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夕阳将客厅染成橘红色，十一岁的儿子晓阳刚刚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又看看他爸。

十一岁的决断

＂离婚协议＂三个字从我指尖滑落，掉在餐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窗外的夕阳将客厅染成橘红色，十一岁的儿子晓阳刚刚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又看看他爸。

老杨愣在那里，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刚才还在说今年厂里效益好，晓阳乖，爸爸多奖励些压岁钱。

听到我的话，他那双常年与机床打交道的粗糙大手颤抖着拿起那张纸，眼神由困惑到震惊，再到受伤，最后定格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茫然上。

＂小芹，你...你这是闹哪样？＂老杨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发出的声音。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这十年婚姻的走马灯，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清晰得让我心痛。

1985年，我和老杨结婚了，那是个充满希望的年代。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我们这座东北小城，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种昂扬向上的气息。

那时的老杨是市属国营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车间里的师傅们都夸他手巧，说他＂一把刀闯天下＂，车床上的零件在他手下总能精确到丝毫不差。

我则是街道食堂的炊事员，每天起早贪黑，和面、蒸馒头、炒菜，忙得连轴转，但心里却是甜的。

相亲那天，老杨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上的机油痕迹怎么也洗不干净，见到我时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说：＂小芹，我手艺好，养家肯定没问题，你要是不嫌弃，咱就定了吧？＂

我被他的诚恳打动，点了点头，从此我们的生活就这么纠缠在了一起。

婚后的日子过得踏实但平淡如水，早出晚归，柴米油盐。

厂里分了一套六十平米的筒子楼，虽然只是套间，但在那个年代，能有个安身之所已经让人满足。

我用积攒的票券买了几米印着小花的布料，亲手缝了窗帘和桌布，让这个小家多了些温馨。

婚后第三年，我怀孕了，老杨紧张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每天下班回家都会在单位食堂带些鸡蛋、猪蹄，说是要给我补身子。

那段日子，他会坐在炕沿边，小心翼翼地摸着我日渐隆起的肚子，笑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有了晓阳，我们的生活会有转机，会更加完满。

谁知道，晓阳出生后，老杨却越发沉默了。

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星星挂满天空才回来，回家倒头就睡，连孩子哭闹都听不见。

他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仿佛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孩子只是需要养活的责任，而不是需要父爱的生命。

起初，我以为是工作太忙，可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是故意躲避家庭的温情。

他宁愿在厂里多干几个小时，也不愿意多陪陪孩子。

＂老杨，晓阳今天会走路了，你看他多乖。＂我兴奋地告诉他。

＂哦，挺好。＂他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里的图纸，眉头紧锁。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我说着孩子的趣事，他冷淡应付。

晓阳渐渐长大，上了小学，成绩却一落千丈，老师找过多次，说孩子上课不专心，作业经常不完成。

我把情况告诉老杨，他总是一句＂工作忙，没时间＂打发了事。

东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室外零下三十度的严寒能冻裂大树，但家里的温度比街上的寒风更让人心冷。

暖气再足，也暖不了这个家缺失的温情。

晓阳变得沉默寡言，像极了他爸爸，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把心事藏在心里。

有一次，我发现他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擦干眼泪，倔强地说：＂没事，我不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这个家，正在变成一座冰冷的孤岛，我和晓阳被留在这里，而老杨，他的身体在这个家，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1995年初，改革的冷风逐渐吹到了东北的国营企业，厂里开始有了裁员的风声。

老杨回家更晚了，有时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烟酒味。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让我别多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老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彼此都触碰不到对方。

有天晚上，邻居家吵架的声音传来，隔壁王大姐因为家庭琐事和她丈夫大闹了一场。

我听着邻居的争吵声，忽然羡慕起来——至少他们还会吵架，而我和老杨，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爸爸，你不要走。＂晓阳突然抱住老杨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掉落下来。

这孩子从来不爱哭，倔强得像极了他爸。

今天是他十一岁的生日，本该是欢乐的日子，却因为我的决断变成了这样。

老杨的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话来。

他眼中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深深的疲倦取代，仿佛多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放下协议书，转身走进卧室。

我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以为他要收拾东西，却看他捧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走出来。

那本笔记本有些旧了，封面上还贴着张晓阳喜欢的动画人物贴纸，是去年他上二年级时我给他买的。

＂这是在晓阳书包里发现的。＂老杨的声音发颤，手指轻轻抚过那本日记本的封面，＂我本想今天送他礼物时一起还给他。＂

我疑惑地接过日记本，翻开第一页——那是晓阳的日记本，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生活中的点滴：

