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8年的春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听见邻居王大妈和李婶子在嘀咕着什么。
桶装水的秘密
"快看,她又搬水了,这个月都第三十次了。"
"嘘,小点声,可别被听见了。"
我叫周丽华,今年已五十有二,打记事起就住在水木小区。
那是1998年的春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晒被褥,听见邻居王大妈和李婶子在嘀咕着什么。
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费力地从出租车上卸下几桶纯净水,步履蹒跚地往单元楼里走。
"又来了,自打上个月搬来,我就没见她少买过水。"王大妈撇着嘴,声音压得很低。
"家里是要办喜事吗?这么多水。"李婶子摸着她那一头烫得蓬松的卷发,好奇地猜测。
我叹了口气,这水木小区虽比不上城里那些高楼大厦,但住了二十多年,街坊邻居都熟得像一家人。
"少打听人家闲事。"我故作严肃地说,其实心里也颇为好奇。
从调度室退休后,我在社区当了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一干就是十几年,街坊邻里的大事小情,几乎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可这位新搬来的程玉珍,却像一本合上的书,让人看不透里面的内容。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到小卖部,顺便买了些挂面和酱油。
老李头的小卖部开了快三十年,从前的铁皮小店如今也扩成了小超市,不过他还保留着那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收音机,每天播放着《新闻联播》。
"老李,你知道咱们单元楼新搬来那位程同志吗?"我假装随意地问道。
老李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知道啊,一天到晚买水,我都纳闷了,一个人喝水也不至于这么费劲吧?"
"她家就她一个人?"
"好像是,没见有男人来过,听说是从东北过来的,丈夫前些年没了。"老李头压低声音,"不过这人挺古怪,话很少,买东西从来不多问,也不讲价,给多少钱就付多少。"
我点点头,心中对这位新邻居的好奇更甚。
回到家,丈夫王德明正坐在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手里端着搪瓷缸子,里面是他最爱喝的大麦茶。
"今儿怎么这么晚?"他头也不回地问。
"遇到了咱们单元楼的新邻居,就是602的那位。"我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厨房的柜子里。
"哦,那个总买水的?"王德明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人家有钱,爱囤什么不行?再说了,赶上非典那会儿,咱们不也囤了不少方便面和矿泉水吗?"
"那不一样,非典期间大家都囤货,可现在..."我欲言又止。
"少管闲事。"王德明摆摆手,又转向电视。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去单元楼下的小广场跟老姐妹们打太极拳。
刚活动完筋骨,就看见程玉珍拎着菜篮子往外走。
这是个难得的搭话机会,我赶紧迎上去:"程同志,早啊!我是601的,咱们是对门邻居。"
程玉珍明显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您好。"
那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谁。
"我叫周丽华,是社区居委会的,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热情地伸出手。
她略显慌张地看了看周围,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就匆匆离开了。
"这个人家,真是怪里怪气的。"李婶子悄悄凑过来,"昨晚我去倒垃圾,看见她门口又堆了好几箱矿泉水,都快把过道堵死了。"
"兴许人家有自己的难处。"我说着,心里却暗自决定要多留意这位新邻居。
接下来的一周,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程玉珍的生活习惯。
每天早上七点,她准时出门买菜;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回家;下午三点多,又会出门去超市,几乎次次都拎着沉重的桶装水回来。
有一次,我正好赶上她搬水上楼,看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便主动上前帮忙。
"我来帮你吧,这么重。"我伸手就要接过水桶。
"不用!"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了手:"那...你慢点搬,别伤着腰。"
她没有回答,只是加快脚步上了楼。
那天晚上,我对王德明说起这事。
"老周啊,你这操心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王德明放下《人民日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人家大老远搬来这儿,指不定有啥伤心事呢,你这样盯着人家,反倒让人家不自在。"
"可是..."
"少说两句吧,听听广播。"王德明转开了那台老式红双喜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和报纸摘要》。
我叹了口气,也许他说得对,我确实有些多管闲事了。
可就在我决定不再关注程玉珍的第三天,事情有了转机。
那是五月初的一个傍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我正在阳台收衣服,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声音像是被厚厚的棉被闷住,却依然渗出悲痛,让人心碎。
我站在窗前,纠结着要不要敲门。
王德明不在家,去县里看他那个当会计的弟弟了,要三天后才回来。
我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敲门,害怕自己的贸然闯入会让程玉珍更加不安。
第二天,没见程玉珍出门。
往常她七点准时下楼买菜的身影没有出现。
我特意在楼道里多走了几趟,想碰碰运气,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第三天也没有见到她。
"李婶子,你这两天见着602的程同志了吗?"我忍不住问。
"没呢,我还以为她回老家了呢。"李婶子摇摇头。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终于按下了110。
"喂,您好,我担心我邻居可能出事了..."我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半小时后,一辆警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两名警察和社区民警老张一起上楼,敲了敲程玉珍的门。
没有回应。
又敲了几次,还是没动静。
"程玉珍同志,我们是警察,您在家吗?如果您在家,请开门!"一名年轻警察大声说道。
依然没有回应。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邻居,窃窃私语,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
"要不要破门?"老张问那两名警察。
就在他们商量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谁...谁啊?"
