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曾获得过朱自清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出版过散文集《纸上》《遇见树》《声音之茧》,以及长篇小说《千眼温柔》。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曾获得过朱自清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出版过散文集《纸上》《遇见树》《声音之茧》,以及长篇小说《千眼温柔》。
一次“中国著名作家看台州·玉环行”活动,让我认识了她,看着她在娘家小院与宾朋相聚欢谈,看着她在父母身边呈现的小女儿姿态,看着她的温文尔雅匹配着玉环岛的秀美山海。谈起家乡,苏沧桑说,玉环岛是一棵树的根、一条河的源头,它孤悬于东海之滨,海洋文化、农耕文化和移民文化的世代交融,将独属于玉环人的“浪漫”基因镌刻进了世世代代的血脉里。她还将玉环归纳成几个浪漫——美食之浪漫、美景之浪漫、人文之浪漫、情怀之浪漫、梦想之浪漫。作为玉环的女儿,她觉得这些浪漫基因也深深镌刻进了自己的血液里,形成了文字的个人风格。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阎晶明评价苏沧桑:长期致力于散文创作,一直在勤奋耕耘中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她真正在创作上得到的跃升,是近年来回到自己的家乡之后。苏沧桑重现家乡之美的散文著作《纸上》,新近出版了法文版。对此苏沧桑非常开心,并希望自己笔下主人公们的动人故事和附丽在他们身上生生不息的传统美德,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谈到未来之路,她更是感慨:“两百多年前,法国启蒙思想家和百科全书派代表人物德尼·狄德罗说: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无数写作者正在寻找,我也正在路上。”
苏沧桑(右一)与父母在一起
父母给了我审美天赋和浪漫基因
北青报:您出生在浙江省玉环市,玉环的地域文化和自然风光对您早期的文学创作有怎样潜移默化的影响?
苏沧桑:在玉环出生,可塑性最强的少年时代也在玉环度过。耳濡目染、印象深刻的点点滴滴都融入了后来的文学创作中,最典型的就是“乡戏”。看戏,对于半个多世纪前就学率只有百分之十几的故乡人来说,就像上着一堂堂有声有色的文化与道德伦理课。我们苏家老老小小都是戏痴,“跟着戏班去流浪”是我少年时的梦想。这个梦想,在我年将半百后逸出来了,于是我付诸行动,有了三万字的长篇散文《跟着戏班去流浪》,也有了散文集《纸上》。
北青报:您提到父母对您的三观、个性和文学创作影响深远。能具体讲讲他们的影响在哪些方面吗?
苏沧桑:我父母年轻时都是文艺青年,爱读书,爱花草,爱旅游,爱音乐,爱美好的一切。他们给了我审美的天赋和浪漫的基因。
先说父亲。我的真名“苏沧桑”是我父亲取自毛泽东诗词“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个富有历史感的名字似乎是个天然的笔名。曾经一位陌生读者祝福我:“‘沧桑’之名,注定你与宇宙万物、时间之门、天地众生暗暗相契。”我年少时,父亲很执着地做了一件事:他想让三个孩子在一个有院子、有树、有花草而非逼仄的空间里长大,于是在山后浦买了一块地,建了三层楼房和一个院子。写《纸上》时,父亲给了我很多好建议,甚至亲自陪我去戏班体验,他说,我的女儿要是能写出一本流传得下去的书就好了。这句话我一直铭记着。
再说母亲。她是一位裁缝师傅,当过小学老师,办过服装厂,最爱读《红楼梦》,我儿时常见她一边吃饭一边读《红楼梦》一边哭。我第一次发表作品,母亲用我的稿费买了四幅字画:岳飞的《满江红·写怀》,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挂在三楼雪白的墙壁上,让从小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我深深震惊并痴迷上中国的文字之美。
如今,耄耋之年的父母仍生活在山后浦的娘家小院,我们三姐弟轮流回去陪他们。一到金秋十月,院子里就会铺满阳光和桂花雨,陪着父母度过一整个桂花季,做桂花糖,喝桂花酒,是最幸福的事情。娘家小院对于我,是休憩地、疗伤地、加油站,更是物理和精神双重意义上的桃花源。
我和笔下的主人公们都成了好朋友
北青报:您曾说“自己常常站着,笔下人物才能立起来;自己亲手触摸,作品才有温度”,这是独特的创作感悟。能否结合《纸上》的创作过程,详细阐述一下这句话的内涵?在创作中,您是如何让自己与笔下人物建立深度联系、赋予作品温度的?
