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为卡夫卡与青年友人的对话回忆。“我参与的是最令人筋疲力尽,几乎最无望的起义。我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与惰性。根本来说,是抵抗这张办公桌和这把椅子。”卡夫卡会带我们逃离办公桌与椅子,逃离自己,逃离生活的栅栏,进入一个沉思的文学世界。摘要:本文选自《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为卡夫卡与青年友人的对话回忆。“我参与的是最令人筋疲力尽,几乎最无望的起义。我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与惰性。根本来说,是抵抗这张办公桌和这把椅子。”卡夫卡会带我们逃离办公桌与椅子,逃离自己,逃离生活的栅栏,进入一个沉思
01
“我参与的是最令人筋疲力尽,几乎最无望的起义。”
有一次,我与我的父亲谈论卡夫卡,他把卡夫卡形容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行侠。他说:“卡夫卡博士最想吃的是自己亲手揉搓、亲自用烤箱烤出来的面包,最想穿的是自己剪裁的衣服。他无法忍受成衣工厂做出来的衣服。他质疑现有的习语。惯例对他来说只是思想与语言的制服,宛如低贱的囚徒壕沟般被他弃如敝屣。卡夫卡博士也是个坚定不移的平民,是个无法与任何人分担存在重担的人。他独自前行。他自觉自愿地选择孤独。这就是他格外好斗之处。”
几天后,卡夫卡博士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小事,证实了我父亲的话。
着装整齐的军人从工人意外保险机构旁列队经过,旌旗飘扬,号声嘹亮。卡夫卡博士、我父亲与我站在敞开的窗前。我父亲拍摄了行进的队伍。他把镜头调整到各个角度,非常关心自己的摄影成果。
卡夫卡博士观察着他,静静地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父亲见状,说:“我已经用掉六盒胶片了。我相信,在这十二张底片里或许会有几张像样的。”
“可惜这些原材料了,”卡夫卡博士回答,“这整个故事都很无聊。”
“为什么?”我父亲惊讶地问道。
“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卡夫卡回答,然后他走到办公桌前,“实际上。所有军队只有一句座右铭:‘前进!为了所有坐在我们身后的收银台与办公桌前面的人!’现代军队不以人类的真正理想为目标,早已偷偷地背叛了所有人性。”
我父亲吃惊不小,只好低头看着地板。等到卡夫卡博士在办公桌前坐下,他才重新组织起语言:“博士先生,您是个叛逆者。”
“可惜的是,”卡夫卡说,“我参与的是最令人筋疲力尽,几乎最无望的起义。”
“抵抗谁?”
“我自己。”卡夫卡半闭着眼睛,把身子靠在扶手椅上,“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与惰性。根本来说,是抵抗这张办公桌和这把椅子。”
卡夫卡疲惫地微笑着。
我父亲想以表情回应,他费力挤出一个微笑,可他笑不出来。他的嘴角皱起两道细纹,眼睑微微颤抖。
卡夫卡一定看到了,他递给我父亲几份公文。为了打消我父亲的不快,他解释起了与公文有关的客观事实。他果然成功了。我父亲带着友好的微笑与我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可刚走到走廊上没几步,我父亲立刻就对我说:“这下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卡夫卡的本质!这就是他!”我父亲抱怨道,“他几句话就能把你说得哑口无言。他让你觉得自己像是个填满了废话泥沙的拉线木偶。他说得对,我们不能怪他。四处乱拍确实是胡闹。我最好还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底片都曝光、销毁。”
02
“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
青春让卡夫卡沉醉。他的短篇小说《司炉》中充满了温柔与激烈的情感。有一次,在我们谈论文学杂志《树干》上米莲娜·杰森斯卡 (Milena Jesenská)的捷克语译本的时候,我这么对他说:
“小说中有那么多阳光与好心情。有那么多爱——尽管小说中根本都没有提到它。”
“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人充满了阳光与爱。拥有青春是幸福的,因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当这种能力丧失后,凄凉的衰老、凋零与不幸就开始了。”
“所以,衰老会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不,是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他笑着把头向前弯了弯,仿佛要把头藏在耸起的双肩之间似的,“能保留看见美的能力的人不会变老。”
他的笑容、姿态与声音让我想起一个安静而愉快的男孩。
“那么,在《司炉》中,您很年轻,也很幸福。”
我这句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黯淡了。
“《司炉》写得很棒。”我连忙补充道,可弗朗茨·卡夫卡那双深灰色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哀伤。
“人们在谈论遥远之事时总是最好的,因为看得最清楚。《司炉》是回忆一场梦,回忆那或许从未成为现实的东西。卡尔·罗斯曼 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来就是衰老的。”
03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栅栏后面。"
我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本英语书,放在卡夫卡面前的床单上,把上次和巴赫拉赫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我告诉他,加内特模仿了《变形记》中使用的手法时,他疲惫地笑了笑,做了一个幅度不大、表示否定的手势:“啊,并没有。他可没有模仿我。这是时代里的东西,我们模仿的都是时代。比起人类,我们更像是动物,那就是栅栏。比起与人类的亲缘,与动物的亲缘要轻松得多。”
卡夫卡的母亲走进了房间。
“您需要用点什么吗?”