"程同志,我是警察,您没事吧?能开门吗?"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程玉珍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
"有人报警说担心您出事了,我们来看看您是否安好。"老张解释道。
程玉珍的眼睛红肿,看起来几天没合眼了。
"我没事...谢谢关心..."她的声音虚弱,几乎听不见。
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我忍不住上前一步:"程同志,我们真的很担心你,这几天都没见你出门..."
警察见状,也婉转地询问能否进屋看看情况。
程玉珍犹豫了很久,最终让开了身子。
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惊。
满屋子的水桶和矿泉水,几乎堆到了天花板,只在沙发和厨房之间留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窗帘紧闭,屋内昏暗潮湿。
程玉珍蜷缩在沙发角落,身上裹着一条旧毛毯,面色苍白如纸。
"这是..."老张惊讶地环顾四周。
我数了数,大大小小至少有三四十个水桶,还有数不清的矿泉水瓶和桶装纯净水。
"程同志,你还好吗?需要去医院吗?"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没有生病的迹象,只是精神极度恍惚,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在社区民警老张的耐心询问下,程玉珍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囤水的原因。
"我...我是东北人...小时候...那个...那个夏天..."她声音哽咽,泪水又涌了出来。
原来,程玉珍童年时经历过一场严重旱灾,她来自东北的一个小山村,那年她才七岁。
村里的井水干了,山上的小溪也断流了,全村人只能排队到十里外的水站取水。
有一天,父母都去地里干活,留下她照看四岁的弟弟。
小弟弟嚷着口渴,家里的水却刚好用完了。
她不敢一个人带着弟弟走远路去取水,只好给弟弟喝了些不干净的积水。
第二天,弟弟发起高烧,送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最终因严重脱水和感染离开了人世。
这个阴影伴随着程玉珍一生。
尽管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她始终保持着囤水的习惯,家里总要备着足够的干净水。
去年,她五十岁的丈夫在工厂突发心梗去世,留下她一人。
失去丈夫的打击让她的心理问题更加严重,她总担心灾难会再次降临。
"我...我必须准备足够的水,万一..."她声音颤抖着,像秋日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听到这里,屋内一片寂静。
警察和老张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不是简单的怪癖,而是深藏多年的心理创伤。
"程同志,你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老张温和地说,"我们社区有免费的心理咨询服务,每周二和周四都有医生坐诊。"
程玉珍低着头,没有回应。
警察见她没有危险,也没有进一步干涉,只是叮嘱她注意休息,有事随时联系社区或报警。
人群散去后,我留了下来。
"程同志,我就住你对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敲门。"我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电话号码。
她木然地接过,轻声道了谢。
我回到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全是程玉珍痛苦的表情和那堆满屋子的水桶。
知道真相后,我不再将她视作"怪人",而是看到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市场买了些新鲜的菜和水果,然后敲响了程玉珍的门。
"程同志,我买了些菜,想请你来我家吃顿便饭,就咱们两个,行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而友好。
程玉珍迟疑了片刻,才轻轻点了头。
中午时分,她来到了我家。
我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几个家常小菜。
起初她拘谨得很,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尝尝这个鸡汤,我早上五点就起来熬的,放了好些枸杞和红枣。"我给她盛了一碗汤。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很香...谢谢。"
"不用客气,咱们是邻居嘛。"我笑着说,"我在东北待过两年知青,你们那儿的饭菜可香了,尤其是酸菜炖粉条,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个味道呢。"
一提到家乡,程玉珍的表情柔和了些。
"我老家就爱做那个,逢年过节必备。"她轻声说。
我们就这样聊起来,从家乡的饭菜到各自的经历。
程玉珍原来是个小学老师,教了二十多年的语文,去年丈夫去世后,她实在无法继续面对熟悉的环境,才南下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老家亲戚多,婆婆也在,天天操心我,问长问短的,我受不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他们都劝我再找一个,可是..."
"我懂,我懂。"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感情的事,旁人说不了算。"
她擦了擦眼泪:"搬到这儿来,也是想重新开始。可是..."