苏沧桑:有位评论家说得好,我和我笔下的人物形成了“肝胆相照”的叙事格局,也就是您说的“深度联系”。
一是田野调查。田野调查是我进行非虚构散文创作的一种基本方法。到了《纸上》这部散文集,对生活现场的介入力度更大,程度更深,时间更久,行为更“疯狂”。“跟着戏班去流浪”这句话,就比较传神地反映了这种“沉浸式”的写作姿态。那时我刚出院不久,头顶刚愈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像着了魔一样,跟着戏班黏着他们整整一个月,还装扮上台演唱了《惜别离》和《葬花》……写《牧蜂图》时,为了追寻三代养蜂人的足迹,带着血压计和一堆药,远赴新疆行程万里,足迹遍及乌鲁木齐、奇台县、江布拉克、碧流河、伊宁、伊犁河谷、果子沟、赛里木湖……写《春蚕记》时,半夜三点起床和蚕农们一起用桑叶喂养十万条蚕……正如读者朋友所说:“《纸上》名为纸上之辞,却是躬行之获。”
二是同理共情。故乡玉环给了我江南的性格,也给了我东海的性格,还有狮子座不管不顾的行动力。我自己本来就是乡下人,田野作坊对于我,就是回家,我对暌违已久的童年记忆和古旧事物充满由衷的爱意和敬意,对至今手上做着这些活计的人们充满敬意和爱意。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一个态度诚恳、笨手笨脚的学生,由衷尊重他们,理解他们,共情他们。我心里这么想,表露在外面,他们能感觉到,于是,我常常忘记自己是谁,于是,他们也忘记我是谁,一边做事一边聊家常,无意中说出心里话,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和笔下的主人公们都成了好朋友,至今都保持着联系,他们是我深深敬重并感恩的人。《纸上》典藏版出来,我第一时间先寄给他们,等法文版《纸上》拿到手,我也会寄给他们留个纪念。《与茶》的主人公黄建春每到春天便会邀我和朋友们去到他家喝茶吃农家菜。《跟着戏班去流浪》里的赛菊、潘香会去娘家小院看我父母,有困难时也会跟我倾诉,我也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专门请《船娘》中的红美坐过一次西湖摇橹船,她在西湖上摇了一辈子船,第一次作为游客享受坐船。我常年向《牧蜂图》里的周小通购买薰衣草蜂蜜给家里老人吃,向《春蚕记》里的沈玉琴购买丝棉被,向《纸上》里的朱中华购买元书纸,是问候,是支持,是心意。前几天,《冬酿》里的老章邀请我去他海边山顶上的生态酿酒厂,他承包了我家所有的黄酒用度,怎么都不肯收钱,除非我骗他是朋友买的。他们是我文学之外的人生收获。
直面现实
与时代的同频共振
北青报:散文与时代的关系是怎样的?在您的创作中,如何做到既与时代同频共振,又能保持作品的独特性和永恒价值?
苏沧桑:散文必须是与时俱进的,这和必须保留散文的文学性、艺术性并不矛盾。古往今来,无数文学作品揭示了人性的恶,但最让我们铭记的、感怀的,往往是人性中最闪光的部分,引领着人们继续探索并创造着璀璨的文明。揭露人性恶的文学是深刻的,传播美的文学亦是深刻的。因此,直面现实,发现美,挖掘美,传播美,就是我与时代的同频共振。
我不希望自己的文字仅仅是一面反映现实的镜子,我希望我的文字是一盏灯,能主动照见和温暖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一颗心,让他遇见更好的自己。正如文学创作宝典《金蔷薇》中所言:“当我们在观察美的时候,心头会产生一种骚动感,这种骚动感乃是渴求净化自己内心的前奏。”
我曾经写过一个很有时代感的故事《执灯人》,题材很“硬”,写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的故事。这类题材,特别容易写成新闻通讯,但我将自己“糅”了进去。我写了我如何克服心理障碍,跟随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员见证了器官捐献全程的心路历程,写我隔着一个笔记本大小的玻璃窗见证器官采摘手术,看着呼吸机撤掉后,捐献者的一只手慢慢抬起,慢慢放下,好像在跟世界告别;写我的震撼、感动、懦弱、崇敬、困惑等等。我想,独特的、拥有永恒价值的文学作品,一定是要有与时代同频共振的呼吸和心跳的。当然,我还需努力。
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说:我来过
北青报:您提到希望写出一部超凡脱俗的长篇小说,向《百年孤独》和《红楼梦》致敬,这两部作品在哪些方面启发了您?您认为要创作出伟大的作品,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苏沧桑:《百年孤独》和《红楼梦》是我最喜欢的书。给我最大的启发是:现实与魔幻的交织,而这,不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吗?
