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上海高考作文题已经公布,题目为:《由“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很快,这道题目的出处就找到了,是文汇报《笔会》副刊2019年发表的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的文章《中国文章学之“专”“转”“传”》。
今年上海高考作文题已经公布,题目为:《由“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很快,这道题目的出处就找到了,是文汇报《笔会》副刊2019年发表的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的文章《中国文章学之“专”“转”“传”》。
实际上,不只是今天的上海高考作文题,这些年,“文汇笔会”的文章多次入选高考、中考的语文试题——
2019年,天津市高考的语文阅读材料,出自2016年4月1日“文汇笔会”刊发的艾平的作品《萨丽娃姐姐的春天》;
2016年,上海中考语文卷“现代文阅读”部分选用的例文,出自2016年4月17日“文汇笔会”刊发的程怡女士文章《爸爸教我读中国诗》;
2016年,苏州中考语文卷的一段选文,出自2016年5月8日“文汇笔会”刊发的舒飞廉的《骑自行车翻山越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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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字,值得反复品读。创刊于1946年7月1日的文汇报“笔会”,是中国报纸最有名的副刊之一。据“文汇笔会”主编介绍,这些年,该栏目刊发的文章已经多次被包括高考、中考在内的中小学的各类语文考试选中,作为试题。
今天,不妨和小编一起了解些高考和中考背后的美文。
胡晓明:中国文章学之“专”“转”“传”
古人说“文章九命”,太悲观了。其实中国有更为丰富的文章学,我简单爬梳了几条材料,归为三个字:“专”“转”“传”。
“专”,就是专业、专家的文章,一般就是写给小圈子里看的。我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专家的意思。对于精密的学问讨论,内心恒有一副深深的敬意。这个是要耐得一种长长久久的寂寞,与万古之人对话,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陆机《文赋》说的:“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这是说写作时的心态。“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这是说文章的光价。记得沈文焯先生就对他的博士生说,不要忙着写文章,要多读书,不要考虑发表的事。可是他的博士生那年都四十岁了,还要不要养家糊口呵。我们的不少做老教授的过来人,总是劝年轻人要坐得起冷板凳。但在这样不鼓励人坐冷板凳的时代,我在劝诫年轻学人时,常常会多有一点委婉回旋,用“尽管……,仍然……”这样的表述,而不是一味高调。
然而专家们的文章看多了,我又有一个意见,没有花样,没有文采,没有个人的心性情意。我们需要专家,但如果天下所有的文章,都只有专家之文,只有学报论文一种,所有的读书人,除了八卦,就是八股,尽入“中国知网数据库”之彀中,那也绝不是中国文章学的真谛。《文心雕龙·原道》说:“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中国文章的正宗,乃是要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
事情都有两面,在“文章乃经国之大业”的大旗下,必然有人将文章视为达到各种目的的敲门砖。专家之文,会恶变而为“砖”文。即“敲门砖”之文,现在也成为一种“专门之学”了。
“砖”文的另一种状态是“拍砖”之文章,专门指那种以批评为目的的文章写作。这当然也有两种,一种是保护文章生态健康的,如本着善意的宗旨,商榷、指谬;或怀着清道夫的热情,打假、揭黑,这种“拍砖”之文,很有必要;但还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博取眼球的,专门打笔仗,对于不管什么东西,总要提出各种不同的批评意见,就是不想去真正建立什么,为反对而反对,变成一个永远的批评家,职业的“砖家”了。
这样看起来,专家之文,有“冷板凳”与“热炕头”两类,但文章并非只能有这两样选项,排斥黑,不一定就是白,还有红、黄、蓝、绿等,世界是七彩的。这就要说到第二种文章的状态:“转”。
当今微信的文章场,最热门的一个开头语词,就是“转”!除了一些不成文的信息之外,流转于微信朋友圈的此类文章,有三个特点:时效性、话题性、耸动性。如前人所说的:“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作者总是希望他们的文章能够有更多的人读到,并得到一种迅速的点赞,现世的声誉回报,但专门经营此类,以倾动一时,惊听回视,会很快变成随风飘转的、时代吸尘器里面的灰尘。越是蹿红的网文,可能越是速朽的渣文。黄庭坚《送王郎》:“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
当年爱因斯坦看不起只读时尚流行书的人,他说:“有的人只读一些当代作家的书,这种人,在我看来,正像一个极端近视而又不屑戴眼镜的人。他完全依从他那个时代的偏见与风尚,因为他从来看不见也听不到别的任何东西。没有什么比克服现代派的势利俗气更要紧的了。”他鼓励我们多看经典作品,“我们要感谢古代那些作家,全靠他们,中世纪的人才能够从那种曾使生活黑暗了不止五百年的迷信和无知中逐渐摆脱出来”。
中国古代阅读学传统,向来主张读经部文章,有如一种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之美;读前四史,使人厚重,学有根柢。读屈、陶、李、杜、苏的诗歌,才是变化气质的正道。当年黄季刚先生在北大教书,极而言之,说“八部书外皆狗屁”,无非是很强势地表达年轻人读经典的重要性。
我现在很羡慕那些不用微信的朋友,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我个人今年的阅读方式持续产生重大的改变,转得太多,转得太快,结果并没有真正获得什么,沉淀什么,却心态浮躁,时不时要去抓手机,每天读不了几页书,全年竟然没有读完几本书!而那些没有沉溺于微信的朋友,比我多看了不知道多少重要的书!我急了,认真地跟太太和儿子商量:“每个周末,我们三人都把手机锁在箱子里,好不好?!”
