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还回来干啥?我家没你这闺女!滚!"奶奶扯着沙哑的嗓子朝姑姑喊道,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倔强。
娘家门前的栅栏
"你还回来干啥?我家没你这闺女!滚!"奶奶扯着沙哑的嗓子朝姑姑喊道,手指颤抖着指向门外,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倔强。
姑姑站在那儿,眼泪无声地滑落,却没有马上转身。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见证这一切。
"菊花,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奶奶提高了嗓门,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姑姑终于缓缓地转过身,背影瘦弱得让人心疼,她的手紧紧攥着一条绣着雁阵的手帕——那是她十六岁时亲手绣的,原本打算送给奶奶的生日礼物。
那是1987年的深秋,我十二岁,懵懵懂懂地站在母亲身后,看着这一切发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院里的柿子树已经结满了果,红彤彤的,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这是姑姑第三次被奶奶撵出家门,每一次比上一次更决绝。
母亲轻轻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菊子,回屋去,大人的事,少掺和。"
我看到母亲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流出来,就像院子里那口老井,深不见底。
回到屋里,我坐在窗边,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看着姑姑离去的背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后面。
奶奶站在院子中央,像一尊石像,久久没有动弹。
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她还是村里有名的俊俏媳妇,会唱大鼓书,嗓子亮得很。
奶奶是个硬邦邦的老太太,文化不多,一辈子没进过几天学堂,却把两个儿子培养得有模有样。
大伯在县供销社当了科长,每逢过年还能弄到些特供的好东西,让全家人脸上有光。
父亲在镇上的农机厂当工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干部,但在村里也算是吃"公家饭"的人,日子过得踏实。
唯独我姑姑,十五岁就辍了学,在家帮着奶奶拉扯弟弟们,早早地担起了家务活。
那时候,姑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挑水,煮饭,喂猪,还要到地里干活,晚上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给弟弟们赶制衣服。
她的手上总是有厚厚的茧子,指尖被针扎得坑坑洼洼,却从不叫一声苦。
待到她二十岁出头,村里的媒婆三天两头上门,匆匆把她说给了隔壁公社李家生产队的一个男人,家境不算好,却老实巴交。
"唉,人家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嘛。"村里的王婶子总爱这么说,话里透着一股子看热闹的劲儿。
那年的嫁妆很简单,一张木床,两个箱子,几件衣服,再加上奶奶攒了半辈子的一对铜手镯,就这样,姑姑出了嫁。
"你奶最疼的其实是你姑,只是她不会表达。"晚上,母亲一边用针线缝补父亲的工作服,一边轻声跟我说。
煤油灯的光在母亲脸上跳跃,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娘,你别瞎说,我爹不是最疼大伯和我爹吗?"我有些不解地问。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我说:"傻丫头,有些事,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她告诉我,姑姑年轻时多么聪明,小学老师说她的字写得又快又好,要是能继续念书,肯定能考上中学,甚至是大学。
"你知道吗?你姑姑曾经把自己做鞋挣的钱都寄回来给你父亲买书本。"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动情,"那时候供销社卖的新华字典要一块八毛钱,对普通人家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你姑姑硬是攒了三个月的钱才买到手。"
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
"可我爹最后考上了师范学校,而姑姑的字却写得歪歪扭扭。"我接着母亲的话,心里明白了几分。
母亲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啊,丫头。你姑姑把自己的命给活成了别人的梦。"
窗外,秋风送来阵阵桂花香,混杂着邻家饭菜的香气。
"她这回是为啥又被撵出去了?"我好奇地问,手指在窗台上划来划去。
"你姑丈喝了点酒,来咱家拜年,跟你奶争执了几句。"母亲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望向窗外,"你奶说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该回来掺合娘家事。"
"就这?"我有些吃惊,"这也能吵得这么凶?"
母亲苦笑一下:"大人的事,哪有那么简单。你姑姑生了三个闺女,没有儿子,在娘家抬不起头来;你姑丈家又穷,常年四处打工,家里日子紧巴巴的。这次回来,本想借点钱给小女儿治病,谁知..."
