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知道吗,1940年大轰炸,Katendrecht是整个鹿特丹唯一没有被炸掉的地方。”住在荷兰的Vera 跟我说。我们正站在Verhalenhuis Belvédère*的楼梯上。
“你知道吗,1940年大轰炸,Katendrecht是整个鹿特丹唯一没有被炸掉的地方。”住在荷兰的Vera 跟我说。我们正站在Verhalenhuis Belvédère*的楼梯上。
*Verhalenhuis,荷兰语意为故事之家;Belvédère,原是意大利语,意为美景台或瞭望处
MAD建筑事务所欧洲首个建成的文化项目Fenix博物馆,于2025年5月15日在荷兰鹿特丹历史悠久的港区正式揭幕,摄影:Hufton + Crow
Verhalenhuis Belvédère就位于Katendrecht社区——曾是欧洲最大的华人街区,离Fenix博物馆不远,一楼依然保留餐馆的样子,一进去是一幅超大的全家福,势不可挡地占据所有视线。Vera说,“这是David的全家福。”现在,Verhalenhuis Belvédère更多被用做活动空间,从二楼往上,常常用作展览、沙龙。这天,二楼是越南食物和移民记忆的展览。
David Zee,中文名徐大为,1919年他祖父从宁波到这儿。他是第三代移民。马岩松在做Fenix博物馆这个项目的时候,驻留鹿特丹,结识了David。后者向设计师讲述过这座城市的移民史。这些故事被记录在马岩松和腾讯新闻合作的《狂想之城》纪录片系列里。那时候博物馆还是Fenix Food Factory,在那儿可以品尝传统手艺制成的香肠、奶酪、果酱、啤酒、苹果酒,等等。
历史上的Fenix仓库, Courtesy of Rotterdam City Archives
整个Factory属于悠久历史的建筑Fenix Shed,始建于1923年。360米的长度让其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仓库,也是当年荷美航运(Holland America Line)的货运和移民中转点。19世纪和20世纪,来自中国、佛得角、希腊等国的移民抵达这里。同时,成千上万的移民也通过这里启程,奔赴美洲和加拿大。我猜也包括了Albert Einstein和Max Beckmann。Fenix Shed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大火摧毁,一分为二。后来Fenix I上面修建了一所8层公寓,Fenix shed II里就是Fenix Food Factory;从Factory再变成今天的Fenix博物馆。
马岩松的作品在这里大放异彩:Fenix Food Factory撤走后,在原本的公共中庭,建造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大楼梯”,从楼底直达楼顶,并在天台继续“游走”,通向一处360度观景台。大楼梯,形同一个金属龙卷风。
Fenix博物馆,摄影:存在建筑
2025年5月15日开幕这天,浅色烟火从龙卷风上升起。Fenix博物馆正式向公众开放。
从博物馆庆典离开后,我和Vera坐在Verhalenhuis Belvédère门口晒太阳,还有Daivd、David的姐姐。所有经过的人都会和姐弟俩打招呼。我意识到:从他们身上似乎已经看不到亚洲血统的影子。或者讲,他们的面庞、语言——David不会讲太多中文,但经过多年学习,他已经认识了900多个汉字,David姐姐几乎不能讲普通话,但会讲一些粤语,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无法猜测出他们“来自”哪里。
来自哪里到底有多重要?换句话说,身份的认同与探索有多重要?站在马岩松设计的“风眼”俯瞰码头——一个中国建筑师设计的欧洲的“移民博物馆”时,我也想到这个看似答不完的问题。