最后一种即是“传”。不仅是传播,而且更是传世之文。
首先说一下传播。中国诗史上传为佳话的“旗亭传唱”“老妪能解”,都是借助于音乐之力,借助于通俗之势,获得一种最大化的传播。正如孟子所说的,“仁言不如仁声之动人深也”。
中国文章还有一个特色,即利用汉字的优越性,加大传播的力度。譬如,我这篇短文,就是利用了汉字的一音之转,“专”“转”“传”,好记、易懂、能传。其实也是受到钱锺书、杨联陞的启发。钱锺书说,“诗”有三义:之、志、持。既有情感的表现、传播的力量,又有品性的把持。“风”有三义:讽刺、风谣、风教。“王”有五义:往也、皇也、方也、匡也、黄也,要义在于表达真正的王者,不是短暂的弄权与一味的霸道,甚至要把权力藏起来不用。都是一音之转,兼含意义之变换与性质的扬弃。杨联陞有一本书就叫作《中国文化之报、保、包》,从这三个一音之转的字,讲出经济学与社会伦理哲学相贯通的大道理。
我这里三个字也是辩证的关系。专家之文,过于小圈子,过于封闭,就自然变换而为“转”家之文,“转”家之文,过于轻浅、过于流俗,过于牵就人情与时尚,就会自然生出一种要求,一种真正传世之文。古人将“镂冰刻脂”与“雕金斯石”视为两种相反的文章。《梵行品》第八之二:“譬如画石,其文常存;画水速灭,势不久住。”(参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第973页)西晋杜元凯刻石碑,一碑立于岘山之巅,另一碑则沉于汉水之底,试图超越沧海桑田的变化,以追求传世。司马迁说,他的文章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是与天地而同在的自信。
《世说新语》中,还有一个“不负如来”的故事,道人支愍度准备渡江而下,到南方去讲佛学。同行有伧道人,二人搞出了一套“心无义”的理论,准备用这一套来迎合南方人心理。多年之后,伧道人悔了,觉得这样顺俗阿世的“转”文,太对不起如来了。就拜托往南方的僧人:“烦请转告老支,心无义那套东东全是乱讲,当初不过是为了混口热饭而已,现在就别再讲了,不然太对不起佛祖了!”一千五百年后,有一个学者,引用这个故事,对他的学生说,我平生足以自慰的事情,就是没有自树新义,以负如来。这个学者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写出了传世之文章的大学者陈寅恪。
艾平:萨丽娃姐姐的春天
萨丽娃姐姐的春天在呼伦贝尔大草原。
始于上一个秋季,那碧绿的季节渐渐干枯到雪天一色,种子水滴入海一般与泥土同在。冰雪将茫茫草原覆盖,仿佛一片亿万年的大水晶,解析了太阳的光谱,遍地熠熠生辉。这就是草原的春天,明亮,寒冷,空旷,漫长。呼伦贝尔草原不知“清明时节雨纷纷”、“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何物,沉寂始于十月、十一月,延至次年的五月,直到了六月才肯葳蕤。
呼伦贝尔在北纬53度到北纬47度之间,几近冻土带,一年只有不足一百天的无霜期,春、夏、秋三个季节便挤在这一百天里奔跑,每一种植物都是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奔跑着发芽,奔跑着开花,奔跑着打籽,奔跑着完成生命基因的使命。你若细看草原上的那些芍药、萱草、百合、野玫瑰,就会发现它们都比内地的同类开得弱小、开得简单;那些毛发一样附在原野上的草类,更是生得低矮硕壮,因为它们没有时间拔高,必须快快成熟。或许是夏日为了争取一次尽情的盛开,或许是秋天为了留下一次矢志不渝的延续,把春天挤到了无霜期的边缘。乍暖还寒,草色遥看近却无,呼伦贝尔的春天在残雪中闪出,酷似如去意已决的爱人,莞尔一笑,转瞬即逝。一夜南风,醒来时百草猛然长高了半尺,草原焕然碧透千里,如深深的海洋,波动在阳光下,泛起绸缎般的华丽。花朵们忙了一夜,终于捯饬一新,佩戴着天上的彩霞和地上的雨露,跟着绿浪摇曳曼舞。好比是沉睡百年只等着一天,游牧纪元的季节盛宴开启,旅游时代的草原LOGO出台,人们醉入花丛,欢喜得忘乎所以,于是浪漫地比照远方的场景,直把这草原夏日叫做草原的春天。他们不曾体验,因此不懂———草原孕育春天的历程就是春天,草原的春天是一场望眼欲穿的期盼,而最终让你看到的却永远是结尾的那一瞬。
萨丽娃姐姐和大地一起记忆着春天。
