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文章的标尺,大体是逻辑第一,见识第二,文辞第三。前些年一度把见识排在逻辑之前(可见《少年游》之书札),如今更重逻辑,主要有三点原因或用意:
若把文章比作人,逻辑如骨架,见识如头脑,文辞如血肉。
文法二十则(节选)
文:羽戈
文章的标尺
我看文章的标尺,大体是逻辑第一,见识第二,文辞第三。前些年一度把见识排在逻辑之前(可见《少年游》之书札),如今更重逻辑,主要有三点原因或用意:
一,有些文章,观点未必为我所赞同,只要论证有力,章法谨严,则不失为好文章;换言之,当逻辑功夫锤炼到位,见识一般不会太差,至少不缺常识感;
二,如胡适所言,“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把见识置于第二位来考量,旨在避免自以为真理在握的“正义的火气”;
三,相比见识,当下中国更缺逻辑,急需大补,是以要再三强调。当然一流文章,必须兼具这三者。
文章的标尺(补)
判断文章之优劣,有些简单粗暴的标准。拿修辞来说,一看作者会不会误用“封建专制”这样的概念;二看作者会不会使用“解放”“新中国”“人民民主专政”等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所定义的“新话”;三看作者是不是好用“人民”之类的空话。具备其中两条,文章便无足观。
说到“人民”,想起前不久读到的一则故事。
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苏联文化部长波里卡尔波夫称,同意其留居祖国,“只是人民的激愤,我们实在难靠自己的力量加以制止”。帕斯捷尔纳克反唇相讥:“人民!人民!您好像是从自己裤裆里掏出来似的。”
富贵语
鲁迅《革命文学》云:
“唐朝人早就知道,穷措大想做富贵诗,多用些‘金’‘玉’‘锦’‘绮’字面,自以为豪华,而不知适见其寒蠢。真会写富贵景象的,有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全不用那些字。”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一句,出自白居易《宴散》。原诗云:
“小宴追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戴来。将何还睡兴,临卧举残杯。”
鲁迅观点,前人早有发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云:
“晏元献公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晏元献公即晏殊,谥元献。关于他对富贵语的讽刺,吴处厚《青箱杂记》记载更详: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
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富贵难写,从正面下笔,容易着相,流于炫耀,则嫌俗气,故当以曲笔出之。如晏殊不写其形而写其神,即气象,而且极力追求淡化,便是高手做派。
一法通而百法通,我们平时作文,越是表达绚烂的意思,越该采用平淡的笔调,以平淡而写绚烂,才能绚烂至极。懂得此理,则不至于露出晏殊所讥的乞儿相。今人如某某、某某某等,写起富贵,一好铺陈华丽,一好罗列品牌,笔下常有乞儿相。
感叹号
不要小觑了文章标点符号的作用。1992年3月24日,谷林致扬之水信中云:
“……可是标点有时候会影响语气,甚至造成辞不达意。多年以前我有一个印象,读李健吾的文章,是可以把标点也念出来的。”
能把标点也念出来,乃是对文章极高的赞美。
董桥《忆老丁》云,在他家里,读大二的学生问老丁,中文、英文怎么叫精通?怎么叫好?老丁淡淡说:“写文章学会不用感叹号,那叫精通,叫好。”众人大笑。董桥感慨道:
“感叹号学问大,我和老丁聊过好多次,我们都怕感叹号妖气重。说白了,老丁话里在意的是‘感叹’不是‘符号’:文章一涉感慨、赞叹容易写得滥情,写得庸俗;感而不伤,叹而不怨,那才矜贵,境界从而高亮。”
以前谈文法,曾说及感叹号的使用:
曾读到一个说法,感叹号是文章杀手。我的表述是,感叹号是文之贼。
平日作文,对于感叹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如果需要感叹号来唤起读者的认同感,已经落入说理或煽情之下乘。说理或煽情之上乘,讲究和风细雨,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于平铺直叙之中逸兴遄飞,锋芒毕现。
以此论文,倘若一篇文章,尤其说理文,感叹号超过三个,则无足观。
和菜头曾开玩笑:
“喜欢逗号结尾的人散漫,喜欢句号结尾的人坚定,喜欢感叹号结尾的人幼稚,喜欢无标点结尾的人洒脱,喜欢省略号结尾的人性欲过强。”
我还记得有人写女人:“她们的红指甲像一排感叹号,她们的高跟鞋像一个祈使句。”反过来看,感叹号正可比作女人的红指甲,偶尔睹之,不由惊艳,日日相见,未免厌倦。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