"可是旧习惯难改,对吧?"我接过她的话。
她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囤那么多水不正常,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万一哪天停水了,我就害怕得不行。"
"七六年那场旱灾,我们这儿也受了影响。"我回忆道,"米粮店限量供应,家家户户都节约用水。我记得那时候洗脸洗脚的水都要反复用,最后还要拿去冲厕所。"
"是啊,那会儿苦啊。"程玉珍叹了口气。
"但人啊,总得学着和过去和解。"我握住她的手,"你弟弟的事不怪你,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是破了堤的河水。
"我...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他喊着'姐姐,我渴'..."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把积压多年的悲伤释放出来。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从下午一直到华灯初上,从各自的童年聊到中年的苦乐,从家长里短聊到人生哲理。
晚上王德明回来,看见我们还在聊,也加入了进来。
"程老师,你知道吗?我老周以前也有囤东西的习惯。"王德明一边择着豆角一边说,"那会儿赶上'文革'末期,物资紧张,她愣是把家里的柜子底下全塞满了粮票和布票,结果改革开放后用不着了,她还舍不得扔,前几年搬家才清理出来,都泛黄发脆了。"
"哎呀,你这人,说啥不好非说这个。"我笑骂道。
"咱们这一代人啊,都有这样那样的'后遗症'。"王德明看着程玉珍,"但日子总要往前过,对不?"
程玉珍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来到这个小区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带着程玉珍参加社区活动。
小区的广场舞队收纳了她,李大妈教她园艺,种些小葱小蒜,赵师傅邀她下棋,我则每周五下午约她去公园散步。
她起初像惊弓之鸟,动不动就紧张兮兮,后来慢慢愿意和大家说几句话,偶尔还会露出笑容。
"老师就是不一样,说话文绉绉的。"李婶子常这么夸她。
小区里的老年大学开了书法班,程玉珍报了名,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去练字。
她的字写得端正秀丽,没多久就成了班上的小明星。
我注意到,她买水的频率开始减少。
从一周四五次,变成了一周两次,再到一周一次。
屋子里的水桶也在逐渐减少,她开始把多余的水送给小区里的孤寡老人。
"周大姐,是你救了我。"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哪里,是你自己勇敢。"
"如果不是你敲开我的门,我可能永远被困在自己的恐惧里。"她眼中闪着泪光。
我拍拍她的肩膀:"咱们这一辈子啊,就得互相搀扶着走。"
六月初的一个晚上,天空乌云密布,闷雷滚动。
天气预报说要下大暴雨,还可能引发山洪。
小区里的老人们都紧张起来,纷纷储备食物和水。
晚上九点多,暴雨如注,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我和王德明刚看完《新闻联播》,准备休息,突然停电了。
"估计是变电站被雷击中了。"王德明摸黑找来手电筒。
没过多久,自来水也停了。
"这可怎么办?"我有些担忧,"明天早上没水洗漱可麻烦了。"
王德明正要说话,门铃突然响了。
我拿着手电筒去开门,门外站着程玉珍,手里提着两桶水。
"丽华姐,我想你家可能需要一些水。"她微笑着,眼里不再有那么深的恐惧。
窗外雨声大作,屋内却温暖如春。
我知道,程玉珍不仅是在分享她的水源,更是在卸下心中那道无形的防线。
"来,进来坐会儿,咱们点着蜡烛说说话。"我把她拉进屋里。
王德明已经在桌上点了两根蜡烛,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我们三人的脸。
程玉珍看着桌上的蜡烛,轻声说:"小时候停电,我娘也是这样点着蜡烛,给我讲故事。"
"什么故事?"我好奇地问。
"《井底的青蛙》,说一只青蛙一辈子生活在井底,以为那一方天空就是整个世界。直到有一天,它被一只路过的鸟儿带出井口,才发现天空之大,世界之广阔。"
我们都笑了,王德明说:"你现在就像那只离开井底的青蛙。"
"是啊,谢谢你们带我看见更广阔的天空。"程玉珍的眼中闪着光。
那晚,我们三人在烛光下聊到深夜,窗外的暴雨渐渐小了。
第二天一早,电力和水都恢复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雨后的小区,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新明亮。
程玉珍站在她的阳台上,正在给她新养的几盆花浇水。
她抬头看见我,笑着挥了挥手。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些曾经的阴霾似乎已经一扫而空。
人世间,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有些恐惧需要被理解。
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彼此点亮一盏灯,照亮漫漫长夜中的归途。
就像程玉珍和她的桶装水,看似是困住她的牢笼,实则是她与过去和解的开始。
如今,她依然会买水,但不再是出于恐惧,而是习惯性的珍惜。
有时候,我们都需要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个契机,让我们有勇气放下过去的包袱,轻装上阵,迎接新的生活。
在这座普通的小城,在这个平凡的小区,我们彼此守望,共同前行。
而这,或许就是人间最珍贵的情谊。
来源:无名指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