草原的春天是牧业丰收的季节,也是妇女们含辛茹苦的季节。萨丽娃看见老祖母蹒跚在纷扬的春雪中,靴子艰难地从冰泥里拔出来,又踩下去,湿漉漉的蒙古袍大襟冻成硬邦邦的冰片,在冷风中咔咔作响;她看见太阳的手指伸过来,轻轻地梳拢老祖母的银发,落在那只暗红的珊瑚耳环上,老祖母汗水淋漓的脸颊,布满了岁月的光芒。小羊羔总是走在大野芳菲之前,一个接一个降生在冰碴密布的草地上,然后它们站起来,像洁白的云朵一样缭绕着老祖母“咩……咩……”嚷着饥饿。
百代千年,游牧人家在春季里寻找朝阳的地方接羔,一辈辈把长生天的教诲变成了不可更改的习惯,留在了老祖母的银发上。长生天不是传说之中的老天爷,是万物生存的法则,是必须敬畏的大自然。四月接羔,羊羔吃着母乳等待青草,青草和它们的乳牙一起长出来,它们开始奔跑,从此变成了原野的孩子,栉风沐雨,爬冰卧雪,必经几次生死磨难,方能生存。地老天荒,冬去春来,生命就这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老祖母的腰是在春天累弯腰的,老祖母的劝奶歌是在春天里传给萨丽娃姐姐的。
“陶爱格……陶爱格……你的孩子在哭泣,你这当母亲给它吃奶吧……”老祖母的劝奶歌升起来,回响环绕,哀婉之中,苍穹附以和声,母体般的温暖笼罩草原,万物生灵的母性开始苏醒。母羊含泪站起身来,羊羔纷纷跪乳。饱食的羊羔肆意喧闹嬉戏,洁白的云朵在阳光里打滚儿,然后撒开四蹄奔跑,进入季节的深处。
每年十月之后,老祖母把种公羊放进母羊群,母羊怀胎六个月,到次年四月或者五月分娩,完成一个春天的轮回。那前一年的接下的羊羔,由于仅仅吃过一个夏天的青草,骨头还未坚硬,脂肪仍然豆腐般多汁,头上卷曲的绒毛里才露出细小的犄角。老祖母仍然叫它们羔子,风雪夜里把它们放进蒙古包庇护,为了它们暖和,半夜起来给炉子加牛粪。萨丽娃姐姐依偎在老祖母的怀里说,好像羔子是你的亲孙女。
后来不知道是谁耐不住漫长的等待,决意改写草原的春天。他们八月放种公羊进群,二月接羔,不游牧,给羊羔喂合成饲料,圈养到落雪之前。明知羊羔还没有长成一只真正的羊,还是一车一车地卖出去。只因为电视广告里出现了“羔羊肉”这个词儿,有人想出了这个成本低廉的鬼主意。
后来因为老师说,因为父母说,因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说,上大学、上大学,到城里去、到城里去……要是谁家的孩子留在家里的马鞍上,没有人会夸奖你。萨丽娃姐姐戴着老祖母的红珊瑚耳环离开了家。因为城里的暖气和热水,因为城里的漂亮和时尚,萨丽娃姐姐毕业后曾在发廊里做小工,那气味古怪的染发精,每一天都染红她的眼睛;因为三十元的肯德基一百元的BB霜,萨丽娃姐姐又转到旅游景点用母语卖唱祖宗留下的歌。
城里的楼房虽然很舒适,可那是租来的,不是家;城里的生活今天欢笑复明天,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萨丽娃姐姐思念阿妈的奶茶、阿爸的手把肉,好想好想骑上骏马变成草原的风,好想好想放开嗓子变成蒙古包前奔流的河。
萨丽娃姐姐总觉得老祖母的红珊瑚耳环会说话,一天天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只是那些古老的话,就像飞来飞去的鸟,有点听不懂,想留也留不下。
萨丽娃姐姐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
枕着幽幽的草香,她看见了逝去已久的老祖母,听清了老祖母在她耳边说的话———河冰不开,天鹅不来;骏马绕不过暴风雪,大雁甩不掉自己的影子……冬长夏短,谁也逆不过长生天的规矩……
萨丽娃姐姐站在草原的春天里,伸出一双手,这手是洁白细致的;萨丽娃姐姐轻轻托出一只小羊羔,把母羊脱落的子宫慢慢送回腹腔内,这双手浸染上羊水和血液,开始在寒风中皴裂,慢慢地,长生天的怀抱里回来了一个顺其自然劳作的人;当这双手终于被牛奶和油脂润透,不再畏惧风霜雨雪的时候,萨丽娃姐姐的牧场已经远近闻名,她出售的羊,是实实在在吃过三次夏牧草、长了六个牙的肥腴的羊。萨丽娃姐姐有了自己的广告词———养最有品质的羊。
人们没有看见萨丽娃姐姐一车又一车地出售羊,却看见她家的牧场上盖起了铝合金的接羔棚圈,看到她家蒙古包后面停放着现代化的打草机,看到她家草场的高坡上安装着一排排太阳能蓄电池。萨丽娃姐姐的故事像珍珠那般滚动在草原上,人们传说着她那些有品质的羊卖出了好价钱。
