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2年,曙光电影院放过一部朝鲜电影《轧钢工人》。十点钟的早场,又不是星期天,一个偌大的电影院里,稀稀落落就坐着几个人。开影后,转眼白天就变成了黑夜,音响无所不在地鸣放,给人新鲜刺激的享受,大银幕让人身临其境……
一
1972年,曙光电影院放过一部朝鲜电影《轧钢工人》。十点钟的早场,又不是星期天,一个偌大的电影院里,稀稀落落就坐着几个人。开影后,转眼白天就变成了黑夜,音响无所不在地鸣放,给人新鲜刺激的享受,大银幕让人身临其境……
在农村和在城市看电影,对比起来很强烈。农村听说放电影了,十里八里也要奔过去。露天的电影要等天黑下来在麦场上放。下面放电影,天上挂月亮,屏幕正面看,反面也能看。乡亲们同一部电影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跑来主要就为凑个大热闹,等于是赶个庙会了。电影上面放,下面喊,人声鼎沸鸦雀惊飞,连周边树干上都爬满了人。要是突然下雨呢,人就炸开了!
现在坐在曙光宽银幕电影院里看,又是朝鲜的新片子,《轧钢工人》震撼着我了。看一遍不够,第二天又看一遍。
听说有人在农村偷偷看了许多世界名著,我打心眼里羡慕。在乡下我遇不到那么多书,回城后我家周边全是打架钳毛的,论玩哑铃与摔跤个个是师傅,就是没一个是喜欢看书的。而我家住在深宅大院里,观念旧而正统,虽然我叔叔、我堂哥堂姐都是正宗老牌大学的毕业生,但小说之类就被称之为“闲书”,是害人的,在家只有“数、理、化”才被奉为正经。
《轧钢工人》是部黑白片,但看它不是看书,它是靠什么讲故事的?坐在电影院里边看我边想。听说拍电影全靠导演,而他手上又是要捧着剧本……导演够不着了,但他拍电影的剧本,不就在我的眼前吗?
第二天我去看二遍时,就带上了笔和纸。电影在上面放,我在膝盖上垫着块硬纸板,就在上面的纸上记。我用的是铅笔,带钢笔怕不下水,要下水它又是一团一团的。我把电影里的人物编了号,记下他们说的话。他们很少一个人说,总是和别人说,对,这就是对话了吧?精彩的地方总是一晃而过,越精彩他们就说得越快!但,不快,他们不激动,又怎么能精彩?
人物不说话了,山川、河流、轧钢机,盛开的桃花,风雪飘飘,钢水流出,火花飞溅,一个个镜头,一幅幅的画面,有什么我就记什么……来不及记的,就做着记号,或者空着,空着……这样的电影看得总是惊心动魄,遗憾不已。看完后走出电影院再看笔记,那上面写下的就像原始人画的符,有的地方写下的是字,但字却是摞在一起的,还有空白,空的究竟是什么?现在这笔记一见到明晃晃的太阳,就全都如冰雪消融了,不知所以了,我就差崩溃了……怎么办?明天再去!
这样我把这电影前前后后看了四次,的确是逐渐记得清楚了,但最后整理它们时,却又忽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通过这个边看边记的过程,对于人物的塑造、对话、镜头、什么是电影的语言,作者要表达的想法,又是怎样通过这些手法转换传输到这电影里来的,我大体都已明白了。对于那个原先以为神乎其神的“蒙太奇”之类,也都明白是个怎么回事了。
在鼓楼,曙光宽银幕电影院,和鼓楼食品商店这两个看似不太相干的地方,联合起来给我上了最早的人生与文学、物质与精神的一堂大课。
那次回城一共十来天,我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每隔一两天我都去耿老太那里买一两面条,回家后我都把它们放在簸箕里晒干。临走那天的一大早,我就把这些干面条集中起来下上一大海碗吃了。而后开路,到乡下去,去拼搏我以后的人生了……
二
还是回到那座已被拆除了的鼓楼检阅台上来吧。
进了鼓楼检阅台后面的院子,朝西开着一排宽敞的大玻璃门,门里是个能坐下七八十人的大厅,这就是我们上课的地方了。大厅两边开着的小门,里面被隔出了许多小间,那就是文讲所老师们的办公室了。
我们每逢晚上来大厅里上大课,男男女女一大群都是青年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每当老师一到,便立即鸦雀无声了。这些先辈作家教授们讲课时,朴实无华,绝不故作惊人之语以哗众,也不故作什么姿态,有意摆摆什么架子。因多是临时请来,这些课无完整体系,但虽如此,这些课却堂堂精彩,能开阔眼界,看似浅显,却又博大;先辈们个人的艰辛,创作的感受,看家底的东西尽在其中了。
