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曾前往拜访沈卫平先生,收获颇丰。沈先生拿出十几本泛黄的巴掌大的小笔记本给我看,粗粗翻阅,竟是其父亲沈如峰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日记。沈先生介绍说:“我的母亲王萍,2016年9月辞世,终年91岁。我的父亲沈如峰,2018年4月辞世,终年92岁。父母都走了,我便鲜少踏入
曾前往拜访沈卫平先生,收获颇丰。沈先生拿出十几本泛黄的巴掌大的小笔记本给我看,粗粗翻阅,竟是其父亲沈如峰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日记。沈先生介绍说:“我的母亲王萍,2016年9月辞世,终年91岁。我的父亲沈如峰,2018年4月辞世,终年92岁。父母都走了,我便鲜少踏入他们的故居,因睹物思人,怀念又会让我心痛、悲伤。直至2020年末,才去清理父母的遗物,做晚辈早晚要做的事情。客厅吊柜里,堆满了旧衣被、过时日用品,我差点把一个小粗布口袋也丢进大垃圾袋中。后觉有些沉甸甸的分量,打开来看,是十几本纸张泛黄的小笔记本。翻阅后发现是父亲在解放战争时期的日记,另外还有那时父母的十余封通信和母亲的一本日记。”
沈如峰留下的日记本
沈如峰的小楷钢笔字功夫了得,居然能在巴掌大的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写下约500字,而且字迹始终工整,极少涂改。字和本子如此之小,显然是为了节约纸张和行军携带方便。
战争年代,能记日记不易,能够保留下来更不易。我惊喜于能读到如此珍贵的史料。
日记时间跨度是1946年至1950年。1946年6月,沈如峰被调淮北拂晓报社、新华社淮北支社任记者。1946年7月,调山东野战军新华社前线记者团当记者。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合并后,沈如峰成为华东野战军新华社记者,曾被派往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后改编为第二十军)随军采访。1947年4月,调华东野战军第十纵队(后改编为第二十八军)新华支社兼前哨报社任编辑、编辑主任。1949年7月,调新华社南京第三野战军总分社任编辑、政治组组长。日记正写于这段时期。
在这40余万字的日记中,沈如峰以一个随军记者的眼光,如实记录了解放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华东战场的历史细节。如今,沈如峰那一代人大多凋谢,又没有几人能留下坚持数年而不间断的文字,他的日记更显现出因稀缺而珍贵的价值。透过这些让人读哭、读痛的日记,我们可以真正了解解放战争中的中野、华野的一线战士们,是怎样在华东战场上度过奔袭、突围、包抄、聚歼的无数险境的;了解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党和军队的领导、教育、感召下,如何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党的新闻事业的忠实工作者、冲锋陷阵的优秀军队干部的;更可以了解革命战争年代的“父母爱情”。
沈如峰日记原稿
淮北中学的“小沈老师”
沈如峰的日记从1946年3月写起。那时,他在苏皖边区根据地的淮北中学(干部学校)当国文教员。
3月7日
朱祥珍同学带来了萍在双沟写给我的信,这是她在别后给我的第一封比较有内容的信,我读得非常兴奋和愉快。在她的心里充沛着一片对我的真情,从她别后对我的思念中可以看到。但是我希望她不要想得太美丽和幸福,真诚的爱情,是非常平淡的,而这种高尚的平淡,就是我们应该认为的幸福。
沈如峰是1926年4月生人,籍贯上海。1942年,他在上海中学积极参加反汉奸学运,继而加入中国共产党,时年16岁,读初中三年级。1944年,他所在的党小组有一人被捕,上海地下党送来紧急通知,令他立即撤退至新四军淮北根据地,入新四军第四师创办的江淮大学学习。1944年7月,江淮大学停办,沈如峰被分配至泗阳县淮泗中学当教员。1945年2月,调泗县淮北中学(淮北师范学校)任教员、教导员、班主任。
