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深毕业证攥在手中，汗渍浸染了卷起的纸边。父亲坐在对面，烟灰缸里堆满烟蒂，烟雾缭绕中，他沉声道：“深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好了？”林深点点头，目光却穿透烟雾投向窗外，仿佛看见远方那片需要播种的土地。

林深毕业证攥在手中，汗渍浸染了卷起的纸边。父亲坐在对面，烟灰缸里堆满烟蒂，烟雾缭绕中，他沉声道：“深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好了？”林深点点头，目光却穿透烟雾投向窗外，仿佛看见远方那片需要播种的土地。

火车载着他向西南腹地驶去，窗外葱郁的绿意逐渐被单调灰黄替代。抵达永坪村时，迎接他的只有老支书一人，以及身后沉默的土坯房群落。他提着行李踏上泥泞的小路，脚步仿佛陷入粘稠的泥浆中，沉重而艰难。村口那株枯树虬结的枝干下，几个倚着墙根的老农缓缓抬头，目光如未开刃的钝刀，悄无声息地划扫过来，又悄然垂下，留给他一片寂静的漠然。

泥水没过脚踝的雨季终于到来。他踩着滑溜的泥浆，挨家挨户劝说着尝试种植菌菇。推开村民老王家的院门，老王正蹲在门槛上，手中的旱烟锅冒出缕缕青烟。

“王叔，菌包我都算好了，只要您出点劳力搭棚子……”

“棚子？”老王眼皮也没抬，磕了磕烟锅，“搭了棚子，我地里的苞谷喝西北风去？”他浑浊的眼睛斜睨着林深：“你们这些学生娃，念书念傻了，地里的活计，懂个屁！”老王起身，手里的粗瓷碗“啪”一声摔在泥地里，碎成几瓣，混浊的米汤溅上林深的裤脚，留下几点刺目的污痕。林深僵在原地，那飞溅的米汤仿佛滚烫的烙铁，烫穿了皮肤，一路灼烧到心底深处。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压住那瞬间翻涌上喉头的苦涩与酸楚。

夜，黑得如同墨汁倾泻。狂风撕扯着窗纸，发出尖锐的呜咽。林深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寒气从砖缝里钻进来，直透骨髓。他摸索着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眼镜片上竟悄然爬上一层细密的霉点，像极了此刻心头挥之不去的阴翳。他把脸深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被褥里，任凭那冰冷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仿佛只有这真实的痛感，才能暂时压过心底那汹涌的、名为“逃离”的巨浪。

艰难推动的菌菇项目好不容易才有些微起色，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已悄然逼近。

县里拨下一笔数额不大的农药补贴款，经由林深之手发放。钱款交到村会计手中不过三天，会计竟卷款消失无踪，杳无音信。消息如惊雷炸开，村民们涌到林深那间破败的办公室外，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薄薄的木板门掀翻。

“钱呢？那可是买农药救命的钱！”

“就是！肯定是你们串通好了！”

“还我们血汗钱！你赔！”

林深被围在中间，百口莫辩。他独自熬过了几个通宵，在昏暗的油灯下翻着账本，数字模糊跳动，眼前阵阵发黑。他手指颤抖着，在纸上反复计算，指甲缝里渗出了血丝，混着账册上肮脏的灰尘，变成一道道污浊的暗痕。最终，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写下借条，向同学借来的钱填补了窟窿。当最后一笔欠款交到村民手中时，他抬头望向窗外，天空阴沉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忽然发觉，自己原本挺直的脊梁，不知何时已微微佝偻，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弯了。

二十年光阴如车轮碾过山道，永坪村早已变了模样。当年泥泞的小路铺成了平坦的水泥路，路边整齐排列着明亮的菌菇种植大棚，远远望去如同银色的波浪。村口那棵曾见证他初来窘迫的老树依旧伫立，树下却已立起刻着“林深”名字的功德碑。

采访的年轻记者架好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林深。他两鬓已染上明显的风霜，脸上刻着与山风长期对话的痕迹。记者抛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林老师，这二十年，您遇到过那么多困难，有没有……后悔过？或者，想打退堂鼓的时候？”

办公室里霎时安静下来，窗外风吹过菌棚塑料薄膜的哗啦声清晰可闻。林深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桌上掉了瓷的搪瓷缸，慢慢喝了口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玻璃，望见了那条当年泥泞不堪、如今却宽阔平坦的进村路。他收回视线，轻轻抚摸着桌面上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陈旧刻痕，手指有些粗糙。

“后悔？打退堂鼓？”他嘴角牵起一丝复杂的纹路，像是笑，又像是叹息，“当然有，而且很多次。站在冷雨里没人开门的时候，被指着鼻子骂骗子的时候，自己扛不动那些沉重的菌包袋子，摔在泥里半天爬不起来的时候……哪一个瞬间，不想掉头就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岁月的打磨：“可是啊，小伙子，人这一辈子，就像开车上路。你可以回头看，看看后视镜里那些走过的弯路、摔过的跟头、淋过的冷雨，这都没什么。但你不能回头走，不能真的掉头往回开。为什么？”

林深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盯着记者：“因为——‘逆行全责’！”

这四个字如同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安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记者一时语塞，林深却不再多言。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镜头。窗外，阳光正慷慨地泼洒下来，为远处连绵的菌菇棚顶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亮得晃眼。他眯起眼，望着那片他亲手参与催生的、充满生机的银色原野。办公桌一角，一个老旧的木质相框安静地立着，里面嵌着一张微微卷角的合影——一群黝黑朴实的村民簇拥着当年那个戴着眼镜、尚显青涩的大学毕业生，站在最初建起的、低矮简陋的菌棚前，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照片边缘，一行褪色的钢笔小字依稀可辨：“永坪村菌菇合作社成立留念，1999年夏”。

阳光无声地漫过窗台，悄然爬上那陈旧的木质相框，温柔地拥抱住那张泛黄的笑脸，如同拥抱住一段无法折返却早已扎根抽枝的时光。林深背对着镜头，望向窗外那片在烈日下熠熠生辉的银色菌棚之海。二十年风雨如刀，刻进他额角的每一道深纹，都成了不可磨灭的里程标记。

他明白，人生这条单行道上，唯有前行的车辙，才配得上身后所有的泥泞。

来源：诗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