全新的Fenix博物馆,MAD将具有百年沧桑历史的老仓库改造成了新老融合的文化地标,向千百万移民历史致敬,摄影:Hufton + Crow
龙卷风掀起
文明旋涡中的新视角
全长550米、高30米的楼梯采用空间桁架结构,向外最大悬挑达到17米,由 MAD和专业的过山车设计团队合作完成。楼梯外侧包裹经过数控技术弯曲和抛光处理的银色不锈钢表皮,通过反射将楼梯上穿梭的行人、忙碌的港口景象、变幻的天空变成建筑的一部分,摄影:Hufton + Crow
Fenix博物馆最吸引人的地方,从建筑设计的角度讲,无疑是通向观景台的“龙卷风”(tornado)。在这个新的“故事之家”,2025年版的“Verhalenhuis Belvédère”,龙卷风穿透冷硬钢铁与老旧砖墙,将时间这个复杂又抽象的东西糅合、具象。
建筑反映“生命的流动与城市的呼吸”。博物馆的改造保留了由Bureau Polderman修复的原有建筑的粗犷结构,打开中部的屋顶,升起一组龙卷风盘旋楼梯,并引入自然光。
摄影:Iwan Baan
马岩松强调“建筑不仅是静止的存在”,更是动态的过程。仅仅从形态上——从北京朝阳公园广场、哈尔滨大剧院到美国丹佛 “垂直峡谷”,都在探索自然形态、流动美学。龙卷风是这种理念的延续,一个巨大的诗意装置,立于百年码头上空。全长550米、高30米的双螺旋楼梯如旋转风暴,隐含时间流动与生命张力。木质扶手与不锈钢结构,温润与冷峻形成对比,又相辅相成——金属不应是冰冷隔阂。
正式向公众开放前夕,马岩松在Fenix
银色不锈钢表皮,通过反射将楼梯上的行人、港口景象,还有变幻的天空变成建筑的一部分。建筑本身成为流动的象征。楼梯不单是通向屋顶的路径,更像“迁徙之河”,引导登顶者体验迁徙者的心境:复杂、多变、饱含挑战和希望。
最终人们在至高点相遇,一同俯瞰鹿特丹城市及河岸的美景。摄影:Iwan Baan
“龙卷风是移民旅程的隐喻。”马岩松说,“通向空中观景平台的路径象征着一段旅程,那么人们将在这段旅程中看到别人,照见自己,并在每一个交叉点做出方向的选择。最终人们在至高点相遇,一同俯瞰鹿特丹城市及河岸的景色,仿佛漂浮于海洋之上。这是一段关于自由、未知和希望的旅程。”
关于“流动”的艺术
美国艺术家Hugo McCloud以工业材料(如塑料袋、沥青等)为媒介,探讨全球化、迁徙、劳工与身份等议题,作品《错位的源》(Dislocated Origins, 2023-24),现被 Fenix 收藏,摄影:Titia Hahne
Fenix博物馆正式开放,同时揭幕的首个展览叫做《向所有方向出发:感动你的艺术》(All Directions: Art That Moves You),150件作品来自博物馆的收藏,涵盖雕塑、影像、绘画、装置……Steve McQueen、Grayson Perry、Bill Viola、Rineke Dijkstra等等,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用不同方式探索“迁徙”、“身份”和“跨越边界”。
瑞士当代艺术家 Ugo Rondinone 的作品,《太阳》(The Sun, 2018),现收藏于 Fenix 博物馆,象征着生命力、时间循环、精神能量,摄影:Titia Hahne
是的,人们很少空手迁徙。开幕前一天,马岩松带我们预先参观整个Fenix。他也无数次提到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项目:过去几年里,Fenix收集了两千多个行李箱。最古老的行李箱可追溯至1898年,是乘坐西伯利亚大铁路抵达荷兰的。最年轻的则是去年才被使用的彩色新款。Fenix团队走遍荷兰、美国和加拿大,拜访行李箱的捐赠者,收集他们的行李箱并记录下他们的回忆。
博物馆内,由行李箱构成的空间结构或象征旅行、迁徙与身份认同的行李箱迷宫
通过语音导览,我们可以听见每一个行李箱讲述自己的故事,标志着某个人生命中的转折。一次假期还是被迫逃离?那些私人旅程通向何方?如果必须把整个人生装进行李箱,你会带上什么?
