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三年的夏天,蝉鸣像是揉进了汗水,又热又黏。我推着一辆补了三次的三轮车,轱辘压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作者:芬达讲故事
八三年的夏天,蝉鸣像是揉进了汗水,又热又黏。我推着一辆补了三次的三轮车,轱辘压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收破烂咯,收破烂。”我的喊声拖得老长,和着清晨的露水,在巷子里荡漾开来。
那时候,我刚满二十三岁,每天早上五点就得起床。母亲总会给我煮一碗咸菜面,热气腾腾的。“阿根啊,趁热吃。”她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醒还在沉睡的黎明。
日子就这么过,我的三轮车从城郊到县城,风雨无阻。破铜烂铁在我眼里都是宝贝,攒多了就去收购站倒腾。那些老街坊都认得我,都叫我“破烂君”。说起来,这外号还挺招人喜欢。
可那天不一样。我推着车拐进东街的时候,突然看见李敏家门口挂着白布。记得她是我初中时的班长,成绩好,模样俊,是我暗恋了三年的人。只是后来我考不上高中,就早早出来干活了。
“唉,李主任走得突然啊。”路过的大婶摇着头,“听说是救治欠了好多医药费,家里揭不开锅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李敏站在门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有些凌乱。她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来。
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把车推到了巷子深处。那儿有一摞我珍藏的旧报纸,都是这些年攒下的好货。掏出揣了好久的钱包,里面还有前两天卖废品的一百八。
我蹲在地上,搓了搓发黑的手指,突然想到了什么。从破三轮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旧铁盒,那是我的“小金库”。里面还有攒了半年想给母亲买件新棉袄的钱。
夜深了,县城的路灯忽明忽暗。我站在李敏家的破旧院门外,数了又数:整整五百块。这钱够重的,压得口袋直往下坠。
蚊香的味道从窗缝里飘出来,掺杂着煤油灯的光。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叩了叩门。
“谁啊?”李敏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是我,你初中同学,收破烂的。”
门开了,李敏愣在那里。煤油灯的光影在她脸上跳动,我看见她眼里有泪光在闪。
“班长,这是五百块,你先用着。”我把钱掏出来,像做贼似的左右看看,“我先走了。”
“等等!”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角,“你等着。”
她转身进屋,很快又出来,手里多了张纸和笔。借着昏暗的光线,她在破旧的方桌上认真地写起来。
我想阻止,可看着她倔强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借条。”她把纸递给我,声音有些发颤,“等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十倍奉还。”
月光下,我看见她的泪水滴在借条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推着空荡荡的三轮车,却觉得心里满满的。夜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我知道,这个夏天,我做对了一件事。
母亲见我回来得晚,唠叨了几句。我笑着应付过去,却把借条贴身放好。那张薄薄的纸,仿佛就是我和李敏之间,唯一的联系。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准时出门收破烂。路过李敏家的时候,故意放慢了脚步。我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正在晾一件旧衬衫。
她好像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过来。我赶紧低下头,加快步伐走过去。可那一瞬间的对视,却在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还是那个“破烂君”,每天准时出现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只是经过李敏家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偷偷看一眼那个清瘦的身影。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听说李敏要去南方打工了。那天晚上,我又路过她家,却只看见紧闭的门窗。院子里的那件碎花衬衫不见了,连带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一起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把借条压在枕头底下,却久久不能入睡。想起她说要十倍奉还的话,突然笑了。傻丫头,我等的可不是这个啊。
日子就这么过,我的日常还是推着三轮车满街跑。不过这一回,我把目标放在了有用的东西上。什么旧钢筋、废铁块,只要能卖钱的,我都收。母亲见我干劲十足,欢喜得不行。
八五年春天,我在县城租了个小门面,开了家五金店。说是店,其实就是个棚子,顶上盖着蓝色的油布。一到下雨天,雨点打在油布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把那张借条贴身带着,纸都快磨破了。有时半夜醒来,摸摸这张薄薄的纸,就觉得心里踏实。
“阿根啊,隔壁王寡妇家闺女不错,要不。”母亲常常念叨,我只是笑笑。她不知道,我的心里住着个人,那是我的班长,我暗恋了三年的人。
八八年,我的五金店扩大成了建材店。院子里堆满了水泥、红砖,还添了两个伙计。那时候,县城正在搞建设,家具城、商品楼盖了起来,我的生意也跟着红火。
“破烂君,你可真行啊!”老街坊们夸我,我憨憨地笑。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每天早上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门口有没有她的身影。
九二年,我结了婚。媳妇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模样周正,性格温顺。可是婚后不到一年,我们就和平分手了。她说我心里有人,我沉默着,没有否认。
生意越做越大,我却越来越心慌。九五年,一场意外的火灾,把我的建材店烧成了灰。我欠下一屁股债,只好又重操旧业,推起了那辆生疏了的三轮车。
“破烂君,你还收破烂啊?”路人问我。
我点点头:“收啊,这营生我熟。”
其实我在等,等一个消息,等一个人。偶尔听人说起李敏,说她去了南方,在一家银行上班。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颤一下。
日子一天天过,我的三轮车还是那么吱呀吱呀地响。倒是县城变了模样,大街小巷都铺上了柏油路,再不见从前的土路和坑洼了。
母亲常说我傻,大把年纪了还不成家。我就笑,掏出那张快磨破的借条,轻轻摩挲。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份重量,却一直压在我心里。
街坊们都说我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笑。其实我知道,我在等一个机会,等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天。
二零零三年,县城开了家新银行。那天我推着三轮车经过,看见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在门口照相。我停下来,仔细看了又看,总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背影特别熟悉。
“这是新来的行长,听说是咱们本地人。”路过的大婶说。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二十年了,那张借条还在,那个人,会是她吗?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转过身来。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我愣住了。是她,是李敏,是我的班长。她还是那么清瘦,只是眼角添了些细纹,更显得温柔了。
我赶紧低下头,推着三轮车要走。可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破烂君,等等我。”