当家家户户都像萨丽娃姐姐那样牧养有品质的羊,萨丽娃姐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终于把草原的春天从二月找了回来。
春天依然晚晚地来,快快地走,却把希望和富足留在了呼伦贝尔草原上。萨丽娃姐姐唱的劝奶歌是老祖母在春天里传下来的,草原人那如云的羊群和飞驰的骏马是春天赐予的。是的,萨丽娃姐姐懂得这一点,在这个古老而崭新的时代里成为聪明智慧的人。
萨丽娃姐姐的春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
程怡:爸爸教我读中国诗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要举行我父亲程应镠百岁冥寿的纪念会,要我们写些纪念文字。想起父亲教我念中国诗的情景,父亲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我十个月的时候,得了一场可怕的脑膜炎,高烧刚退,同病房住进了一个出痧子的小孩,于是我又因为感染,炎症卷土重来,结果在广慈医院的隔离病房住了四十多天。当时父母在浦东高桥教书,每天他们轮流在探视的时间渡江来看我,我十个月的时候,得了一场可怕的脑膜炎,高烧刚退,同病房住进了一个出痧子的小孩,于是我又因为感染,炎症卷土重来,结果在广慈医院的隔离病房住了四十多天。当时父母在浦东高桥教书,每天他们轮流在探视的时间渡江来看我,“只能隔着一扇玻璃窗户看你哭,看你睡,看你玩自己的小手小脚,看你自己吃饼干,”爸爸说,“心都是痛的!”据说抱我回家的时候,医生说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残疾。我到了一岁半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比别的孩子晚得多,父母非常担心。有一天,爸爸看报,我坐在他的膝上,指着某一个标题中的“上”字,爸爸说:“上?”我对他表示满意,赶紧从他的膝上爬下来,拽着他走到他的书箱前,那是中华书局印行的《竹简斋本二十四史》,两个书箱摞在一起,上面一箱为“函上”,下面当然就是“函下”,我得意洋洋地指着“上”,表明我知道什么是“上”,这对我的父母来说,简直就意味着“上上大吉”! 于是,爸爸就指着书箱上的字一一念了一遍。据说只此一回,我就能分辨书箱上全部的字,哪个是哪个,从不出错。于是爸爸认定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当然就不再担心我有智力障碍了。
以后,爸爸总是教我背诗,往往他念两遍,我再跟着念一遍,记一遍,也就记住了,过几天,爸爸只要念出第一句,我就能接着往下背,这使爸爸非常高兴,我为了让他高兴,背得也很积极。这些童年时跟爸爸念过的诗,至今还能脱口而出。爸爸常常教我念两个人的诗,一个是杜甫,一个是陆游。据母亲说,抗战时漂泊西南,父亲刚刚认识母亲的时候,曾经手录他所喜欢的 《剑南诗钞》 送给她。我的母亲是联大心理系的,中国文学的底子很差,但父亲手录陆游的诗送给她这件事本身,让她喜欢,虽然,她后来还是不读中国诗,当年父亲送她的手抄本,也早就丢了。
我现在只要读杜甫和陆游的诗,想到的就是我的父亲。好多年以前,我曾经对一个外国朋友说,爱国主义是一种文化血液,我自己造了一个很生硬的词:cultural blood,他对我说,这个比喻让他感动。确实,在我尚未识字的时候,父亲教我念过的那些诗,就和父亲对我的关爱一起,融进了我的血液,塑造着我的灵魂。“文革”当中,在未被抄走的书里,发现了朱东润先生作于五十年代的 《陆游传》,那时对于书有一种饥渴感,抓到什么看什么。冯至先生的 《杜甫传》,也是那时候看的。小时候还看过一本小人书,讲的是钗头凤的故事,当时印象很深,觉得陆游的母亲太坏了。还由此想到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很不理解陆游为什么很像那个焦仲卿,而唐琬为什么不能成为刘兰芝,问我父亲,父亲觉得我小小的年纪,这事儿跟我讲不清,说是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很多年以后,当我懂得了陆游此诗中的深切情感,真的很为他在七十五岁的高龄,仍能如此苦吟而感动。人生无非家国之情,杜甫、陆游,我父亲他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对家国,都有一种深情。