撤至淮北根据地时,沈如峰给母亲留下便条,说自己要出远门做生意,并叮嘱弟弟一天后才能交给母亲,担心交早了母亲会跑到汽车站去找人,扯他的后腿。按照组织要求,他在汽车站看到一个服装特别的人,知道那人便是党的地下交通员。于是他跟紧交通员,那人乘车他乘车,那人坐船他坐船,那人住店他住店,一路上绝对不与那人说一句话,也不能与左右旁人交流,三天后到达根据地安全区域,才能互相公开身份,握手畅谈。原来,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同志,其中就包括他日后的妻子王萍。
王萍,1925年10月生人,籍贯江苏昆山。因躲避战乱,少年时曾在苏州、杭州、上海居住、上学。1943年,她考入上海南通农学院农艺系。在一位进步亲戚的宣传鼓动下,接受了抗日救亡思想,于1944年随亲戚赴淮北根据地。王萍亦先在江淮大学学习,又在淮北中学任教,1945年调至解放区雪枫农场当技术员,在此期间入党。1946年至1948年末,在山东解放区惠民县的渤海农场工作。王萍离家到根据地时亦不能向父母明说,她留下一纸信函:“你们放心,我是去寻求光明的,而不是去堕落的。”
沈如峰和王萍曾是同路、同学和同事,相互产生好感以至恋情,应该挺自然。1946年,两人二十来岁,正是今天大一大二少男少女的年龄段。沈如峰那时虽已入党几年,但日记中仍显现一些学生味儿,不自觉流露出浪漫情调和对爱情的憧憬彷徨。他的学校在安徽泗县,王萍的农场在江苏泗洪县半城镇,相距百里路程,见一面不易,联系主要靠通信。沈如峰往后的日记中有许多对王萍健康和安全的担心,也不乏对恋爱前途的担心。根据地许多青年男女的爱情长跑都是这样,注定会遇到现在年轻人不会有的困难和磨炼。
3月19日
还是蒙蒙下着细雨,一阵寒风从窗缝里刮着我紧握笔杆的手。其实,如果没有桌上等待着我“青睐”的那一大堆卷子,以及几本书籍,准会把我寂寞死了。
当自己在课堂上口若悬河般讲解的时候,或者埋头于课卷及书本的时候,我的全部心灵就被工作所占有了。在这种时候,私人的一切都不知躲避到哪里去了,自己就像世界上最愉快最幸福的人,不论是站在黑板前,或者是坐在交椅上,或者是在和同学交谈的时候。可是只要这种时候一过,一种平凡、平淡和空虚的感觉就涌上我的心头了,占有了我的全部心灵。纠结着的抑郁和矛盾,就起来向我挑衅或是挑剔。我任凭它们摆弄着,让自己疲乏地存在。烦恼中,让光阴在眼前轻蔑地过去,呆视着窗户或者静卧在床上,好像什么都不想似的轻松,也好像万念俱灰似的沉重。
这些矛盾的焦点是在工作上,我对目前的工作很不满意,甚至对自己的工作还有一种轻视的看法,而自己的责任心又叫我提起劲来干,我用了自己所能用的心思在工作上。我明知教育工作在今后和平建设中是极重要的。最近我也注意了一些业务上的研究,但自己的英雄思想,阻滞着我埋头于这工作。但也不是没有开通过的时候,我甚至下了决心,如果党一定要叫我干这门工作,我就准备献身了,即使一辈子默默无闻。
江淮大学是新四军于抗战期间创办的一所大学,在淮北根据地很有名气。1943年10月5日,在江苏淮宝县仁和镇举行开学典礼,陈毅、张云逸、彭雪枫、刘瑞龙、潘汉年等领导人莅临参加。江大原拟设土木、农业、医学、教育4个系,办学目的是为根据地建设培养专业人才。共招收学生120人,基本是来自上海的高中生、大学生,有爱国青年,也有地下党员。因种种原因,江大于1944年6月停办,学生被分配到根据地的各行各业。沈如峰、王萍来得晚,在江大学习仅数月,但他们的档案中有了参加新四军的履历。
1945年11月,共产党领导的统一的苏皖边区政府在淮阴成立,辖江苏50个县、安徽20个县、河南3个县,人口2500万,面积10.5万平方公里。沈如峰所在学校和王萍所在农场是这一模范红色民主政权直辖的教育、农建机构。沈如峰所在学校全称为“苏皖边区公立淮北中学”。名为“中学”,实为一所培养干部的学校,重在提升未来各类干部的文化素养。从这里先后毕业了2000多名干部学员。学生15—30岁不等,学历、经历各异,许多人比沈如峰年纪大、资格老。
