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这营生邪性,常年泡在浑黄的河水里,脊梁骨早被阴气啃出了窟窿眼儿。
黄河九曲十八弯,弯弯都藏着要命的勾当。
老河口有个陈三炮,是祖传十三代的捞尸人。
他这营生邪性,常年泡在浑黄的河水里,脊梁骨早被阴气啃出了窟窿眼儿。
可他偏不信邪,总说死人比活人干净,至少不耍心眼子。
那年开春,河面上的冰碴子刚化透,陈三炮就接了单大活。
城南首富赵老爷的独子赵文渊,在渡口祭河神时叫浪头卷了去。
赵家悬了五十两银子的赏钱,惊得满河滩的捞尸人都抻长了脖子。
陈三炮蹲在青石板上磨铁钩子,钩尖在日头底下泛着冷光,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暗自盘算这趟活计得够他喝半年的烧刀子。
下河时辰选在子夜。
陈三炮解了腰间的麻绳,那绳子经年累月泡得发黑,绳头还系着枚铜钱,是祖上传下来镇水鬼的。
他刚踩进水里,就觉着脚底板发凉,像是踩着团冰碴子。
河水裹着泥沙往他裤管里钻,打在腿上生疼。
他眯着眼往河心瞅,月光被浪头搅得稀碎,恍惚瞧见个白影子在漩涡里打转。
“赵家少爷?”陈三炮扯着嗓子喊,声儿被浪头吞了大半。
他甩开膀子往深处游,铁钩子刚触到那白影子的衣角,就觉着后脖颈子一紧,像是有人往他衣领子里吹凉气。
他猛地回头,身后除了翻涌的浪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等把尸体拖上岸,陈三炮的裤衩子都湿透了。
赵文渊的脸泡得发胀,眼珠子鼓得像是要掉出来,嘴角却诡异地往上翘。
陈三炮蹲在尸体旁边抽烟袋,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照得他黝黑的脸膛忽明忽暗。
突然,他觉着后背发痒,伸手一摸,指尖触到个冰凉的凹痕——像是只手印子,五根指头根根分明。
“见鬼了。”陈三炮啐了口唾沫,烟袋锅子往青石板上磕得震天响。
他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在活人身上见着鬼手印。
这手印子不偏不倚正印在命门穴上,像是要把他的魂儿从脊梁骨里往外拽。
赵家派人来收尸那天,陈三炮特意绕到渡口老槐树下烧了把黄纸。
纸灰打着旋儿往河里飘,他瞅着水面发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发髻上插着支银簪子,在风里晃啊晃的。
“这位大哥,”姑娘的声音比黄鹂还脆生,“我哥的尸首,可还安生?”
陈三炮愣了愣神。
他认得这簪子,赵文渊祭河神那天,这簪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
可眼前这姑娘水灵灵的,哪像是刚死了亲哥的模样?
他正要开口,姑娘突然往前迈了半步,绣鞋尖儿差点踩着地上的纸灰。
“姑娘且慢!”陈三炮急得直摆手,“这地方晦气,当心冲撞了。”
姑娘抿嘴一笑,腮边两个酒窝甜得能漾出水来:“大哥说笑了,我自小在河边长大,还怕这些?”话音未落,河面上突然刮起阵阴风,吹得她衣袂翻飞。
陈三炮眼尖,瞅见她裙摆底下露出一截青紫色的脚踝,像是泡了三天三夜的死人肉。
当天夜里,陈三炮就发了高烧。
他躺在炕上直打摆子,嘴里胡言乱语地喊“别拽我”“手印子疼”。
老娘们儿端着姜汤在炕沿上直抹眼泪,说这是叫水鬼盯上了。
陈三炮强撑着睁开眼,瞅见房梁上悬着的那串铜钱,突然想起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捞尸人若是在死人身上见着鬼手印,三日之内必遭横祸。
第二日晌午,陈三炮硬撑着下了炕。
他摸黑去了渡口老船工的窝棚,老船工正就着咸菜疙瘩喝棒子面粥。
听了陈三炮的遭遇,老船工把碗往桌上一墩,粥汤子溅了满桌子。
“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老船工的胡子直哆嗦,“赵家那小子根本不是淹死的,他是叫河神娘娘相中了!
你倒好,硬生生从娘娘嘴里抢食吃!”
陈三炮听得后脊梁发凉。
老船工说,黄河里住着位河神娘娘,专爱挑俊俏的后生当夫婿。
每逢祭河神的日子,总有些倒霉蛋被浪头卷了去。
这些人的尸首捞不得,捞了就要遭报应。
“那姑娘……”陈三炮突然想起白日里见着的银簪子。
老船工脸色一变,抄起笤帚疙瘩就往他身上招呼:“快闭嘴!
