「我的。」
早被我勒令藏在马车的谢蘅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垂眼望去:「李大人,好久不见。」
「你,你不是哑巴吗?」
「家主,错了错了!」
李家前来迎接家主的下人姗姗来迟,喜娘将来龙去脉与他一说,李知弈跌倒在地,彻底失了血色。
12
李知弈再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当街打人巴掌的事我做不出来。
于是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麻袋套上暴揍一顿。
李知弈从此见我绕道走。
我的同伙宋映珠很是费解,连着追问我好几天:「你说,他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难道是我绝世的才华?」
「……」
「绝无可能。」
「那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人家就是对你一见钟情了呢?傻姑娘。」
「有道理。」
不论宋映珠如何想的,在周衍之死缠烂打之下,她含羞带怯地答应入宫为妃了。
与谢菘自然顺利和离。
据说陛下嫌这位前夫碍眼,下旨让宋贵妃认谢菘为兄,兄妹不同姓也说不过去,遂命谢菘改名为宋菘,随妹姓。
革税一事是谢蘅少时与太子游历一同想出来的,谢蘅以棋入政,在朝中担任要职。
李知弈做人不行,其实还算是个好官。
他与谢蘅,是大齐朝堂上最出色的两位新人。
兄长已赴边关任职,爹娘不日即将返乡。
我和谢蘅的婚事终究办得匆忙,是二老心中一大憾事,谢蘅也有意再办一场,三人就婚事吵得口干舌燥。
谢蘅:「我不想娶妻。」
我爹剑眉一竖:「怎么,你还想纳外室不成?」
「我想入赘。」
「好小子,有前途。」
番外周衍之
我是大齐皇室嫡长子。
父皇母后子息单薄,对我寄予厚望。
我自幼学习帝王心术,君子六艺,兵事操练。
二十年来重任在肩,如履薄冰。
我及冠那年,东宫僚属为讨我欢心,给我讲笑话,说民间出了一位神童,九岁破残局,而今却泯然众人。
「哦?什么样的神童,带来看看。」
我将他召入东宫。
一见便大失所望。
斯文俊秀,却是个哑巴。
他留在东宫半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小黄门说,谢公子初时安静,后来竟开始自言自语。
哑巴,还自言自语?
那日我回宫,听见角门处有人啜泣,走近才知是这位谢公子想要出宫,而没有我的允许,总领太监只好将他拦下来了。
我第一次听到哑巴的哭声。
初时哭得细碎,磕磕绊绊,待他仰面看到我,便嚎啕大哭,彻底扯开嗓子,有如排山倒海。
「都怪你!都怪你!昭昭和我说好今日相见的,我却失约了,怎么办……」
啊,我?
我罪不至此吧。
后来的谢蘅留在东宫做我的僚属,但他还是不爱说话,并且不让我对外透露他已经能说话的事实。
我们是志同道合之人。
棋盘如阡陌,棋子弈纵横。
下江南游历那年,我们发现了现行税制的弊端,且为此谋划多年。
也正是那时,我得知他有个心上人。
我催他去追。
他说:「昭昭与人早有婚约。」
「你不知道后来居上?」
「我配不上他。」
「天子近臣你跟我说配不上,白教你这么多年,面壁思过去。」
面壁思过的结果是去筹备聘礼了。
只是没过多久,出于大局考虑,我将恩师沈相下了狱,并吩咐刑部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我等不及了。
我知道谢蘅必会拦我,那几日拉他在宫中弈棋,吃食中下了安睡药。
待他醒来,四处打听,得知沈大姑娘遭了难,马不停蹄赶去救人。
……
失策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沈姑娘还流落在外。
谢蘅成婚后,还拿这事来挤兑我。
「陛下打算几时放了沈相?」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又没打算将沈师如何,不过是关他几日,待他松口就放出来罢了。要知道,沈相可是朝中最大的硬骨头,有他开口,这事就成功一半了。」
「既如此,那不如助李大人一臂之力。」
「什么?」
「尚方宝剑。」
「……」
「衍哥?」
「滚!看你就烦!」
当然,也有不烦的。
沈姑娘那位义姐,月下一舞,恍若天上人。
完
来源:非凡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