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唐,这日子,你怎么看?"弟弟唐明亮递过搪瓷茶杯,眼中闪烁着我读不懂的光。
晚晴无语
"老唐,这日子,你怎么看?"弟弟唐明亮递过搪瓷茶杯,眼中闪烁着我读不懂的光。
我只是摇头,七十岁的人了,有些话,说不出口。
我叫唐明智,1953年生人,那一年朝鲜战争刚刚结束,祖国百废待兴。
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六个,我排行老大,从记事起就跟着爹娘忙里忙外,照顾弟弟妹妹们。
饥荒年月,一家人挤在两间土坯房里,半夜常被饿醒,只能喝水充饥。
那时候,明亮才三四岁,总喜欢躲在我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大哥,我饿。"
我总会悄悄把自己的窝窝头掰一半给他。
六七岁时,我就得下地干活,帮着爹娘刨红薯、掰玉米,收工回来还要照看弟弟妹妹。
日子虽苦,但一家人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
1966年,我正上高中,文革开始了。
学校停课,红卫兵们四处"造反",我和同学们也扛着红旗,喊着口号,在街上游行。
那时候,我们都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以为新时代就要来临了。
1969年,我被分配到了县城机械厂当了学徒工,后来成为技术员。
那是个"上山下乡"的年代,我没去农村是因为工厂需要技术人才,算是运气好。
在厂里,我认识了比我小两岁的李淑贤,她是会计科的,戴着黑框眼镜,安安静静的,和那些高声喊口号的姑娘不一样。
我喜欢她那份沉稳和认真,就像冬日里的一盏暖灯。
我们在1975年结婚,那时候还在用粮票、布票,婚礼简简单单,只摆了三桌酒席。
厂里发了两条红毛巾,一床蓝格子床单作为贺礼。
婚后,我们住在厂里分的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里,公用厕所,公用水房,一个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
虽然条件艰苦,但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也觉得挺知足。
明亮那时候在农村教书,隔三差五来县城看我们,每次来都带些自己种的蔬菜、鸡蛋。
七十年代末,国家提倡计划生育,"晚稀少"成了口号。
年轻的我们,思想进步,热血沸腾,信奉"宁可少生,不可不优"。
我和淑贤约定:丁克到底,为国分忧。
那时候,单位里评先进、提干部,丁克家庭还是加分项呢。
周围有些同事,生了孩子后,整天为奶粉、尿布发愁,我们看在眼里,更加坚定了不要孩子的决心。
"一个人,活明白了,多好。"淑贤常这么说。
如今回想,可笑至极。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我们厂里开始引进外国技术,我作为骨干技术员,还去日本学习了半年。
回国后,我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工资也涨了不少。
那些年,我和淑贤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买了彩电冰箱,还添置了缝纫机。
我们常常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穿过热闹的街市,去郊外踏青,或者去电影院看场电影。
日子过得恬淡而充实。
九十年代初,明亮调到了省城一所中学教书,成了语文教研组长。
他和妻子刘桂芳生了个儿子,取名唐小军,寓意国家强大。
每逢过年,我和淑贤都会去省城和他们一家团聚。
每次见到小军,淑贤都会多看两眼,然后轻轻叹口气。
"后悔了?"我问她。
"没有,咱们这辈子,不就这样过来了吗?"她笑着说,但我能看出她眼里有些许失落。
1998年,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难逃厄运。
我50岁出头,被优化下岗了,拿了几万块钱补偿金,算是提前退休。
淑贤在单位坚持到了正常退休,每月有七八百元退休金,加上我的补偿金,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我们搬进了新买的小两居,安享晚年。
闲来无事,我就去小区花园下下象棋,淑贤则跟着广场舞大妈们跳跳舞。
明亮那边,小军也长大成人,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这小子聪明,毕业就进了一家外企,薪水不菲。
2008年,小军结婚了,对象是同公司的一个姑娘,家境不错。
婚礼上,淑贤拉着我的手,看着台上的新人,眼里闪着泪光。
"明智,你说咱们这辈子,亏不亏?"她轻声问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安慰道:"各有各的活法,咱们这不也挺好吗?"