然而,沈如峰好像并不太安心“国文教员”这个职业。沈卫平先生说:“我基于对他性格的了解,亦觉得不适宜。他年轻时自觉有些能力,有点小自信、小自负。他钟情的职业似乎是干工业,未来去管理一个车间或工厂,直接为社会创造财富,更能体现人生价值。他如果想当教员,留在上海就是了,机会更多。他入党,到根据地,选择的是干革命,而不是去选择一种谋生糊口的职业。问题是,现在革命要求他去当教师,当教师就是干革命。他内心的矛盾可以理解:个人理想是干工业,但现在应认真地履职做好‘小沈老师’。”
军事宣传的人生旅程
1946年6月,国民党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向解放区大举进攻,全面内战爆发。6月26日,国民党军大举进攻我中原军区李先念部,全面内战爆发,苏皖边区的日子再不会有太平。6月中下旬,沈如峰被调到拂晓报社当记者。自此,他告别教师生涯,开启了从事军事宣传的人生旅程。8月,拂晓报社(新华社支社)这一班人马成为山东野战军新华社前线记者团,隶属野战军政治部。
1947年1月鲁南战役甫一结束,原山东野战军、华中野战军正式合并,组成华东野战军,陈毅任司令员兼政委,粟裕任副司令员。下辖第一至第十纵队。1949年春,全军实行统一编制。华东野战军改称第三野战军,十纵新番号为二十八军。十纵1947年春成军时有1.6万余人,两年间发展到5万余人,堪称兵强马壮,越战越强。还有一个统计数字,在两年艰苦卓绝的转战过程中,十纵阵亡将士两万余人。故成军时的老干战们,真不知尚存多少人有幸看到此时的军阵。沈先生回忆:“父亲曾对我说过,他刚到十纵时,指战员大多是渤海人,到处都讲山东渤海一带方言。临到过长江时,部队里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有了,全国不同地域的人换了好几回。父亲参与编办十纵军报《前哨报》。两年征战,命运与共,日后若有人问起:‘你是三野哪个部队的?’他必定不假思索地说:‘十纵(二十八军)。’那是他的军中籍贯。”
解放战争中,沈如峰不是各级的指挥员,也不是一线的战斗员,他的日记中没有运筹韬略,也没有白刃搏杀。他是华东野战军(三野)的一名战地记者。记者这个职业很挺特殊。战争时期,新华社系统有一整套通联方式,记者们上“通天”,能较快了解战局战役进程,直接获得华野总部和纵队首长的指示要求;下“接地”,要及时将战斗情况和英模事迹报道出去,故属于消息灵通人士。沈如峰用近似白描和略加文学修饰的笔法,记录了战争概况、敌我态势、战斗片段、行军过程、战地生活、民情实景以及有关政治工作和军心士气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包含的信息量挺大,为深入了解华东战场和淮海战役提供了佐证。
1949年4月,二十八军(原十纵)休整了3个月,向长江边开拔靠拢,参加渡江战役。沈如峰1944年离开上海到淮北根据地,5年后再返江南,心情当然兴奋激动。从他的日记可以读出他的成长和进步,3年革命战争生涯,已使他从一个学生成长为一名战士。
5月1日
今天我到了我母亲的故乡—太湖西岸、浙江东部的名城吴兴。住西关内小西街,暂时在这里待命。我们到江南后,一连几天几夜追击敌人,经过曹桥镇到宜兴城后,即走上有名的京杭国道。自宜兴至吴兴100多里公路线上,我亲眼见到敌人狼狈逃窜的情形。粗略统计,有50多辆卡车、包车、吉普车丢弃道旁,还有2辆坦克、3辆装甲车。匪军相互争路逃命,汽车互撞掉入沟内者不计其数。在贾埠以南的大桥上,因汽车同时争着上桥,把桥压塌,汽车掉入河中,跌毙淹毙者有200余人。在全线追击中,敌人失散、死亡、被俘者达4万余人。
三野渡江后势如破竹,兵临上海城下。打完上海战役,十兵团、二十八军继续南下去解放福建,沈如峰被调回新华社南京三野总分社,生活上相对安定了。
战争中的恋情
沈如峰日记中有许多对于女友王萍思恋的内容和片段,二人坚贞不渝的爱情,是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战地恋情的缩影。
1946年10月20日,因艰苦行军,沈如峰吐血了,被送到位于苏鲁两省交界处的桃林镇山野第二野战医院。住院的沈如峰,寂寞中更惦记王萍。他的日记中常有大段自白,思念与担心导致焦躁、烦闷。他曾数度反省:当前严重形势下,要坚强面对、努力工作,不应有太多温情纠缠,但着了魔般的情绪似也难一排而空。淮北失陷后,老根据地腥风血雨,在敌后有3700多人的武装、2500多干部,加上伤员共7000余人,大部分党员遭敌杀害,百姓广为还乡团荼毒。沈如峰和王萍分开且数月不知音讯,当然令人焦急。他铁了心,出院即去找恋人王萍。其时敌我双方都在排兵布阵,暂无大战,他的请假获准。