我站了起来:“不了,谢谢,我不打扰了。”
卡夫卡夫人看着她的儿子。他的下巴抬得很高,双眼紧闭。
我说:“我只是想把这本书送来。”
弗朗茨·卡夫卡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说:“这书我会读的。我下周大概就能回办公室了。我会把书带去。”
他与我握了握手,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周,他还是没回到办公室。直到十天还是十四天后,我才能陪他一起回家。他把书还给我,说:“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栅栏后面。所以,现在人们才总是写动物。这表达了对自由、自然生活的向往。可对人类来说,最自然的莫过于以人类的身份生活。可人们无法看见这一点。他们也不愿意看见。人类的此在 过于艰辛,所以人们至少希望在想象中把它甩得远远的。”
我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这有点像法国大革命前的一场运动,当时有个口号叫回归自然。”
“正是如此!”卡夫卡点了点头,“不过今天,人们走得更远了。他们不只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人类已经重新变回了动物,这可要比做人容易多了。他们安逸地混在人群中,穿过城市中的街道去上班,去饲料槽进食,去玩乐。这是种被圈养的生活,和在办公室里没有两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与规章制度。人们畏惧自由与责任,这就是他们宁愿在自己打造的栅栏后面窒息的原因。”
04
"书本无法代替世界。"
几天后的下午5点,我按照事先约定,在卡夫卡博士父母的店门口等他。我们本打算去布拉格城堡区散步。可是卡夫卡博士身体不舒服。他喘着粗气。于是我们只好沿着老城环形路闲逛。我们经过卡普芬街上的尼克拉斯教堂,绕过市政厅,走入小环形路。在卡尔夫书店的橱窗前,我们停下了脚步。
为了看清书背上的名字,我的头不停地在肩上转来转去。卡夫卡博士被逗乐了:“您大概也是个书虫,会被书搞得晕头转向的那种。”
“没错,就是这样。我觉得没有书我活不下去。书就是我的世界。”
卡夫卡博士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是不对的。书本无法代替世界。这不可能。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及任务,且这任务是任何其他事物都无法完成的。比如说,人的经历就不可能由别人代为体验。天下之事如此,书中之事也是如此。人们试图把生活像笼中的鸣禽一样关入书中,可这是无法成功的。恰恰相反!人类用书本的抽象为自己建造了一间制度之笼。哲学家们不过是被关在不同笼子里的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帕帕基诺 。”
05
"人也不过只是这样一只可怜的小珊瑚。"
又有不同的职员来找卡夫卡博士咨询即将到来的重组,后来我还见到过两次。可卡夫卡博士没办法告诉他们任何具体的事情。同事们觉得他没有站在职员一边,而是工人意外保险机构顺从的奴仆,这让他备感压抑。因此,有些职员对法律顾问弗朗茨·卡夫卡发表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评论。尤其是我在卡夫卡博士那儿碰到的某位M. 先生,他是我同学的父亲。
“好吧,”他淡淡的语气中明显透露着隐隐的恨意,“您不说话。当然了。机构的法律顾问又不能反抗领导层。他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实在不好意思,博士先生,是我太直接了,打扰您了。”
M. 鞠了一躬,离开了。
卡夫卡的脸像木雕般僵硬。他闭上了眼睛。
“真是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我充满敌意地说道。
“他不是厚颜无耻,”卡夫卡用一双忧伤的黑眼睛看着我,低声道,“他只是害怕,所以他才待人不公道。丢失饭碗的恐惧蚕食了人的个性。这就是生活。”
我嘟囔道:“这可多谢了!这种生活会让我感到羞耻的。”
“大多数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活着。”卡夫卡非常平静地回答,“他们就像攀附在礁石上的细小珊瑚那样附着于生命。但是,人类远比这些原始生物可怜。他们既没有为他们抵御海浪冲击的坚固岩礁,也没有钙盐形成的外壳。他们只能分泌出一种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使他们更虚弱、更孤独,因为这黏液使他们与其他人隔绝。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卡夫卡张开双臂,又让它们像一对麻痹的翅膀般无力地垂下。
“大海赋予这种不完美的造物生命,那我们难道应该质疑大海?可那就是质疑自己的生命,因为人也不过只是这样一只可怜的小珊瑚。因此,人只能极力忍耐,无言地将所有、所有涌上来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吞下去。这就是人为了不对自己与他人感到羞耻所必须做的一切。”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