博物馆内的行李箱迷宫,可以听见每一个行李箱讲述自己的故事
1945年印尼民族革命之后,Daisy的行李箱从印度尼西亚踏上前往荷兰的旅程。Daisy的祖先是印度尼西亚独立后离开的40万荷兰印尼人之一。尽管荷兰是他们的目的地,但包括Daisy一家在内的许多人,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这片土地。
Daisy向Fenix捐赠的行李箱写着叔公的名字
这个行李箱上写着Daisy的叔公Otto Gustav Herman Schulz的名字,它的旅程始于1958年。从爪哇海中北部的Kota Semarang出发,经过新加坡,再飞越巴基斯坦Karachi,最终乘坐荷兰皇家航空公司“阿纳姆号”超级星座飞机抵达阿姆斯特丹。在陪伴Otto穿越海洋与大陆后,行李箱在Otto的妻子去世后交到了Daisy手中。
Ernst Feekes向Fenix捐赠的祖母Willemine的行李箱
“这个行李箱一直由我们家人珍藏。它如今将在Fenix得到永久安放。祖母的行李箱,终于抵达了它的最终目的地。”其中一个故事来自Ernst,他捐赠了祖母Willemine的行李箱。Willemine的旅程始于1898年,那年她离开荷兰,前往中国与丈夫Thomas团聚。年仅二十岁的她,乘坐轮船展开为期六周的航行,开启全新人生。他们在中国育有四个孩子,但婚姻逐渐出现裂痕。1911年,Willemine做出勇敢决定,离开丈夫,收拾行李,带上孩子们通过西伯利亚大铁路,踏上寻找新生活的旅程。Willemine、孩子们与保姆自伊尔库茨克出发,穿越西伯利亚抵达莫斯科,最终返回海牙,在那里重建生活。
一部分与中国有关的历史
几年前,David把自己家族历史写成了一本书《Chinese Kees》,算是为他几十年来对于祖父,以及那些第一代移民经历的寻觅。收藏的老照片是David对于先辈唯一可以触摸的影像。David的女儿今年18岁。2024年,David和女儿来到宁波。离开中国时,David问女儿:你还想再来这里吗?女儿说并不想,她并不是在华人社区里长大,也没有见过David的父亲和祖父,所以不会感受到与中国人的联系。
“她现在还很年轻,以后如果她不想拥有这些照片,那么我可能会去中国把它们送给宁波博物馆,因为这些照片也是宁波人的历史。”David讲过。
随着近年来Katendrecht唐人街的改建,年轻一代与华人的联结也在渐渐消失。David至今还是经常会去Katendrecht附近转转,和儿时的玩伴见面。有些当时兴盛的华人家庭的第二、三代仍然居住在这里。
Fenix坐落于Katendrecht半岛,由于地理位置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人口迁徙门户,同时也是华人抵欧落脚点,曾是荷兰、甚至欧洲最早一批唐人街的所在地。摄影:Hufton + Crow
“对我来说,祖父就像一个神秘的人。他不是荷兰人,他是中国人,所以他看起来和荷兰的其他祖父不一样,你知道吗?我总是不停地问我的父母、我的祖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哪里来,我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就是我内心深处想要去追寻的东西。”David说。
目前,仅仅欧洲大陆约有200多万华人移民。从早期的劳工输入到千禧年左右的投资、技术移民,到现在一些留学生毕业后找到工作并长居……在离散与抵达之间,我们依然在构筑“身份”,试图努力完成这个来自过去,发生在当下,既属于这里,也属于远方的过程。
Fenix博物馆展览现场,摄影:Hufton+Crow
Droom en Daad基金会(自2016年起基金会与鹿特丹市政府携手,推动城市艺术更新计划。2018年,基金会确定与MAD合作,将Fenix仓库重建为博物馆)会长Wim Pijbes在博物馆开幕的时候讲道:“我们希望呈现具有普遍意义的故事。人们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下定决心,无论是出于战争、贫穷、宗教还是其他原因,他们将拥有的一切放入一两个旅行箱内,到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开始……我们要做的就是去理解这种情感,并将它们表达出来。”
“移民,狭义上描绘的是家庭与个人的搬迁,但广义上是人口的迁徙和流动。世界政治、地缘、文化、艺术版图的建立和变化,大多由人口的迁徙和流动而起。”马岩松说,“我们希望这个博物馆不只是纪念过去,讲述困苦,更重要的是从中看到希望和勇气,也能启发今天和未来的人们向前看。”
撰文:Dao
新媒体编辑:子秋
图片来自Fenix 博物馆、MAD 建筑事务所
来源:iWeekly周末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