她笑笑,没再说什么。
2010年,小军有了孩子,明亮和桂芳成了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淑贤去医院看望产妇时,抱着小婴儿,眼神里满是慈爱。
回家路上,她忽然说:"明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咱们也有个孩子,现在会不会也抱上孙子了?"
我没法回答她,只能握紧她的手。
2018年,淑贤查出肺癌晚期,没挺过一年就走了。
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明智,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如果能再活一次,我可能会想要个孩子。"
她走后,我一个人在老屋里住了两年,终究敌不过病痛和孤独。
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房子说话,电视机开着,却没人一起评论节目。
做好的饭菜,总是做多,又舍不得倒掉。
夜深人静时,想起淑贤的音容笑貌,常常痛哭到天明。
最终,在明亮的劝说下,我卖掉了房子,搬到了他家。
弟弟一家住在省城的新小区,房子有一百多平,宽敞明亮。
明亮比我小六岁,已经从教师岗位退休,在家带孙子孙女。
小军夫妇工作忙,把孩子交给父母带,周末才回来看看。
刚搬来时,桂芳对我挺热情,每天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菜。
明亮也常拉我出去遛弯,介绍我认识他的老伙计们。
但好景不长,人都是这样,时间一长,新鲜劲就过去了。
"哥,你这药得按时吃。"明亮的妻子刘桂芳说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我知道,我渐渐成了这个家的负担,尽管我每月把退休金大半都交了上来。
桂芳开始抱怨我洗澡时间太长,浪费水电;嫌我起夜时动静大,影响他们休息;甚至连我看电视的声音也嫌太吵。
明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常常叹气。
我能理解他,毕竟男人都是这样,在老婆和兄弟之间,多半会偏向老婆。
那年除夕,全家围坐在液晶电视机前,看春晚。
明亮的小孙子忽然爬到我腿上,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爷爷抱!"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
桂芳赶紧纠正:"叫大爷爷。"
可那一声"爷爷",却在我心头激起千层浪。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爷爷"这个称呼,竟有如此分量。
当晚,躺在客房的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海中浮现出淑贤临终前的遗憾,和那个小孩子天真的叫声。
"如果我和淑贤当年也生个孩子,现在是不是也能听到这样的叫声?"我对着黑暗自言自语。
窗外的烟花在夜空绽放,照亮了我布满皱纹的脸,也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孤独。
春节过后,小军夫妻俩来家里吃饭,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买房子上。
"爸,我们看中了河畔新城的一套房子,首付还差二十万,你们能不能..."小军欲言又止。
"你们刚换了新车,怎么又要买房?"明亮皱眉问道。
"现在不买以后更贵,再说有了二胎,现在这房子肯定不够住。"小军的妻子插嘴道。
"二胎?什么时候的事?"桂芳惊喜地问。
"刚确定,三个月了。"小军得意地说。
桂芳高兴地拉着儿媳妇的手,嘘寒问暖,明亮的脸色也松动了。
"爸,这钱..."小军再次提起。
"我退休金就那么点,你奶奶看病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得留着养老。"明亮为难地说。
"您这不是还有哥哥吗?哥哥的退休金不也交给您了?再说他住在这里,不也省了不少钱?"小军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桌上一时寂静,我感到一阵尴尬和难堪。
"小军,注意你的言辞!"明亮拍桌而起,"你大爷的钱是他的,我们凭什么动用?"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军想解释。
"行了,吃饭吧。"明亮打断了他,脸色阴沉。
饭后,小军夫妻匆匆告辞。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明亮和桂芳为我的事情争吵。
"老唐,你也太护着你哥了,小军说得也有道理,他都交钱给咱们了,帮帮小军怎么了?"桂芳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