这一声“破烂君”,叫得我心里一酸。二十年了,她还记得这个称呼。我慢慢转过身,看见她站在台阶上,眼睛里泛着泪光。
“你还收破烂吗?”她问。
我点点头:“收啊,一直收。”
她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进来坐坐?我这里,可有不少破烂要处理。”
我跟着她进了银行。路过那些穿着西装的人,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油腻的衣服,有些局促。可她却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面,像从前在学校里那样,带着全班同学跑操场。
她的办公室在三楼,窗明几净的。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回头看我:“进来啊,地上不会脏的。”
这句话说得我鼻子一酸。是啊,二十年过去,我还是那个收破烂的,而她已经是银行行长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
可就在这时,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轻轻打开。我看见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可那是。那是当年的借条!
“你的五百块,我一直记着。”她说,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年,我给它存了些利息。”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贴身带着的那张借条。原来,这二十年,我们都留着这个信物,都在等着这一天。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我:“利息我算过了,一年百分之十,复利,二十年下来。”
我打断她:“班长,我不要利息。”
“可我要还。”她的眼睛红了,“这二十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的那一天。”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神,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澈。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心里五味杂陈。
“班长,你这是。”
她打断我的话:“别叫我班长了,都这么多年了。”说着,她给我倒了杯水,“坐下说?”
我不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她会意地递过来一包湿纸巾:“用这个擦擦。”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我看着她熟练地泡茶,动作优雅,哪还有当年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清瘦女孩的影子。
“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直记得。”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你知道吗,那五百块钱,救了我们全家。”
我点点头:“能帮上忙就好。”
“后来我去南方,是因为有个亲戚在银行工作,说可以帮我安排个临时工。”她的声音轻柔,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有出息,将来见到你的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其实不用。”
“要的。”她固执地打断我,“这些年,我一边工作一边读夜校,考了金融学位,又考了研究生。每一步都很难,但我咬着牙撑下来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你。”
阳光渐渐西斜,办公室里的影子越拉越长。我看着她清瘦的侧脸,突然发现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其实。”她突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心里一紧:“什么事?”
“去年体检,查出了癌症。”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茶杯砸在地上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所以我申请调回老家,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些年存的钱,我都放在这个存折里了。算是我还你的利息,也算是。”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行!你要看病,钱留着。”
“来不及了。”她摇摇头,“晚期了,治不好的。”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这才发现她的气色真的很差。只是刚才被职业装和淡妆掩饰了,现在仔细看,那种病态的虚弱感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二十年,我过得很充实。”她把存折往我这边推了推,“每次想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你那天晚上的样子。你知道吗,那是我最难过的时候,可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温暖的。”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是。”
“没有可是。”她站起来,整了整职业装的下摆,“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存折你拿着,密码是那天的日期。”
我捏着存折,感觉它烫得吓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啊,”她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这二十年,我一直在攒着重逢的勇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重逢。”
从银行出来,我浑浑噩噩地推着三轮车走在街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那些逝去的年华。路过水果摊时,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些橘子,那是她以前最爱吃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医院。护士告诉我她住在509房间,我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她低低的咳嗽声。
“进来吧,门没锁。”她的声音虚弱却温柔。
推开门,看见她靠在床头看书,还是那副知识分子的样子。见我提着橘子,她笑了:“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消瘦的脸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别这样。”她放下书,“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低头剥橘子,掩饰眼里的湿意:“你还这么年轻。”
“四十多岁,不年轻了。”她接过我剥好的橘子,轻轻咬了一口,“还是这个味道,酸酸甜甜的。”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医院。有时候帮她擦擦脸,有时候给她读读报纸,有时候就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她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可是精神却格外好。
“我申请了病假。”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去看看咱们的母校。”
我知道拗不过她,就推着轮椅带她去了。那是个周末,校园里很安静。操场还是老样子,只是跑道从土的变成了塑胶的。
“记得吗,以前我总是站在讲台上喊:‘全班跑操场!’”她笑着说,声音里有着怀念,“你总是跑在最后面,可是从来不会半途而废。”
我推着轮椅,慢慢走过每一个角落。经过教学楼的时候,她指着三楼的一个窗口:“那是咱们班的教室,你坐在倒数第二排,总是偷偷看我。”
我愣住了:“你知道?”