萧军都来过。萧红早已不在人世,而萧军几十年后重现时,简直叫人恍若隔世。他不改旧貌,依然威武,声音雄壮,豪气十足。对历史问题,不想答的一字不说,想说的却又是一说到底,叫人仿佛见到了他延安时期的模样。南大的中文系教授包忠文,一上课就是直面人生的气势,深入浅出,说得激动时便就推推那挂在他浓眉下的眼镜,有时就干脆,一手扶着眼镜一边讲,感慨万千,壮怀激烈了。高晓声讲课,坎坷的经历使得他半边的肺没有了,身子是斜着的,他就斜着身子讲。只是他常州的方言味太重,陆文夫就跑来作“翻译”。两人都是顶级的大作家了,在台上唱双簧样的,却又唱得是那么朴实而真诚,让人看到了他们患难后的友谊情深。这些先辈们一请就来,是不要讲课费的,你硬要给,就像在骂他们。
▲高晓声(网图)
每每讲课最精彩的时分,讲台上又会突然跑上一个人,他高大帅气,站在那里挥动着双臂大声疾呼着说,“停一停,停一停,”这才又对讲课者说“对不起,对不起!”讲课者对他笑笑,他就面对众人说,“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而后就是某月某日晚上几点,地点就在这里。某某作家路过南京,他某作品刚刚发表,就已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与争议,被约到了!我们就请他说说这个作品!请大家作好准备,找到他的作品先读,我们要有备而来啊!加课,时间,地点,务必要记住!说完他就对讲课者,对所有人笑着鞠躬点头,而后身子一挺,转身就又急匆匆地走了。这人就是林震公,市作协的驻会作家,在文讲所管内联外络,算是最忙碌的之一了。后来他因一场车祸去世,能干、忙碌、热情而又无私,对他的这个印象,一直都深深地嵌在了我的心里。
三
文讲所学员是分组的,每组的辅导老师都在报刊杂志任职或是从作协请来,学员们的习作在同学中传阅后再由辅导老师点评,优秀者推荐给文讲所的内部刊物《创作新稿》刊登,或由辅导老师直接拿到所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不得了,那就是件极为荣耀的事。
第一年,我所在的那个组可能是审美趣味的原因,我一直和这个荣耀不沾边,只好郁闷去了。
第二年情况就起了变化。首先我看见近五十岁、戴着一副眼镜的女士,站在同学们中间谈笑风声,从没见过的。有人告诉我她是刘舒,市作协的秘书长,这个文讲所就是她一力主张开办的。第一年之所以没见到她,是因为她被人打球撞倒把腿摔断了,所以在床上躺了近一年。她问了我的名字后立即就说,你的作品我看过,接着她就一篇一篇地报出篇名来。我很惊讶,她说你们的作品我躺在床上都看过了,所以我对你们很熟悉,就是人对不上。她问我,你的作品怎么不见发表?在《创作新稿》上先用出来也可以呀?我只好笑笑。
后来我的习作就开始出现在了《创作新稿》上。刘舒和当时的市文联副主席副书记万放是夫妻,那也是老知识份子出身,解放前就是南京的地下党了。有次刘舒把我习作的初稿二稿要去看了。一个星期后的课后,他们夫妻把我喊到办公室,万放叫我坐下后,就从抽屉里拿出我习作的初稿和二稿,指着上面修改的地方一一地寻问,这里你为什么要这样改?那里你又为什么那样调动?这个字词为什么写了还要涂掉,非要用另外一个?深夜孤灯,他们夫妻都戴着眼镜拿着我的稿子看着和我谈着。谈到最后,他们夫妻二人很欣慰地笑了,只对我说了一句,“就这样写吧,不要轻易改变自己就好了。”
那一晚回家,我失眠了。我感受到了一种无私的关爱。
后来我们学员又重新分了组,我们新的指导老师是陈椿年。
陈椿年在两年前,才从青海的劳改场所放出来。
▲陈椿年(网图)
1958年的江苏文坛,一群卓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学,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探求者”。结果那年“反右”,这群人就被打成反社会主义的小集团了。艾煊,陆文夫、高晓声、叶至诚等一批当年文坛的精英,多被打成右派,下放的下放,回乡的回乡了。陈椿年年龄最小却是被处理得最重,去青海坐牢去了。1980年前后,他得到平反又回到江苏省作协,复职当了专业作家。
陈椿年中等个子,说话语气坚定,人很严厉的样子。他说,搞文学最重要的就是讲真话,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就是这个习惯没改。所以,我对你们讲真话,真话也就不全是那么好听的了。但我的愿望,只为了尽量使大家能上一个新台阶。
于是,每次辅导课,陈椿年都捧着学员们的一摞习作来,发一个,讲评一个,一个一个,一丝不苟,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我的四篇习作他讲了,优点他不吝夸赞,缺点也毫不客气批评,开合自如,淋漓酣畅,诚恳细致。这个系统的评点发在了《创作新稿》上。我当然是倍受鼓舞,受益无尽了,但陈老师还特别指出我作品中存在不足的普遍性,以此指导了所有的学员。
由陈椿年我想到了刘舒和万放。我们这些学员和他们都非亲非故,他们对我们却都是那样的倾心竭力,谆谆以教,这是为什么?