她的话没有说完,眼神黯淡下来。
那天晚上,我听到奶奶在厢房里小声啜泣,却不敢进去安慰她。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起床做饭,喂鸡,扫院子,只是她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
冬去春来,姑姑音讯全无,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奶奶嘴上不提,却时常站在院子里眺望远方,尤其是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会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家里人都假装没看见,各忙各的,却都心照不宣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老人家的思念。
我的表妹——姑姑的二女儿明明,有一次趁着上学的间隙来我家看奶奶,带来了一小包红糖,说是姑姑让带的。
奶奶接过红糖,只是嗯了一声,连问都没问姑姑过得怎样,但晚上我起夜,发现她坐在灶台前,摩挲着那包红糖,嘴里念叨着什么。
一年又一年,季节更迭,柿子树一次又一次结果,院子里的老槐树也长得更高更壮,只是姑姑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家门口。
两年后的一个下午,村口传来自行车铃声,是邮递员老李,他骑着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带来一封信,是姑姑寄给母亲的。
全家人都围了上来,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脸期待地看着母亲拆信。
只有奶奶,依旧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假装在择菜,却竖起了耳朵。
信中只说她在城里一家制衣厂做工,日子还算过得去,三个闺女都在上学,小女儿的病也好了大半。
信的最后,姑姑写道:"妈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操心了。"
母亲读完信,院子里一片静寂,连蝉鸣声都似乎停顿了一瞬。
那天晚上,我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小声抽泣,我悄悄起床,透过门缝看见她反复读着那封信,眼泪滴在纸上,洇开了字迹。
趁她不注意,我仔细看了看信封,记下了上面的地址:城北纺织厂宿舍区28栋306室。
那个地址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人早已淡忘了这件事,只有奶奶,在每年姑姑生日那天,会偷偷地多蒸一碗鸡蛋糕,那是姑姑最爱吃的。
她以为没人知道,却不知道我总是能从她眼里看出思念和愧疚。
那年暑假,我终于下定决心,背着家人,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姑姑的路。
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颠簸了大半天,终于来到了城里。
城市的喧嚣让我这个乡下孩子有些不知所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与我生活的村庄仿佛是两个世界。
我按照地址,问了好几个人,花了半天时间才找到那个地方。
纺织厂的宿舍楼旧得掉渣,墙皮脱落,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煤油、咸菜和汗水的气味。
我忐忑地爬上三楼,敲响了306室的门。
门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疑惑地看着我:"找谁啊,小姑娘?"
"我找我姑姑,菊花。"我怯生生地说。
那女人眨了眨眼睛:"哦,你是说莉莉姐吧?她搬走有半年了,好像去了制衣厂那边。"
我这才想起,姑姑的大名叫李莉,小名才叫菊花。
在那个女人的指点下,我又转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姑姑现在住的地方。
那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房,低矮昏暗,屋里除了一张木床,就是一台缝纫机和几个纸箱子。
姑姑看见我站在门口,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猛地冲上前,紧紧地抱住我,嘴唇颤抖着喊我的名字:"菊子,真的是你吗?"
我点点头,突然间泪如雨下。
姑姑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模样了,她变得更加消瘦,脸上的皱纹刻得更深,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她煮了一锅面条,往里面打了两个鸡蛋,那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款待。
吃饭时,她不停地问家里的情况,问奶奶的身体,问父母的工作,问村里的变化。
"你奶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就那样,嘴硬心软,嘴上不提你,心里记挂着。"我边吃面条边说。
姑姑笑了,眼里闪着泪光,却又不愿让它们流下来,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
"这两年,你们过得怎么样?"我问,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
姑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一开始很难,后来慢慢好了。你姑丈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工作,我在制衣厂做缝纫,孩子们都在上学,最小的芳芳病也好了。"
"那天...就是你离开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姑姑的脸色变了变,放下了碗:"菊子,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坚持道。
姑姑看着我,眼神深邃:"那天,我来是想借点钱给芳芳看病,你姑丈喝了点酒,跟你奶奶起了争执。他...他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说娘家从来没帮过我,我受了这么多苦,都是为了供你爹念书..."
话说到这里,姑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奶火了,说我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该回来讨东西,更不该埋怨家里。你姑丈也犟,说既然这样,那就再也不来往了。我..."姑姑的声音哽咽了。
"所以,你就真的两年多没回家?"我惊讶地问。
姑姑摇摇头:"怎么会不想回去看看呢?只是...只是拉不下这个脸。"
她站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钱。
"帮我还给你爸,当年他借给我的学费。"姑姑把钱递给我,"我一直记着这笔债。"
我接过钱,心里沉甸甸的。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姑姑的话,想着这些年来家里的种种,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回到家,我把钱交给母亲。
母亲看着那叠钱久久不语,然后才平静地说:"你找到你姑姑了?"