我小时候一直体弱,有什么传染病,就得什么传染病。三年困难时期,我得了百日咳,当时妈妈大病住院,爸爸就在家里照顾我们。一开始,怕传染弟弟,爸爸让姐姐带着弟弟睡在另一个屋子,而我就睡在爸爸身边,晚上我常常整夜地咳,气管里发出鸬鹚般的啸鸣音,咳得剧烈的时候,鲜血和胃囊中的食物一起呕吐出来,喷得爸爸的枕头上、身上都是。我记得爸爸不停地拍我的背,喂我喝水吃药,给我换上干净的枕巾,擦干净我的呕吐物。因为是“百日咳”,我这一番折腾的时间也很久。不过,爸爸后来从来没有跟我们谈起那一段艰难。那是1959年的上半年。
我是1959年秋天上小学的。记得那年的冬天,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妈妈出院以后,因为学校到家要斜穿整个上海市区,她的体力难以支撑,就住在了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当时上海市委统战部把高校划了右派的教授集中在颛桥的社会主义学院学习,所以爸爸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哥哥上初中,父母不在,他正好自由自在,经常住在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小学六年级的姐姐带着我和弟弟在家里,晚上我们害怕,就三个人一起睡在爸爸妈妈房间的大床上,大床正对着房门,房门上有个气窗,正对着走廊那头的家门,老式的学校公寓的大门上也有一个气窗,气窗外是楼梯顶棚上的电灯,但那个灯长年都是坏的。冬天的晚上,非常冷,我们三个孩子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我小时候非常怕黑,姐姐关了灯以后,我睁着眼睛想着种种可怕的故事,真的害怕了,就会闭上眼睛,就会睡着。可那一天,我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气窗上有淡黄的光晕一闪一闪的……“也许是贼,他大概想趁我们家没有大人的时候进来! 也许是强盗? 他会不会拿着刀子?”我闭上眼睛,心“蹦蹦”地跳,再睁眼,气窗上的光不见了,我高兴地拍打着睡着了的姐姐,大叫:“好了! 好了! 那家伙走了!”姐姐被我弄得摸不清头脑,生气地说:“再吵把你踢下去!”我说:“刚才有光在气窗上闪,现在没……”话还没完,气窗上又有亮光在晃动,姐姐也看见了,她一声不响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我仿佛觉察到了什么,跳起来光着脚冲到走廊上去了,果然我听到大门外有钥匙哗啦啦响动的声音!“爸爸! 爸爸! 是爸爸回来了!”姐姐也跑出来了,她一把拉住我,我们俩在门边站了几秒钟,这时候,我们听见爸爸轻轻地叫:“小妹,小妹呀! 快给爸爸开门!”我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给爸爸开门。爸爸穿着一件列宁装大棉袄,地上放着一大捆行李,行李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手电筒。爸爸说:“我在门口找了半天钥匙,不知道把钥匙塞在哪里了。又开不开门,你们上了保险吧? 你们这么早就睡啦?”爸爸摸摸姐姐的头,她是长女,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照顾我和弟弟。我和姐姐欢天喜地合力把爸爸的行李往屋里拽,爸爸把行李带回来了,说明爸爸不会很快离开家。“快! 快! 快! 回到床上去,看看,衣服都没有穿,要生病了!”爸爸把我们赶到床上,掖了掖我们的被子,看了看熟睡的弟弟,就关了灯,出去了。我和姐姐很久都没有睡着,姐姐说:“爸爸叫的是我!”我说:“是我最先想到那是爸爸!”不管怎么说,明天我们醒来的时候,爸爸在家!