“当然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其实我也经常看你,只是你低着头的时候太多,没发现罢了。”
夕阳西下,我推着她往回走。经过小卖部的时候,她说想吃冰棍。我买了两根,和从前一样,她要的是橘子味的。
“阿根。”她突然叫我的名字,“这二十年,你有怨过我吗?”
我摇摇头:“怎么会?”
“如果我早点回来,如果我们早点相遇。”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别想那么多,现在遇见,就很好。”
回到医院,她似乎很疲惫,却依然微笑着:“谢谢你,今天很开心。”
我刚要说话,她又补了一句:“明天别来了,我想休息几天。”
我点点头,帮她掖好被角才离开。没想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三天后,医院打来电话,说她走了,走得很安详。
在她的遗物里,我发现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亲爱的阿根: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这二十年的利息,是我一生最珍贵的积蓄。不是为了还你钱,而是想告诉你:那个你帮助过的小姑娘,后来过得很好。
余生很短,来不及陪你继续走下去了。但请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人,把最珍贵的时光,都用来想你。
永远的班长”
我把信贴身带着,就像从前带着那张借条一样。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站在她的墓碑前,看着上面的照片,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学校时拍的。阳光下,她笑得那么灿烂,就像当年站在讲台上喊“全班跑操场”时一样。
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这是苦了大半辈子。”
我摇摇头:“不苦。这二十年,能有个念想,挺好的。”
存折还放在我的枕头底下,跟那张借条放在一起。我始终没去查看余额,因为我知道,那不是钱的事。
日子还是要过。我的三轮车依然在街上跑,只是经过银行的时候,总会停一停,看看三楼那扇窗。
一个月后,我接到她妹妹的电话,说是要请我去一趟。
“姐姐走之前,让我转告你一件事。”她妹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是她的日记,从南方回来后写的。”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工整地写着:“今天回到家乡,看见了他。二十年了,他还在收破烂,可是我知道,他的心,比任何人都干净。”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深深爱着对方。
她妹妹又说:“姐姐留下的钱,我们全家都不会要。她说了,那是她这辈子,最有意义的一笔存款。”
我摇摇头:“我也不能要。”
“那你看看这个。”她妹妹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姐姐生前立的公证书。她把钱捐给了咱们母校,设立了一个助学基金,就叫‘破烂君助学金’。”
我愣住了。她妹妹继续说:“每年都会资助几个家庭困难的学生。姐姐说,她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我手中的日记本上。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她写道:“余生很短,但我知道他会替我好好活下去。阿根,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替我好好感受这份温暖。”
从那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去学校,看看那些获得助学金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清澈明亮,就像当年的她。
我的三轮车还在跑,只是车筐里多了个铁皮盒子,专门装文具和书本。路上遇到上学的孩子,就会送他们一些。
街坊们都说我变了,变得爱笑了。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在替她笑,替她继续温暖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会梦见那个夏天的晚上,她在煤油灯下写借条的样子。梦里,我们都还年轻,时光静好,她永远是那个站在讲台上的班长,而我,永远是那个坐在倒数第二排偷看她的少年。
存折和借条,我一直留着。那不是五百块钱的事,而是一个关于信任、守候和爱情的故事。
在我的余生里,我会替她好好活着,用她的方式去爱这个世界。因为我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个人正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我。
人们依然叫我“破烂君”,我也依然在收破烂。只是现在,我收的不只是破铜烂铁,还有那些被岁月遗落的温暖。
就像她说的那样:余生很短,但爱很长。
来源:我爱吃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