＂今天老师表扬了我的作文，说写得真实感人。我写的是爸爸教我骑自行车，其实爸爸从来没教过我，是隔壁李叔叔教的。可我不敢告诉老师，怕同学们笑话我。＂

我的心一阵刺痛，继续往下看：

＂爸爸今天又加班了，我得了数学竞赛三等奖，想给他看，他不在。妈妈说爸爸是为了我们才这么辛苦，可我宁愿他陪我写作业...＂

＂今天放学路上，看见同学爸爸接他，他们有说有笑。我也想有个会笑的爸爸。＂

翻到最后一页，是昨天的日记：

＂明天就是我十一岁生日了，听说厂里要裁員，爸爸回来很晚，眼睛红红的。妈妈不知道，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爸爸在阳台抽烟，他好像在哭。我希望生日那天，爸爸妈妈不要吵架，我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

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视线变得模糊。

原来老杨前段时间闷闷不乐，是因为国企改革，厂里大规模裁员，作为技术骨干的他尚且不能幸免。

他的沉默不是不关心，而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他在默默承受着失业的压力，却又不敢与家人分享。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们。＂老杨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三十五岁了，干了十五年的老本行，突然被厂里辞退，我感觉整个人生都崩塌了。＂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以为只要努力工作，多挣钱，就能给你们好生活。可我现在连工作都保不住，这个家，我怎么撑得起来？＂

＂对不起。＂老杨的声音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份离婚协议，＂我以为挣钱养家就是对你们好，没想到...晓阳需要我，你也需要我，不只是我的工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可现在，连工资都没了...＂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来他的疏远和沉默。

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是不爱家，而是太爱，爱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他用唯一会的方式——拼命工作来爱这个家，却忽略了家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眼前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的男人，不再是那个高大坚强的顶梁柱，而是一个被生活压垮的普通人，有着脆弱、迷茫和无助。

我放下离婚协议书，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十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交流。

＂老杨，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工作，有没有钱。我在乎的是，我们一家人能不能真正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些年，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陌生人。你知道晓阳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是希望爸爸能陪他写作业，陪他说说话。＂

老杨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愧疚和惊讶，＂我...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敞开心扉地聊了很久，把这十年来积攒的心事都倾倒出来。

晓阳小大人似的坐在我们中间，手里捧着那本蓝色日记本，认真地讲述着他这些年的感受——希望爸爸能参加他的家长会，希望周末能一起去公园玩，希望过生日时全家人能开开心心地吃顿饭。

这些看似简单的愿望，却因为我们各自的固执和误解，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爸，你别难过。＂晓阳擦了擦眼泪，努力笑着说，＂我知道你很爱我和妈妈，只是不会说出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我心疼地想。

老杨紧紧抱住晓阳，肩膀微微颤抖，他嘴唇嚅动几下，最终只说出一句：＂对不起，儿子...＂

沉默片刻后，老杨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我有个想法。＂

他提出辞职自己开个小面馆，近年来城里的私营饭店越来越多，生意都不错。

他年轻时在食堂当过帮厨，懂一些做面食的技巧，再加上我在食堂工作的经验，开个小面馆应该不成问题。

＂不如咱叫＇杨记面馆＇，就开在咱小区旁边那条街上。＂老杨兴奋地说道，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晓阳也跟着兴奋起来，嚷嚷着要帮忙设计店名和菜单，说学校美术课老师夸他画画有天分。

看着父子俩重新找回的默契，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

原来，破镜是可以重圆的，只要我们愿意放下固执，坦诚相待。

那天晚上，我把那份离婚协议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晓阳十一岁的生日，成了我们家崭新生活的起点。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容易。

老杨去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我把积蓄也拿出来，总算凑够了开店的启动资金。

小区周围好几家国营企业陆续关停，下岗职工不少，大家都在寻找新的生路。

有人去南方打工，有人摆地摊，有人转行开出租车，而我们选择了开面馆。

准备期间，我们遇到了不少困难。

老杨的前同事知道他要开面馆，有人笑话他：＂堂堂技术员，改行卖面条，这不是自甘堕落吗？＂

我娘家人也有意见，我大伯直言不讳：＂小芹啊，你咋想不开跟着他瞎折腾？守着铁饭碗不好吗？现在外面乱得很啊。＂

东北人的直接，有时让人无法招架。

晓阳在学校也受了委屈，有同学听说他爸爸下岗了，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家肯定没钱交学费了。

孩子回到家，眼圈红红的，却强忍着不哭。

这些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在我们心上，但我们决定不再退缩。

老杨每天去市场学习如何挑选食材，晚上回来研究面食的做法；我负责核算成本，规划店面布局；晓阳放学后帮忙设计了店招和菜单，还特意在菜单上画了几幅卡通图案，让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老杨，你看这个怎么样？＂我指着晓阳画的菜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杨记招牌牛肉面＂，旁边配了个可爱的小牛卡通形象。