后来跟爸爸念杜甫的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爸爸问我懂不懂这一句的意思,我说:“我懂的,不过爸爸想念我们的时候,我们也想念爸爸的。那天晚上爸爸从颛桥回来的时候,是我最先想到门外是你!”爸爸说:“你怎么知道外面是我呢?”我说:“因为你的手电在外面闪了半天,你不敲门,不叫我们是因为你不想叫醒我们。”爸爸不再说话,只是听我继续背他教我的诗。
小时候念过的大多数诗都是夏夜乘凉时跟爸爸学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依稀记得,念陆游的这首诗,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已经困极了,还不肯回屋子睡觉,趴在爸爸的膝盖上,爸爸摇着大蒲扇,满天的星斗都朦朦胧胧的。突然,爸爸那江西乡音很重的深沉的声音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那奇特的吟啸中有什么,但我一下子记住了这首诗。我记得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就会背那首 《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爸爸问我懂不懂最后那句,我很得意地嚷嚷说:“那意思就是烧香磕头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你爸爸!”爸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爸爸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因为“文革”中受的伤而瘫痪了,一开始,右手还可以动,他就每天用小楷抄陆放翁的诗,五大本诗集,他能背诵的几三成,可是他还要我一本一本拿给他,然后说:“好的我都读过的,好句子常常在这里那里重复。”那时候我已经在华东师大教古代文学作品选,已经能够感觉到父亲教我念过的杜甫、陆游的诗中儒家精神的一脉相承。然而其时我真正感兴趣的已不再是他们的诗,而是阮籍与陶渊明的诗。“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我都活到了念这种诗的时候,爸爸的心境就可想而知了。
爸爸完全卧床不起的时候,我就让他躺着听音乐。我们的老邻居、老朋友杨立青从上音给我录来了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那悲怆的旋律在蕉影婆娑的窗边响起的时候,爸爸会吟诵杜甫的诗。他告诉我,那音乐让他想起了故乡老宅,想起了祖母和母亲;可惜的是,我不记得他当时吟诵的是杜甫的哪首诗了。我把这事告诉一起听音乐的朋友,他们都让我好好想一想,但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然而那音乐与爸爸吟诗的声音,却永远留在了我心底。
很多年以后,我看见报上某篇文章里引了一首非常有味道的绝句,我的感觉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熟人,我没有念过那首诗,但我熟悉那种风格,那种非常流畅的朴素与自然的风格,回来一查,果然是陆游的诗,“驿外清江十里秋,雁声初到荻花洲。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我当时的感受真是难以名状,爸爸在我童年时便种在我生命里的东西,突然宣告了它的无可移易的存在!
舒飞廉:骑自行车翻山越河
第一辆自行车的出现,三十年前,对我们家来讲,算是现象级的大事件。我父母不到三十岁,已经生育了四个孩子。乡里伢,只愁生,哪愁长,转眼都蹿得白杨树苗似的。门前砍柳树曲几把椅子坐,锯枫杨拼张床,吃饭是多加几双筷子,穿衣服是妹妹接姐姐,弟弟接我,去小学校读书,搬个炕桌去。只有学杂费,虽是几块钱,但集中到一起,父亲也会有“供给侧”的压力吧!责任田是三亩七分,不增亦不减,分别两季水稻,一季小麦,一季棉花,一季油菜,温饱衣食所系,马虎不得,却并不太能生钱。想额外致富,除了靠母鸡轮番跳埘下蛋,其惟种菜乎?父母开辟出半亩菜园,以灌以溉,茄子长黄瓜短,豆角苦瓜挂成串,傍晚,母亲去菜园将长成的蔬菜摘回家,由我们兄妹条分缕析放到筐子里,第二天大清早,父亲在煮粥般的鸡鸣里起来,披星戴月挑去附近金神庙、朋兴店、涂家河等集市上发卖。