"那是他养老的钱!我们难道好意思花?再说了,小军那么大人了,连房子首付都攒不够,还好意思来伸手要?"明亮气愤地说。
"你就是偏心,对儿子这么苛刻,对哥哥倒是照顾得很!"桂芳提高了嗓门。
"你胡说什么?这是原则问题!"明亮也提高了声音。
我躺在床上,心如刀绞。
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竟然成了弟弟家的矛盾源头。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搬出去住。
"哥,你这是干什么?"明亮拦住了我。
"我想搬出去住,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直言不讳。
"胡说,谁说你添麻烦了?"明亮有些恼怒,"昨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小军那孩子就是被惯坏了,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我摇摇头:"明亮,咱兄弟一场,我明白。但我不能因为自己,让你们家不得安宁。"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明亮帮我在小区另一栋楼里租了个一居室。
搬出来后,我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
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打扰到别人,也不用再看桂芳欲言又止的表情。
只是,一个人的日子,确实清冷。
两个月后,春去秋来,我看着弟弟家的小日子,有酸也有甜。
明亮每周都会来看我,有时带些水果,有时带些家常菜。
我们坐在小阳台上,喝茶聊天,倒也惬意。
"哥,小军那孩子,真是不像话。"明亮叹气道,"前几天又来要钱,说什么投资好项目,我没给他,他就发脾气,说我不疼他。"
我安慰道:"年轻人嘛,难免冲动。"
"他这不是冲动,是被惯坏了。"明亮苦笑道,"我和他妈,从小就什么都给他最好的,怕他受委屈,结果养出了这么个不知足的主。"
我沉默不语,想起了我和淑贤的选择。
当年不要孩子,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也是为了过得轻松自在。
如今弟弟有了儿孙,却也尝尽了苦涩。
人生啊,真是难以捉摸。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突发心绞痛,邻居发现后叫了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明亮正在外地参加退休教师联谊会,桂芳接到电话后,说是要接孙子放学,会晚点来。
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听着隔壁床位家属的嘘寒问暖。
"爸,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加件被子?"
"爸,喝点水吧,我喂您。"
"爸,别担心,有我们在呢。"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了的人,没有子女,就像风中的树叶,飘零何处,无人在意。
泪水不知不觉滑落,打湿了枕巾。
桂芳最终还是来了,带了些水果和换洗衣物,但没待多久就走了,说家里还有事。
我理解,毕竟我不是她的亲人。
出院后,我没再回明亮家住,而是继续住在租来的一居室里。
这栋楼住着不少年轻人,其中有一对小夫妻姓张,才二十多岁,女孩怀了孕,却因为单位裁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常常在楼道里遇到他们,年轻人有礼貌,每次见面都会主动打招呼。
一次,我看到张太太挺着大肚子,艰难地提着两袋子菜上楼,就主动上前帮忙。
"谢谢您,唐爷爷。"女孩感激地说。
自那以后,我们熟络了起来。
看到女孩挺着肚子还要去找工作,我忍不住帮他们照看家务,有时还会做些家常菜送过去。
"唐爷爷,您对我们太好了。"女孩感动地说。
我笑着摇头:"老了,就喜欢看到新生命。或许,这就是我们老人的天性吧。"
张家的孩子出生那天,我去医院看望,抱着那个小生命,心里满是温暖。
小家伙皱巴巴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微张的小嘴,让我想起了半个世纪前,明亮小时候的模样。
"孩子,以后有空常来看看唐爷爷啊。"我轻声对婴儿说,眼眶湿润。
张太太恢复得不错,月子里我每天都会去帮忙,煮些鸡汤、红糖水。
她爸妈在外地,没法过来,我就成了他们的"临时亲人"。
有一天,张先生下班回来,看到我在厨房忙活,突然红了眼眶。
"唐爷爷,您对我们的好,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哽咽着说。
我笑了笑:"傻孩子,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点情谊吗?"