＂这娃有想法！＂老杨难得地开怀大笑，拍了拍晓阳的肩膀，＂儿子，你这手艺，以后准能帮咱店里增色不少！＂

晓阳听了爸爸的夸奖，腼腆地笑了，眼睛亮亮的。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个用彩色纸折成的四方盒子，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福＂字，是他学校劳动课的作品。

＂爸，妈，这个给你们，放在店里，保佑咱们生意兴隆！＂晓阳认真地说。

老杨接过那个小盒子，眼中含着泪水，轻声说：＂好，咱们一定会成功的。＂

那个小小的＂福＂字盒，成了我们面馆的第一件装饰品，也成了我们家重新出发的希望之物。

春天来临时，＂杨记面馆＂在小区旁开张了。

开业那天，我们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老杨系上全新的白围裙，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我负责收银和准备小菜；晓阳穿着印有＂杨记面馆＂字样的T恤，在门口发传单。

街坊邻居都来捧场，连曾经笑话老杨的前同事也来了，点了碗牛肉面，吃完后竖起大拇指：＂杨师傅，你这手艺，比当技术员有出息多了！＂

老杨憨厚地笑了，摸摸后脑勺说：＂瞧你说的，这不是没辙了嘛，哪能跟你们厂里的待遇比。＂

＂诶，现在厂里也不景气，大家都在找出路呢。＂那人叹了口气，＂你这样挺好，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有奔头。＂

一语道破了我们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彼此的支持和理解。

开业第一个月，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备料，深夜才收摊回家，累得腰酸背痛。

但我们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冬日的冰层被融化，家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晓阳的成绩也慢慢提高了，期中考试语文得了全班第三，回家后兴奋地把考卷递给老杨：＂爸，你看，我进步了！＂

老杨接过考卷，认真地看了又看，然后郑重其事地在上面签了字，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儿子，爸爸为你骄傲！＂

这简单的一幕，却是我们过去十年从未有过的温馨场景。

街坊邻居都说我们一家人像换了个人似的，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老宋婶子常开玩笑说：＂瞧瞧杨家这口子，下海经商反倒感情好了，真是咱东北的奇跡啊！＂

＂杨记面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添置了新桌椅，扩大了经营面积。

老杨的手艺越发精进，他研发的＂秘制牛肉面＂成了店里的招牌，常常一天卖出上百碗。

晓阳在学校的表现也越来越出色，不仅学习成绩提高了，还参加了学校的绘画社团，他画的店面宣传画被贴在了面馆的墙上，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我们不再只是为了生存而忙碌，而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每天晚上收摊后，我们一家三口会坐在店里，一边吃宵夜，一边聊聊当天发生的趣事。

老杨变得健谈，常常说着说着就笑出声来；晓阳也爱说了，学校里的见闻、同学间的趣事，都成了我们餐桌上的话题。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相似的笑容，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就是家的意义啊，不是冰冷的房子，不是丰盛的饭菜，而是彼此依靠、共同成长的温暖。

岁月如流水，转眼七年过去了。

晓阳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考上了省内重点大学的美术设计专业。

老杨特意关了店，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家宴，还买了个大蛋糕。

邻居们都来祝贺，王大姐抹着眼泪说：＂晓阳这孩子有出息，当年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真不容易啊！＂

晚上，就我们一家三口的时候，老杨递给晓阳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晓阳打开一看，是那本蓝色日记本，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里记录了这七年来我们的点点滴滴：第一家面馆开业的照片、晓阳获奖时的笑脸、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面馆五周年庆典的热闹场景...

最后一页，是晓阳那个小小的＂福＂字盒子的照片，它现在仍然放在面馆的收银台上，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是我们最珍贵的宝物。

＂儿子，这是爸爸妈妈送你的成人礼。＂老杨的声音有些哽咽，＂希望你永远记得，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家人都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晓阳笑着抱住我们，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当年那个渴望家庭温暖的孩子，也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和坚定。

＂爸，妈，谢谢你们没有放弃彼此，也没有放弃我。＂晓阳轻声说道，＂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那个十一岁的决断，没有成为终点，而是我们家庭新生活的起点。

人生有时需要勇气面对危机，但更需要勇气去理解与包容。

如今回首那段艰难的岁月，我不再后悔当初的冲动，也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

正如北方的春天迟来但不会缺席，家的温暖，也终会穿透寒冬的坚冰。

那張协议书虽然被撕碎，但它却像一场及时雨，浇灌了我们干涸的感情土壤，让爱重新生长。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我们这个普通的家庭，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江河有转折，人生亦是如此。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