我点点头,把见到姑姑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
母亲听完,眼眶红了:"你姑姑这人啊,从小就这样,受再大的委屈也往自己肚子里咽,家里再难也不开口求人。"
"你奶老了,心里其实很想姑姑,只是拉不下面子主动去找她。"母亲叹息道。
我后来才知道,这两年里,母亲一直暗中寄东西给姑姑,有时是家里种的蔬菜,有时是自己做的咸菜,还有一些小孩子用的文具和零食。
有一次,她竟然拿出一块奶奶珍藏的特供布料,说是给我做冬衣,却悄悄送去给了姑姑。
那块布料是大伯年前从县城带回来的,据说是只有干部家属才能买到的好料子,奶奶视若珍寶,平日里连看都舍不得看一眼。
"娘留着呢,说等你出嫁那天给你做嫁衣。"母亲对我说这话时,眼睛却看向别处。
我知道她在撒谎,但我没有拆穿她。
那年夏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村口的小桥,也冲走了半个村子的庄稼。
乡亲们忙着抢收,挽救仅剩的一点收成,家家户户都人心惶惶。
就在这时,奶奶病倒了,高烧不退,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村医来看过,摇摇头说是肺热,需要上县医院,可那时候正赶上交通中断,去县城的路也被水淹了。
奶奶躺在炕上,面色灰白,呼吸急促,我和母亲轮流守在床前,用冷毛巾敷她滚烫的额头。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半梦半醒间喃喃自语,叫着姑姑的小名:"菊花...菊花..."
那声音虚弱又渴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母亲趁机说:"娘,菊花过得很苦,她心里还记着这个家,一直惦记着您。"
奶奶没说话,只是转过脸去,我看见她的枕巾湿了一小块,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从来没有忘记这个家,也没有忘记您。"母亲继续说,声音柔和而坚定,"她的小女儿生病那次,宁愿四处借钱,也不愿麻烦家里。您知道吗?这两年,她一直在偷偷把钱攒起来,想还给爱成当年念书的钱。"
奶奶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
"娘,菊花没有埋怨过您,她只是心疼您一辈子的不容易,怕给您添麻烦才不敢回来。"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奶奶终于开口,声音细如蚊呐:"她...她还好吗?"
"好,挺好的,就是太瘦了,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母亲抹了抹眼泪,"她说,等您老了,她一定会回来照顾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姑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我知道,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这么说。
奶奶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庞流下,消失在花白的发丝间。
那天晚上,奶奶的烧退了。
第二天一早,她居然能下炕了,虽然走路还有些虚晃,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她叫我到跟前,递给我一个鼓鼓的布包,说:"丫头,趁天还没亮,去送点东西。"
我打开看,是一副黑亮的手镯,还有几张粮票和布票。
"给你姑姑送去,就说...就说娘想她了。"奶奶的声音颤抖着,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惊讶地看着她:"奶奶,您..."
"快去!"她催促道,声音忽然间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别让人看见了!"
我匆匆出门,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日夜兼程赶到城里。
姑姑见到我,又惊又喜,等看到那副手镯时,她的眼泪终于决堤,扑簌簌地落下。
"这是奶奶的传家宝,是太婆婆留给她的。"姑姑抚摸着黑亮的青銅镯子,声音哽咽,"她老人家一辈子没舍得戴,说是留给我出嫁的。"
"奶奶说她想您了。"我把奶奶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姑姑。
姑姑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等我,我收拾一下就跟你回去。"
当天下午,我和姑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姑姑问东问西,像个好奇的孩子,而我则把这两年来村里的变化告诉她,包括谁家盖了新房,谁家娶了媳妇,谁家添了孙子。
快到村口时,姑姑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菊子,你说...你奶真的愿意见我吗?"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当然啦,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您回来呢。"
春节前的一个下午,我和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棉被,奶奶坐在门槛上,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一看,是姑姑,手里提着两袋年货,在村口怯生生地张望。
母亲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姑姑喊道:"菊花,快进来,天怪冷的!"
姑姑缓缓地走过那段三年未踏的土路,来到院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推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木门。
"咱妈最疼你,她只是不善表达。"母亲走上前,小声对姑姑说道。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站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两袋年货的姑姑说的。
姑姑进屋后,奶奶坐在炕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炉子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连我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姑姑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慢慢走到奶奶身前,然后轻轻跪下来,握住奶奶粗糙的手:"娘,女儿回来了。"
奶奶的嘴唇颤抖着,眼眶湿润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姑姑的脸庞,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傻闺女,你怎么这么瘦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心疼。
姑姑再也忍不住,俯在奶奶膝头放声痛哭:"娘,对不起,是女儿不孝,这么久没回来看您..."
奶奶拍着她的背,自己也泪流满面:"是娘的错,不该对你那么狠心。"
终于,那道看不见的栅栏被拆除了,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闺女,娘也想你。"奶奶的声音里,是掩藏了大半辈子的爱和愧疚。
窗外,腊梅开了,飘着淡淡的清香。
这个寒冷的冬天,因为姑姑的回归而变得特别温暖。
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笑声不断,仿佛这三年的分离从未发生过。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忽然想起了姑姑缝给我的那件棉袄上绣的一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原来,家才是最温暖的港湾,是可以包容一切过错的地方。
无论走得多远,飄得多久,总有一道門,为你敞開;总有一盏灯,为你点亮;总有一个人,在苦苦守望。
那就是家,是血脉相连的亲情,是割不断的乡愁。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