那个年代,他们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春天,为了报答,所以他们不为私利,也没有私利,辅导我们时有的只是热忱、愿望和理想,这样做事就纯粹了。
四
文讲所地方不大人又多,我们的分组讨论,就经常跑到鼓楼检阅台上来。
站在鼓楼检阅台上看鼓楼广场,景还是那个景,视觉上就更宽广一些了。我们刚上去总是很好奇,就在这检阅台上,上上下下都跑一遍,而后就坐在检阅台的最前最中的位置上,四处张望。
检阅台下自行车流如织,拖板车的夹杂其中,鼓楼广场周边都是慢上坡,这种坡子我插队农村走过,独轮车送公粮,少踏一步,一步就动不得。重载板车拖上这鼓楼坡,没一个是不喘粗气的……现在我在检阅台上,离他们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够着了,真正伸出手,却忽地发现这检阅台上,其实又是那么高,想够也够不着了。
于是我们一群人,便归拢到一边,讨论起我们的文学作品来。
文讲所倡导的是讲真话,真正讲真话其实又不那么简单。双方都讲真话了,都认为自己是对的,便会吵起来。为真理争吵不怕,吵得要翻脸了就不好。于是便就有人忽地指着鼓楼广场上说,“快看,快看,那辆电车掉辫子了!”
那时无轨电车的电线轨道,把鼓楼广场上空盘得像蜘蛛网,无轨电车开到这里要不断地转弯,驾驶员要注意前方,还要感觉着背上背着的两根大辫子,一不小心,一条辫子还接在电线轨道上,另一条却高高地翘起来,翘辫子了。于是我们就一窝蜂涌到检阅台的栏杆前。就看见电车那一边的前车门一开,司机下来了,等那人到了车后面,我们就喊,“女的,是个女司机!”那女司机不屑地瞥了眼我们,而后解开电车后面的绳子来拉辫子,朝下拉,拉不动,她就弯下腿,屁股朝下赖着拉,拉下来了,就抬头瞄着“咔嗒”一声,那辫子上端的槽没卡上去,又高傲地翘起来了。我们都笑了,那女司机便愤怒地望我们一眼,又拉,拉了几回也没搭上去,于是干脆一松手就让那根辫子高高地翘着。
电车里的人急了,就喊,“快点,快点!”又喊,“开门,我们来帮你拉!”我们就也喊,“我们来帮你拉!”于是我们中的大小伙子转身就要朝台下跑。那女司机看出了我们的真诚,又是奋力一拉,对准了一松手,这回辫子搭上去了。而后她对着我们检阅台上一笑,我们就都为她鼓起掌来。于是,她就又英姿飒爽地去开车了。
她不知道的是,我们一次为了文学的纷争,也就这样化解掉了……
五
已围着鼓楼广场转过一圈了,回头理理,却把“马祥兴”和省电视台忘掉了。
“马祥兴”就在检阅台一顺的北边,是全市最有名的回民馆子,但那时那里面的大菜我一个也没吃过,我们下课,“马祥兴”也下班了。进去吃也是与文讲所同学约好了上课前去吃,包子馄饨之类,咽下肚就要去上课,是那种食不知其味地吃。
▲八十年代的马祥兴(图源“南京老照片”)
省电视台是在鼓楼广场口北京东路的南边,早先的旧貌就是在丹凤街口,它那原来是几幢破旧的西式小洋楼,和靠近鼓楼广场那座还不太高的电视台新大楼。1984年改革开放后省电视台公开招聘,那时我还在一家大集体厂里灰头土脸地当着工人,我考取了。面试时叫我去另外一个部,我没去。那时我已上过南师夜大和文讲所,自觉强壮了许多,面对这绝好的机会,居然也有胆子叫叫板了。
到了2007年我写的三十二集电视连续剧《鸳鸯错》,就是在这个台的卫视首播的。事实说明,写电视剧,其实也不需偏要到电视台的某个部。道理有时就是那样的朴素。
省电视台的南面,还有一条双龙巷,那里二卫校的房子空一些。文讲所老在鼓楼检阅台这个庄严的地方,大约是闹哄哄地不雅观,就搬到了这里一座西式洋房的二楼上来。我曾一度被借调到文讲所,在这里上过一两个月的班。
▲八十年代的鼓楼广场(图源“南京老照片”)
那时南京市文讲所就象个马戏的班子,不断地搬,从鼓楼检阅台搬到这双龙巷,不久又搬到高楼门,再后来就搬到了夫子庙,这个过去文人汇萃的地方了。那是在夫子庙东西市后面的晚晴楼上。楼下是个出租给民间艺人说书的地方,一度楼上在办文学讲座,楼下的南京白局,早已是唱得韵味悠扬。
惶惶地搬来搬去,但南京市文讲所那股精、气、神,当年却是凝着的,一直都没散。
王明皓近影
王明皓,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老三届六八年初中生,插过八年队,做过八年工,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夜大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国家文学创作一级。现退休。 出版有长篇小说多部,其中《沧海•苍天 —— 北洋水师覆灭记》《台湾巡抚刘铭传》曾获第一、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快刀》散文集《东篱下》等。由王明皓创作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鸳鸯错》曾于2007年在全国各地省市电视台播出。
来源:彩色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