我已过天命之年,写作的黄金时间已很有限,更不可能创作出什么伟大的作品。我认为文学作品成为经典最重要的元素是独创性——包括题材、语言、结构、思想。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千眼温柔》,是以杭州西溪湿地为文化背景的中年人情感伦理故事。我想在2026年,开始创作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或非虚构作品《湿地之书》,以故乡玉环岛的海洋湿地为文化背景。写出一部超凡脱俗的长篇小说,向《百年孤独》和《红楼梦》致敬,一直是我的梦想。当然,只是梦想。
我所说的超凡脱俗,是打破文体的禁锢,用自己最擅长、最喜欢、最合适自己的方式去创作,在文字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在文字的高山上迎风舒展,在文字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在文字的草原上信马由缰。宇宙浩大,人类渺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于创造文明、延续文明、享受文明,说,我来过。所以,我把写作当作个人的一种创造行为。说,我来过。
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和创新
需要有历史视角
北青报:近日,玉环打造的沧桑文苑正式启用,中国散文学会授予您全国第一个个人文学工作室,代表作之一《纸上》法文版首发,对这些一时而来的荣誉有什么想法?
苏沧桑:我特别高兴,也特别感恩。其实,是小小的荣誉,大大的责任。我别无所长,用真诚的文字反哺家乡、反哺读者,我将一如既往。
北青报:随着时代发展,文学创作的环境和读者的阅读习惯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何看待这些变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在新的环境下,如何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和创新?
苏沧桑:在时代发展和现代文明的宏大叙事里,个人的文学创作变得一言难尽,甚至有人说,DeepSeek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家写得好。我不这么认为。无论科技怎样进步,带着体温和心跳的文字中呈现的人性、命运、思想发现,有着人类文学创作中永远不变也不可能被机器超越的价值。
好的文学是向未来敞开的。寻求创作上的突破和创新,需要有历史视角:通过对过去的理解,探讨当下和未来;也要具备当下视角:在写作中捕捉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同时也要有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存在、历史和未来。
知识分子或者作家,肩负引领社会意识形态、提升人类思想境界的责任,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山,还要看到更远的重重山峦和山峦后的无限。在《纸上》的自序里,我写过一段话:“多年以后我不在了,一代代人不在了,无数记录者的文字还在,未来的人读到时,依然能从中触摸到一双双人民的手,听到更接近天空或大地的声音,看到始终萦绕在人类文明之河上古老而丰盈的元气。”
多维度情感表达的个人密码
北青报:对于很多热爱文学、想要从事创作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具体经验和建议?比如,都说细节是“王道”,您是如何处理细节描写的?
苏沧桑:我在《南方周末》散文写作课程中结合《纸上》分享了个性化的写作技巧,即写作中多维度情感表达的两个“个人密码”,是学员们普遍反映印象最为深刻的。
密码之一:用“呈现”取代“陈述”,用“真感受”取代“被告知”。最鲜活的特写镜头、最具信息量的细节,不仅要洞察事物的表面,更要深入到肌理和本质,甚至延伸到背后的故事。在刻画“特写镜头”时,让细节呈现三个层次的信息:第一层信息,形境,写我所看到的,呈现高清的镜头画面;第二层信息,情境,写我所感受到的,内心最真实、最直接的第一感受;第三层信息,理境,写我所了解到的,带领读者深入到事物的肌理和本质。
密码之二:多维度情感表达的三次“抻拉”与深化。通过对情感进行深层次的挖掘、拓展、深化,力图使情感表达更加深入、丰富和复杂,而不仅仅停留在内容表面或初始状态。分为三个层次:展现—深化—升华,让描写对象承载的情感含义越来越多,从而使得文章的内容、结构和表达进一步得以深化和提升。第一次抻拉,是情感的初步展现。第二次抻拉,是情感的探讨深化,深化为对人类心理复杂性的探讨、思考。第三次抻拉,是情感的抒发升华,使情感从个体层面扩展到社会层面,引发强烈共鸣。
“特写镜头”的三个层次信息,主要用在细节上,更主观也更微观。“三次抻拉”与深化,主要用在全文通篇结构上,更客观也更宏观。这两种写法也有共通之处,可以灵活运用。
采写/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张楠
排版/王静
来源:北青天天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