晚上回到家,我翻出了和淑贤的老照片。
黑白照片里,年轻的我们站在工厂门口,笑容灿烂,充满希望。
"淑贤,如果咱们当年有个孩子,现在会不会也有人在病床前照顾我?"我喃喃自语。
照片里的她依旧微笑,没有回答。
冬去春来,小区里的杨柳吐出了嫩芽。
我每天去小广场锻炼,和其他老人聊天,日子过得还算充实。
一天,明亮突然来访,脸色凝重。
"哥,小军和他爸闹翻了,扬言断绝关系。"他一进门就说。
"怎么回事?"我倒了杯热茶给他。
"还不是为了钱。"明亮苦笑道,"他那个什么投资项目亏了,居然怪我没有支持他,还说如果我早点给他钱,他就不会亏这么多。"
明亮长叹一口气:"我和他妈,操碎了心把他养大,供他上学、结婚、生子,结果到头来,就因为钱,就翻脸不认人了。"
看着弟弟满头的白发和疲惫的眼神,我心疼不已。
"明亮,别想太多,年轻人嘛,气消了就好了。"我安慰他。
晚上,明亮喝了点酒,情绪更加低落。
"哥,我这辈子,哪里做错了?"弟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苍老。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管不了太多。"
"是啊,管不了。"明亮苦笑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像你和嫂子那样选择不要孩子,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心累了?"
"每个选择都有代价。"我轻声说,"当年咱们选择了不同的路,现在看来,都有得也有失。"
那天晚上,明亮在我这里住下了,我们兄弟俩,相对无言,却也心有灵犀。
两个老人,一个因为没有孩子而孤独,一个因为有孩子而伤心,人生的路,原来这么复杂。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亮和小军的关系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僵。
小军全家搬去了外地,连春节都不回来了。
明亮和桂芳只能通过视频,看看孙子孙女的近况。
看到弟弟眼中的失落,我多了几分庆幸,又多了几分遗憾。
幸好我没有这样的烦恼,却也遗憾没有尝到为人父母的滋味。
这天,张家小两口来我家做客,带着他们的小宝贝,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满屋子跑。
"唐爷爷,我们要搬家了,公司把我调到深圳去。"张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里一沉,强颜欢笑:"好事啊,年轻人就该到大城市闯闯。"
"我们舍不得您啊。"张太太红了眼眶,"这两年,您对我们的照顾,比亲爷爷还亲。"
我摸了摸小宝贝的头:"没事,你们好好的,爷爷在这里也挺好。"
送走他们后,我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年轻父母推着婴儿车散步,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了。
前天,明亮来看我,难得地带来了他的小孙子。
小家伙在我家跑来跑去,把我的棋盘弄乱了,我也不恼,只是笑着看他玩。
"哥,回家住吧,家里冷清。"明亮突然说。
"你和桂芳不是挺好的吗?"我有些意外。
"唉,小军那孩子,一年多没回来了。桂芳整天以泪洗面,念叨孙子孙女,我也劝不住。"明亮叹气道,"人老了,就想一家人在一起。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忽然明白,亲情不一定要血脉相连,但血脉相连的亲情,却是岁月中最温暖的慰藉。
"好,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回去。"我点头答应。
明亮拍拍我的肩膀,眼睛有些湿润。
回到弟弟家,我发现桂芳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儿子的事情,让她明白了亲情的可贵,也可能是岁月让她变得更加包容。
我们三个老人,相互扶持,倒也其乐融融。
晚饭后,我们一起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散步。
"老了才明白,人这一辈子,还是孩子重要啊。"我轻声说。
明亮拍拍我的手,没有言语,但我知道,他懂。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我们沐浴在橙红色的余晖中,安静而祥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七十年的光阴,有欢笑也有泪水,有得到也有失去。
我和淑贤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已经没有答案。
但此刻,能和亲人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聆听生活的声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晚晴了。
"明亮,明天我们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报个名吧,听说那里在招募'银发志愿者',去幼儿园给孩子们讲故事。"我突然说。
明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啊,我这一辈子教书,最擅长的就是讲故事了。"
桂芳也点点头:"我也去,反正在家也是闲着。"
看着他们期待的表情,我知道,我们这些老人,心底深处都渴望着和年轻一代的联结,哪怕不是血脉相连。
因为那是生命的延续,是对未来的期许,是对孤独最好的治愈。
窗外柳絮飘飞,我们三个老人并肩坐在阳台上,像三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相互依偎。
晚晴无语,但心中有爱,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来源:无名指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