手提肩挑,劳神费力,我父母用开菜园换来的钱,买了一辆永久牌黑色二八式自行车。父亲很快就学会了骑车,堪堪挂两只菜篮子在后座两边迤逦去赶集。母亲却遇到麻烦,在西边的稻场上折腾了两三个月,我们一松手,她蹬着踏板滑行出去,依然是腾云驾雾,好像骑的是一头野猪。稻场那时候就是我们村的自行车“驾校”,夏天里,夕阳下,落日熔金,一团团的蚊子引来蜻蜓、家燕与“盐鼠佬”在空中翻飞,卷妥棉花箔子,收完晒谷,我们在空场上学车。唉!我十二三岁,身量又小,也就是比车座高出一篾片,这上海来的钢铁侠牛魔王,别扭笨重,与它做到“人车合一”,何其难哉。先是端着车龙头小心翼翼地推,接下来将左脚立在左踏板上蜻蜓点水滑,能够稳稳地遛出几丈远后,才可以将右脚由三角形车杠里伸过去,踏住右边的踏板,一耸一耸鸡啄米踩出半个圈,驱动自行车前进,接下来骑横杠,直到勉强将屁股欠欠安到车座上。
终于能骑出稻场了,顺着大路去陶庙的供销社,去匡埠,何砦,蔡家河,殷家湾!我们这种河畈地,田野中间的大路用沙土夯成,两边向路中央爬出绊根草,夏天的暴雨,会在路边上咬出大小坑,但在坑与坑之间,会有一条曲折如蛇的“路中路”,打足气的轮胎啃啮路面,沙沙响,像小牛吮奶,蚕吃叶,蛇蜕皮。更妙的,是在田野间猪小肠一般的小路上骑行,小路油光水滑,没有水凼,可以顺风骑得飞快,路两边是扫齐灌浆的小麦,南风吹在麦巷里,吹在湿汗淋淋的背脊与头发上,青蛙蚱蜢固然是吓得慌不择路,之前狗总是不很耐烦地跑在我们前头,现在看着自行车上的小主人,望尘莫及自愧不如。至于在麦垅里出没的野兔与黄鼠狼,看到骑行的“天敌”们,心里也是直打鼓。魏家河算命的魏瞎子听我们啸聚绿林,拄着竹竿站在路边发抖,身体如风中落叶,嘴巴问候我们各家的祖宗八代……就这么大路不走走小路,骑着骑着,钢铁侠渐变而成小飞侠,牛魔王亦归化为家里温和的老水牛,与我们的身心与四肢混同在一起。这样的技进乎道,由渐悟累积出来的顿悟,予当事人,除了一点千里快哉风,其实多半是疼痛与血泪。摔了多少跤,跌了多少跟头?要是须菩提师父将咒语告诉我们,筋斗云我们也学会了吧?好在青蛙蚱蜢黄狗野兔无法变身成交警,不看驾照也不罚分,就是宝贵的自行车,被摔到鼻青脸肿,也用不着送去4S店,悄悄地将父亲的小木箱提出来,扳手起子小铁锤,取弯就直,补个螺丝什么的,容易。到后来,补胎,修刹车片,接链条这样的技术活,也不必去看父亲的脸色,自己埋下头,一脸油汗DIY,渐渐也觉得修个车,并不比杀一只鸡,剖一条鱼更难。
可是父母愿意交出自行车给我们骑行,绝非是为我们荡路游赏、冯虚御风,一如聚斯金德《夏先生的故事》里的那个毛头少年。与我儿子现在骑的那辆黑色的公爵公路自行车比较,二八式永久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一个结实的后座,牛牯长大了要套上轭头学犁田,你长高了,学会了骑自行车,其实是为了带人载货,去赶集不是?我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带学车失败的母亲去肖港镇看戏。那时候会有楚剧团与黄梅戏团到肖港镇演出,母亲迷上了他们的悲迓腔与苦情戏,秦香莲翠花女一开口检过,她就泪下如雨。步行到镇上,得两三个小时,要是骑车,半个小时就够了。我不爱看戏,却喜欢骑车啊,由梅家河上小澴河堤,堤边杉树成林,再由汪家竹园下堤,经过小澴河窄窄的磨出深槽的石桥,再爬上对面的河堤,这样过山车般一上一下,就到了肖港镇,我对这一段U型长坡的喜欢,彼时绝不下于二环十三郎们对午夜北京二环线的爱。起初还会在母亲的提醒下带一点车闸,到后来就尽顾着羽化登仙,哪管它前路多舛,终于有一回,是将母亲由后座上颠下来,落到坡前灰尘堆里。好在当年母亲还年轻,身体灵巧,小半天挣扎起来,将我这个小短阳寿的骂半天,一瘸一拐走去镇上看戏。以后她叫姐姐骑车送她,再不征召她这大儿子反贼薛刚我了。
摔疼了亲娘,不算啥,最窘的一次,是摔到一位女同学。初二的下学期,教语文的章老师准备带三个同学去镇上参加作文竞赛,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男生是我。老师计划骑自行车,也是经过那个U形好汉坡,老师带一个女生,我带另一个,老师问我行不行,我说没问题,心里万马奔腾地激动——那个将要坐在我车后座上的女生,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借《少年文艺》,跷兰花指与我一起办黑板报,我暗恋她,已经快一年了。为了迎接那个周末,我每天练车到天擦黑。万全准备之下,那天我带着女孩子,不紧不慢跟在老师车后,在绕过堤上的水洼时,还是车龙头一晃,连人带车扣倒在堤面,我趴在车架上,女孩子趴在我身上……我赤红着脸由堤林间的小路下到河边去洗手,河水如镜,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日羞!我一边洗手一边想,是不是晚上要拿一个手电筒来这里,将看到我摔跟头的麻雀与阳雀都捉到袋子里烤吃它。