山野医院设于江苏东海县桃林镇,西去数里就进入山东界了。沈如峰打听到,原苏皖边政府机关已撤至沂南县与沂水县一带,王萍的具体位置不详。他出院即上路,不管不顾地北去了。途经山东郯城县、沂南县、沂水县,图上直线距离300多里,如算上曲折路、回头路、冤枉路,单程不下500里,往返总有千余里。这是真实版的“解放区恋情”,简单用今天的“异地恋”概念无法解读。
11月22日
……
自17日以来,一路辛苦跋涉,没有好吃,也没有好睡,找到了目的地,然而“没有王萍此人”,岂不失望到极点,心中的痛苦难以形容。
一整晚没睡着,失眠得很厉害,我猜萍究竟到哪里去了,她是不是因为我在华中而不来山东呢?
沈如峰原本完全不知道王萍的具体地址,就那样执着地漫无着落地打听、寻找……好在他走路的大方向对,踏破铁鞋无觅处,功夫不负痴心人。
11月29日
现在我居然在萍的房里写日记了,精神是很愉快的。为了找她,我足足费了11天的工夫,吃尽了苦头、熬尽了脑汁,从南风里、北风里、细雨里,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从平原到山地,又从山地到平原,踏过了几百个庄子,走遍了五六个县份,从鲁南到鲁中、到滨海……终于在27日下午,我冒着北风,在大店找到了她。
青年男子去寻找恋人,11天行数百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推开门,他终于见到了她!她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他!大背景是战争来了,人们逃难流离失所,这一幕大概在小说或戏剧中能够看到,而这恰是沈如峰人生经历中的一段真实场景。但高兴是短暂的,几天后他又返回了。二人再次相见已是整整三年后,那时解放战争也已基本结束。
好在战争中邮路竟是通的。为了抗战,山东根据地创办《大众日报》,又依托报社,成立了战时邮政总局,负责报纸征订投送,又负责传递文件信件。1947年2月,华野依此设立了野战前线邮局,为军邮性质,直接为部队服务。故尽管炮火连天,部队与总部、后方、友邻之间仍可通信,虽丢失收不到是常事,间隔数月甚至半年才收到也是常事。为保证报纸发行和邮路畅通,《大众日报》系统先后有578位同志牺牲。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如峰和恋人王萍毕竟还能互知情况,慰藉大矣。
战地恋终结善果
1949年12月,王萍赶到南京与沈如峰团聚。3年来,二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但同样忍着苦难,受着战争的残酷的锻炼,大家盼着胜利见面,现在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沈如峰与王萍在南京团聚
1月1日
起床号吹得很早,大家赶紧起来,因为1950年是全国胜利的一年,因此都非常兴奋。一面起床,一面说一些有关新年祝福的话。去年元旦我们正在紧张的淮海战场上,不到一年工夫,我们竟在南京原国民党中央党部过年,形势发展得实在太快了。
7时,大家集合在大门口举行升旗典礼,张副主任亲临,向大家贺年。他勉励大家加紧学习,努力完成我党我军1950年的伟大任务。
1950年元旦之后,沈如峰没有再写日记。这年2月春节前夕,他和王萍长达4年的异地恋终结善果,二人在南京结婚。沈如峰为什么不继续写日记呢?我们不得而知。合乎逻辑的解释只能是:他写日记的动力是坚信战争一定会取得胜利,他和王萍胜利后一定会团圆。另外,他如牺牲,恋人读他日记便可了解这期间他的一切,他既忠实于革命又忠实于爱情。现在胜利的愿望终于实现,爱情也随之圆满,工作和生活进入平稳状态,他大概不想再耗费时间精力去记述一些重复琐碎平常的事情吧。
来源:炎黄春秋杂志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