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弯腰从猪圈里拎出一只小猪仔,熟练地捆好四肢,那双曾经拿笔写下优美文字的手如今粗糙得如同树皮。
猪仔与班花
那是1984年的夏天,我骑着自行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去往石马村收猪仔。
东边的天际线刚泛起鱼肚白,空气里已经弥漫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
猪圈前站着一个瘦削的女人,短发,麻布衣,手臂晒得黝黑。
她弯腰从猪圈里拎出一只小猪仔,熟练地捆好四肢,那双曾经拿笔写下优美文字的手如今粗糙得如同树皮。
我愣住了——那侧脸轮廓,分明是我高中时的班花小雯。
"多少钱一只?"我故作镇定地问,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头也不抬,"四十二块,公家收购价。"声音沙哑了许多,却还是能听出当年朗诵课文的余韵。
我清点着钱,偷偷打量她,恍惚间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女孩,在课堂上举手发言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阳光斜斜地洒在她的脸上,将她眼角早生的皱纹照得清晰可见,那是岁月匆匆留下的印记。
三年前,她是县一中的理科尖子,全校师生都看好她能考上重点大学,却在高考前夕因父亲突发脑溢血而心神不宁,名落孙山。
如今,她却在这偏远的村子里卖猪仔,曾经的梦想仿佛被这满身泥土和猪粪的气息掩埋。
"小张,是你吧?"她突然抬头,眼神里既有几分羞愧,又透着倔强,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明亮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我点点头,一时语塞,手中的钱不知该如何递出去。
记忆涌回高中时代——她坐在前排,永远端正的坐姿,认真做笔记的样子,偶尔侧过脸来与同桌交流时的浅笑。
我这个普通男生,只敢远远地望着她,从未敢靠近半步,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对话都不曾有过。
"好久不见。"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能吐出这样干巴巴的寒暄。
她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没想到你会认出我。"
其实我怎么可能不认出她呢?即使她现在戴着草帽,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猪圈旁,我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小雯。
"你爸身体怎么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她的伤痛。
她眼睛一黯,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瘫在床上。"
说这话时她低头整理猪仔的绳子,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虫鸣掩盖。
"我妈进了乡办服装厂,我在家照顾爸爸,顺便养些猪仔贴补家用。"
说完咬了咬嘴唇,似乎不愿多言,仿佛这简单的解释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一阵微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我注意到她的发梢有些干枯,那是常年劳作在风吹日晒下的痕迹。
我默默地帮她把猪仔抬上车,看着她粗糙的双手和过早沧桑的眼角,心里一阵酸楚。
曾经那个穿着白衬衫,扎着马尾辫,笑容明媚的女孩,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不必这样看我,"她仿佛看穿我的心思,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嘲,"天要下雨,人要嫁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摇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心疼,只是惋惜,只是有太多说不出口的情绪堵在喉咙。
"只是觉得我可怜?"她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亮出爪子,"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的倔强让我想起了高中那年春天,数学老师当众批评她解题方法不对,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最后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解释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惜"二字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刀。
她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可惜什么?可惜我没考上大学?可惜我现在养猪?还是可惜我这个曾经的'县一中才女'现在成了乡下粗人?"
当时的乡村,对于一个落榜生,尤其是女孩子,世俗的眼光有多么刻薄,我心知肚明。
村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看那谁家女儿,读书读那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回来务农。"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小雯必定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但我看到的不是沦落,而是坚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只是..."