那一回其实也只是面子上不好过,爬起来,正一正龙头,女生乖乖坐好,骑上继续走。我骑车史上最麻烦的一次,发生在初二的暑假。父亲冷眼旁观,觉得我可以上路与他一起去卖菜了,那一年我们在菜园里种了很多土豆,如果不及时卖掉,它们就会毫不客气地长出紫芽——我十三岁了,虽然作文写得不错,但彼时成为作家的可能性,比成为一个菜农的几率,大概只有后者的万分之一吧。我和父亲闻鸡起床,将两袋土豆挂在车后座上,父亲用借来的邻居大伯的飞鸽自行车。两袋土豆加起来一百多斤,并不比人轻,但它们不怕摔啊。土豆两角钱一斤,驮到涂家河集卖完,可赚二十元钱,并不是小数字,所以我带着它们骑行在小澴河堤的杉树林巷里的时候,觉得一颗一颗土豆,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金贵。星光照夜路,并不够用,打手电筒骑车,也不可能。父亲熟门熟路,他知道十里八乡的每一道沟,每一道坎,我可是一个骑车卖菜的素人啊!终于有一次,骑车冲出堤面,一头栽到了漆黑的杉树林里。如果不是一棵好心的杉树果断将我拦住,我会飞跌进星光下的小澴河,趁势将两袋土豆洗得干干净净吧。电光石火间,车卡在树干丛中,我的身体由龙头前面翻滚下来,落在地面。杉树的针叶将脸面与手臂刮得生疼,但最疼的地方,还是来自于我的两腿之间。父亲将车往地上一摊,反身跑下堤,将我由地上拉起来,手由短裤的松紧带往下伸。令人蛋碎的往事,不是吗?还好,只是疼。奇怪的是,后来父亲讲起这件事,他记得的,是我蜷在杉林间,抱着脑袋,以为是我撞到头了,他说:“得亏没将你的头撞坏,不然你哪里考得上什么大学啊,这是祖坟里的先人在保佑你!”记忆果然是在默默地向我们愿意的方向修正。但我敢保证,在那个贩卖土豆的黑沉沉的黎明,钻心的疼痛是来自在下的生命之泉……
第二年我考上了孝感市一中,做菜农的事情变得渺茫。父亲给我买了一件新衬衣,还将自行车送给我,他自己买了一辆新的,不是舍不得新车,他是觉得旧车没人偷。我十四岁,初来乍到,满城桂花香皂气味里,特别想家,星期六的晚上,下了课,常常一个人骑自行车,沿着澴河大堤回家。笔直的河堤,堤下是垂柳、水杉与白杨,黄昏渐阑,澴河清碧如带,世界开阔明净。所谓悄过市堤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二十里路,一个多小时,汗流浃背回到家,吃母亲留好的夜饭,在破旧的木床上小睡几个钟头,天不亮,又起床骑车回去赶周日早上的功课。十四五岁少年的精力,大闹天宫都够用,不是吗?有一次,我骑出孝感城,柳枝上圆月如同金盆。归心如箭,自然也是车行如箭,听任蚊蚋阵阵扑打在脸上。离城已远,脚下失力,咯噔一响,我心说不好,果然是链条断掉了。
如果是现在,我愿意推着自行车,在明月高悬的秋夜,走在杨柳风里,一步一步地走回故乡,是的,我愿意。推着车,与自己谈谈,与堤下的野鬼们谈谈,与星空谈谈,与这个世界谈谈。可是三十年前,恨不得长出翅膀的我……我沮丧地推着车,失魂落魄,汗水流入眼里,稻芒一般刺疼,丧家之犬莫过于此。堤外各个枫杨掩映的村庄,晚炊的烟气已经消散,油灯一盏盏灭掉。我鼓足勇气将车推下堤坡,推进一个陌生的村落,在激动的狗吠里,敲开了一户还留着灯的人家。我印象中,那个取来钉锤、老虎钳与扳手,蹲在堂屋一角帮我接链条的大叔,有一点像后来我妹夫的父亲,长脸膛,短头发,脖子里有一个疣子。我举着他家的柴油灯,照着他敲敲打打,其实我自己会,他坚持要帮我接。接好链条后我道谢,风驰电掣往家赶,还是晚了,母亲已经打着手电筒等在村口。
我到武汉读书工作后,乘公汽,坐地铁,自己开车,周末也会骑着儿子的那辆公爵去沙湖公园逛逛。有时候想起那一辆永久车,人生中的第一辆车,它现在在哪里?就像我养过的牛、猪、鸡,都已经先我进入了下一个轮回吧。我曾凭藉着它们生活在家乡。
翻山越河的少年时代,我特别不能忘记澴河堤下的那盏油灯。海子诗里讲,“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就是被油灯祝福过的那个陌生人?妻子是我高中同学,孝感人,婚后我曾随她回她老家看,那天我惊讶地发现,澴河堤下一个枫杨掩映的村庄,赫然就是许多年前的皇皇秋夜,我决心下堤修车的那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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