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晨四时,延津克明面粉厂庞大的粮仓群落仍沉睡于黑暗。唯有一束微光在寂静中游移。光下,马福兰俯身于堆积如山的麦粒前,他摊开手掌,深深埋入金色洪流。没有仪器嗡鸣,没有数据屏闪,只有那双被麦粒磨砺近三十载的手掌在麦堆中缓慢摩挲。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声音在空旷的仓房内
掌纹间的麦浪:小记延津克明面粉的收储人马福兰
周忠应
凌晨四时,延津克明面粉厂庞大的粮仓群落仍沉睡于黑暗。唯有一束微光在寂静中游移。光下,马福兰俯身于堆积如山的麦粒前,他摊开手掌,深深埋入金色洪流。没有仪器嗡鸣,没有数据屏闪,只有那双被麦粒磨砺近三十载的手掌在麦堆中缓慢摩挲。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声音在空旷的仓房内激起轻微回响:“十二点三,好麦。” 一个精准的数字,从他指尖的触感中悄然浮现。
马福兰的生命轨迹与粮食的宿命缠绕得如此之深。1961年寒冬出生的他,中专毕业后踏入军营,在通讯修理的世界里穿行过青春。1994年转业,命运将他引向一个陌生而丰饶的领域——县粮食局。面对浩瀚的粮仓与陌生的术语,他心头悬起一句朴素誓言:“不做外行事,不说外行话”。
从此,检验室灯光下是他苦读的身影,仓房缝隙间是他探寻的目光。小麦容重、虫害辨识、水分测定……知识如麦粒般被他一颗颗捡拾、归仓。2006年,他带着沉淀的技艺转入延津金粒面粉厂。十年光阴,麦香浸透筋骨。当2016年金粒融入克明,已届退休之龄的他,毫不犹豫地随四十余名技术骨干,将毕生经验播种于延津克明这片新田。2022年初的退休时刻,那双辨识过亿万麦粒的手,终究未被粮仓真正放行,克明面粉以返聘的郑重姿态,将这位“老粮人”重新迎回麦浪深处。
二十八载春秋流转,粮仓早已成为他血脉延伸的一部分。
面粉之魂系于原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马福兰深谙此道。在克明,他坐镇小麦收购与仓储的核心,尤其警惕那暗藏危机的“高水分粮”——那是霉变的前奏,是面粉品质的无声杀手。于是,“望闻问切”这源自杏林的古老智慧,被他匠心独运地熔铸为粮仓守护的“四诊法”。
望:新麦饱满如珠,胚乳坚实,色泽如金,麦毛挺立如霜;陈麦则形骸渐瘦,光泽黯淡,麦皮起皱,麦毛灰颓如蒙尘。闻:掌心麦粒,呵气轻揉,新麦气息醇厚如大地私语;岁月侵蚀,麦香渐薄,终被陈腐甚至不祥的霉腥之气悄然置换。问:他乐于与麦商促膝,如老友般询问麦粒的来处与过往,言语间编织着判断的经纬。切:最令人叹服的是他指尖的“神谕”。麦粒在他掌中一握、一捻,水分高低立现玄机:“水分高的顶手,像倔强的小刺;水分低的顺滑,如丝缎过掌。”——这触觉的秘语,经年累月淬炼至毫厘不爽的境界,将水分牢牢锁定在12.5%的生命线之下。
仪器自有冰冷刻度,而“四诊法”则是感官与经验在岁月中凝成的经验,二者交融,构筑起原粮质量坚不可摧的堤坝。正是这千百万次的“重复和认真”,炼就了他辨识麦粒的火眼金睛,锻造了那嗅觉如猎犬般灵敏的鼻子,更赋予那双手近乎通灵的神性。一握一捻间,新陈立判,甚至麦粒所经历的年份风雨,仿佛也在他掌心纹理间无声显影。
当被问及克明岁月中最珍视的图景,马福兰眼中漾起暖意:“最喜欢和那群年轻、有劲、肯拼的家人一起干。跟他们在一块儿,我这把老骨头也像灌了新麦浆似的,浑身是劲!” 这“家人”情怀,在每年酷烈的夏收战场,熔铸为最动人的集体诗篇。
夏收时节,麦浪翻滚如金涛。为抢收优质粮源,小麦收购部全员化身不知疲倦的齿轮。任卓航、刘伯强他们,家近在咫尺,却甘愿以厂为家,将汗水与昼夜都钉在灼热的岗位上。清晨六点,身影已如标枪般挺立于厂区。烈日当空,他们在售粮车流织就的蒸腾迷宫中穿梭不息,衣衫上析出的盐霜是无声的勋章。
他们既是苛刻的质检卫士,亦是麦农们信赖的“知心人”。面对初次售粮、手足无措的农户,马福兰和伙伴们不厌其烦地讲解流程,话语如清泉流淌。高温炙烤下,一碗碗冰凉的绿豆汤、一瓶瓶凝结水珠的矿泉水、一支支沁甜的雪糕,被他们亲手递到满面尘灰的麦农手中。这些细微处的暖流,在炎夏的磅秤旁汇聚成无形的“家”的港湾。卸车的轰鸣常持续至凌晨两点,无人抱怨,只有使命在肩的沉静。
对于马福兰而言,粮仓是战场,更是一架无形的神圣天平。一端,是千万人餐桌上的安全与滋味;另一端,是他用一生光阴投入的责任砝码。“宁流千滴汗,不坏一粒粮”,这朴素的十二字,是他向粮食许下的无声誓言,是血脉里奔涌的职业尊严。
他敬畏那沉睡于巨大筒仓中的麦山。七间仓房,二十一个测温点如同敏锐的神经末梢。他深知,高水分粮一旦入仓,如同埋下不安的火种,极易在微生物狂欢中升温变质。正因他那双“神手”对入库水分的严苛把关,如同为粮仓上了一道无形保险,昂贵的通风降温设备得以安然沉睡,巨大的能耗成本被牢牢锁住。九年光阴流转,他所辖的仓储领域保持着无可挑剔的“零差错”记录,这并非偶然的幸运,而是那架以责任为轴心、以技艺为砝码的天平,在漫长岁月里始终如一的精准度量。
夜幕再次低垂,延津克明面粉厂庞大的粮仓群落归于宁静。马福兰完成最后一轮巡查,轻轻关上沉重的仓门。他摊开手掌,低头凝视,那纵横交错的纹路里,仿佛仍烙印着亿万麦粒奔流而过的轨迹。粮仓无声矗立,如沉默的丰碑,记载着一位老粮人用半生光阴守护的契约。当第一缕晨光再次照亮仓顶,他掌中那由岁月与责任共同铸成的无形天平,仍将在新生的麦香里,毫厘不差地称量每一粒粮食的重量与尊严。
一粒麦子很小,小到常被遗忘在宏大的丰收叙事之外;一粒麦子又很重,重到足以压稳一位匠人心中那副名为责任的天平。马福兰那双辨识过亿万麦粒的手掌,其沟壑中沉淀的不仅是泥土与风霜,更是时间对一份朴素誓言的无声加冕。“宁流千滴汗,不坏一粒粮”,这誓言穿越粮仓的幽深,最终在千万人寻常的一箪食、一瓢饮中稳稳着陆。
来源:大栗树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