"算了,"她打断我,眼神中的锋芒软化成一片疲惫,"猪仔都点清楚了吧?你要的五只都在这儿了。"
我点点头,递过去一沓钱,小心翼翼地问:"下个月还需要猪仔,到时候能不能再来找你?"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行啊,我家现在养了二十几只小猪,你要多少都有。"
临走前,我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子,"这是干荷叶,听说对风湿和关节痛很有效,你爸...可以试试。"
这是我奶奶给我准备的,说是去乡下收猪容易受潮,带点干荷叶防潮祛湿。
她怔了怔,接过布袋,指尖与我的手指轻轻相触,像是一只蝴蝶掠过水面,转瞬即逝。
"谢谢。"她小声说,眼睛盯着地面,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不知所措。
骑车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里,手里捧着那个小布袋,阳光下的背影有些单薄。
一个月后,我又来收猪仔。
小雯家的猪圈旁多了一堆書籍,我凑近一看,是函授大专的教材,封面已经被翻得有些起毛边,显然经常被翻阅。
她从屋里出来,见我正看着那些教材,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闲着没事看看,免得脑子生锈。"
我点点头,发自内心地赞叹:"挺好的,活到老学到老。"
"你知道吗,"她倚在门框上,目光投向远方,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爸病倒那天,正在给学生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粉笔字写到一半,就倒下了。"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不能让他失望,虽然现在只能通过函授学习,但总比荒废了强。"
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勾勒出她坚毅的轮廓。
我忽然想起,当年在县一中,小雯每天早晨都会早早到校,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抄一句古文,权当给自己和同学们打气。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是我从县图书馆借来的,"这个,你有兴趣看看吗?我下次来可以再带些书给你。"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久旱的土地见到了甘霖,但很快又黯淡下来,"不必麻烦了,我忙着照顾我爸,也没多少时间看书。"
"没关系,"我将书塞进她手里,"你慢慢看,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
回去的路上,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她接过书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如同饥渴的旅人遇到了清泉。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帮她,不是出于同情,而是敬佩。
回去后,我托关系联系了县食品加工厂,为她家的猪仔找了个稳定的销路。
这年头,个体户养猪还不常见,销路成问题,而县食品加工厂正好需要稳定的猪源,这是双赢的事情。
当她知道这事是我安排的,她既感动又恼怒:"我不是你的慈善对象!你这是可怜我!"
她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那架势活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小母鸡。
"不是慈善,是互利,"我解释道,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掉,"县里需要稳定的猪源,你需要稳定的收入,大家都好。再说了,你家的猪仔养得干净,肉质也好,厂里很满意。"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眼神中的防备渐渐软化,"真的?"
"千真萬確!"我拍着胸脯保证,"骗你是小狗!"
她被我逗笑了,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温暖而珍贵。
"好吧,那我就相信你一次。"她低头整理衣角,似乎想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眉眼间的青春气息一闪而过。
从那以后,我每月固定来两次,不仅为了收猪仔,也带来县城的新书和报纸。
有时候我会提前到,帮她打扫猪圈,修补围栏,干些力气活。
一开始她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惯了,还会在我干活的时候端来一杯自家榨的豆浆,说是"工钱"。
那豆浆香甜可口,喝下去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不知是豆浆的热度,还是她那份心意的温暖。
"老张,听说你这两月往石马村跑得勤,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同事老王打趣道。
我讪笑两声,没有接话。
"该不会是那个养猪的落榜生吧?"另一个同事插嘴,"人家可是县一中的才女,虽然现在落魄了点,但底子在那摆着呢,你小子高攀了!"
我脸一热,装作整理账本,"瞎说什么呢,我就是公差,顺道帮个忙而已。"
"帮忙?呵呵,"老王一脸揶揄,"平常让你帮忙收猪你推三阻四,这会儿倒积极了,谁信啊?"
我低着头不吭声,耳根却悄悄红了。
"不过你小子有眼光,"老王拍拍我肩膀,声音忽然正经起来,"那姑娘虽然落榜了,但人品和能力都在那放着,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城里姑娘强多了。"
我抬头看他,有些意外。
"别这么看我,"老王嘿嘿一笑,"我是看你小子平时老实,有点担心你被人家看不起,不过那小雯姑娘从小到大人品就没话说,不会瞧不起人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呼啸,仿佛要把所有的温暖都吹散。
我送去一床棉被,说是单位发的过冬福利,自己用不着,送给她家御寒。
她没拒绝,只是默默收下,眼神复杂,似乎猜到了我的小心思,但什么也没说。
她父亲躺在床上,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们,那是一位曾经的乡村教师,如今却被病魔击倒,只能靠女儿照料。
"你是小张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但清晰。
我连忙点头,有些受宠若惊,"是的,叔叔好。"
"雯雯常提起你,"他目光温和,"说你帮了我们家不少忙,谢谢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
"爸,您别多说话了,"小雯递给他一杯温水,语气中带着关切,"医生说了,您要多休息。"
出门时,她送我到院子里,轻声说:"谢谢你的棉被,我爸这个冬天应该能暖和些。"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为她增添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忽然发现,尽管生活的重担压在她肩上,她眼中的光亮从未消失。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床棉被也是贵重物品,我知道她家境困难,不愿接受我的帮助,但为了父亲的健康,她放下了自尊。
这一刻,我更加敬佩她的坚强和无私。
春节前夕,我再次来到石马村,带着年货和一件米黄色的毛衣,这是我托人从县城百货大楼买的,花了我半个月工资。
小雯看到毛衣时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随即又黯淡下来,"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不算什么,"我挠挠头,"就当是...朋友之间的新年礼物。"
朋友这个词在我嘴里有些苦涩,因为我心里明白,我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朋友的界限。
"那...谢谢。"她终于接过毛衣,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柜子里。
"不试试吗?"我有些失望,希望能看到她穿上新毛衣的样子。
她摇摇头,"等过年那天再穿,"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爸说,新衣服要等好日子才能穿。"
我点点头,心里暗自期待着能在春节那天再来看她,看她穿上那件毛衣的样子。
临走时,她忽然叫住我,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包袱,"这是我做的腊肉,不多,但都是自家养的猪,肉质好,你带回去尝尝。"
我接过包袱,感受到里面的温度和重量,心中一暖,"谢谢,我一定好好尝尝。"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那包腊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个春节,我真的去了她家,看到她穿着那件米黄色的毛衣,站在院子里迎接我,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她父亲的情况似乎好了些,能坐起来说话了,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单而温馨的年夜饭。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小雯通过函授拿到了畜牧专业的大专文凭,而我在县供销社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谈起了合伙创业的想法。
"你真的愿意和我合伙?"她有些不敢相信,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当然,"我坚定地点头,"你有技术,我有销路,正好互补。"
就这样,我和小雯合伙开了个小饲料厂,她负责技术,我跑销路。
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对着账本算计来日,虽然辛苦,但看着工厂一天天壮大,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有人说我傻,跟个乡下女人合伙做生意,还是个曾经的落榜生。
村里的李大娘拉着我的手,一脸担忧,"小张啊,你条件这么好,怎么就看上了那个养猪的姑娘?她能帮你什么啊?你这不是明摆着吃亏吗?"
我只笑不答,心中明白,在旁人眼里,小雯可能只是个乡下姑娘,一个高考落榜生,但在我眼中,她是那个坚强、勤劳、有梦想的女孩,是那个在逆境中依然不放弃学习和进步的人。
其实我知道,不是我不嫌弃她,而是她的坚韧和倔强,照亮了我平凡的人生。
饲料厂开业那天,她穿上了那件米黄色的毛衣,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依然整洁干净。
她站在厂门口,迎接第一批客户,眼神中充满自信和期待,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时代那个朝气蓬勃的小雯。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的饲料厂在县里小有名气,不仅供应本地养殖户,还拓展了周边几个乡镇的业务。
小雯的父亲在我们的照顾下身体逐渐好转,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了,看到女儿的事业有成,老人家脸上总是挂着欣慰的笑容。
那年深秋,我们一起去县城参加农业展销会,路过县一中时,小雯停下脚步,望着那个曾经承载她梦想的地方,眼神复杂。
"后悔吗?"我轻声问。
她摇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每条路都有它的风景,我现在的路,走得很踏实。"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她坚毅而柔和的轮廓。
那天黄昏,她站在饲料厂的门口,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轻声说:"小张,谢谢你当年没有用可怜的眼光看我。"
我望着远处起伏的田野和缓缓西沉的太阳,心中明白,在这个正在苏醒的年代里,我们都是奋力前行的普通人,相互搀扶,共同成长。
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如期绽放,但只要不放弃希望,坚持努力,迟开的花也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就像小雯,就像那年的猪仔,在看似卑微的起点上,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