那都是河神娘娘的障眼法!
你当那姑娘真是活人?
她裙摆底下露的那是啥?
那是河泥裹着的蛤蟆皮!”
当天夜里,陈三炮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渡口,河水黑得像墨汁,赵文渊的尸体在漩涡里打转。
突然,尸体睁开了眼,眼珠子咕噜噜转到脑后,咧嘴冲他笑。
陈三炮吓得转身要跑,却觉着后背发沉,像是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
他回头一看,那姑娘正趴在他背上,银簪子尖儿抵着他的后心,嘴里哼着支古怪的小调。
“三更天,月牙弯,河神娘娘要嫁男……”
陈三炮猛地惊醒,后背的冷汗把褥子都洇透了。
他伸手往背后一摸,鬼手印子比昨日更深了几分,五根指头都泛着青紫色。
窗外传来梆子声,正是三更天。
他翻身下炕,摸黑翻出祖传的桃木剑,剑身上还刻着道家符咒。
子时刚过,渡口起了大雾。
陈三炮揣着桃木剑往河边走,雾气里飘着股子腥甜味儿,像是烂鱼臭虾混着脂粉香。
他刚走到老槐树下,就听见河里传来环佩叮当的响动。
透过雾气,他瞧见河面上飘着盏红灯笼,灯笼底下站着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发髻上插的正是那支银簪子。
“赵家公子可还安生?”姑娘的声音比昨夜更媚,尾音儿打着旋儿往人心里钻。
陈三炮握紧了桃木剑,剑尖儿在青石板上划出串火星子:“姑娘究竟是人是鬼?”
姑娘掩嘴轻笑,嫁衣下摆突然无风自动。
陈三炮这才瞧见,她脚底下根本不是河水,而是密密麻麻的蛤蟆。
那些蛤蟆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溜圆,背上还生着层青苔似的绒毛。
“大哥说笑了,”姑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自然是河神娘娘的喜娘。
你既坏了娘娘的好事,便留下来当个替身吧!”
话音未落,四周的蛤蟆突然齐声鸣叫。
陈三炮只觉着天旋地转,后背的鬼手印子火烧火燎地疼。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沫子喷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泛起层金光。
他大喝一声,挥剑朝姑娘劈去,剑锋却劈了个空——那姑娘化作团红雾,眨眼间飘到了他身后。
“大哥好狠的心呐。”红雾里伸出只惨白的手,五根指甲足有三寸长,直直朝他后心抓来。
陈三炮就地一滚,后背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鬼手印子顿时裂开道口子,黑血汩汩地往外冒。
就在此时,河对岸突然传来阵悠长的号子声。
陈三炮抬头望去,只见老船工划着条破船破雾而来,船头插着面褪色的杏黄旗。
老船工手里举着个黑陶罐,罐口封着张朱砂符。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老船工口中念念有词,黑陶罐突然炸开,里头飞出只金翅大鹏的虚影。
那虚影长啸一声,双翅扇起罡风,吹得红雾四散。
河里的蛤蟆纷纷爆体而亡,腥臭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
姑娘的尖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她现出原形,竟是只磨盘大的红眼蛤蟆,背上生着张美人脸。
蛤蟆精张嘴吐出团黑气,却被金翅大鹏的虚影啄得粉碎。
它见势不妙,纵身要往河里跳,却被老船工甩出的渔网兜头罩住。
“这孽畜在黄河里修了百年道行,”老船工抹了把脸上的蛤蟆血,“专爱扮作美人勾魂摄魄。
赵家那小子本该是它的替身,偏叫你小子给搅和了。”
陈三炮瘫在地上直喘粗气,后背的鬼手印子渐渐淡去。
他望着老船工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老船工从河里捞起个襁褓,里头裹着的正是他这个弃婴。
天亮时,渡口的雾散了。
陈三炮蹲在青石板上磨铁钩子,钩尖在晨光里闪着寒芒。
老船工坐在旁边卷烟叶,烟锅子里的火星子一明一灭。
“往后还干这营生不?”老船工突然开口。
陈三炮往钩子上啐了口唾沫,咧嘴一笑:“干!
咋不干?
死人比活人干净。”
河面上飘来片红纱,是昨夜蛤蟆精留下的嫁衣残片。
陈三炮甩开膀子往河里甩钩子,铁钩子破开水面的刹那,他仿佛又瞧见了那只惨白的手——不过这回,他没回头。
黄河水裹着残阳的血色,在秋末的寒风里打着旋儿。
陈三炮蹲在渡口青石板上,铁钩子深深插进石缝,钩尖上还凝着昨夜蛤蟆精的绿血。
他望着河面出神,忽觉背脊发凉——那鬼手印虽淡了,却像活物般在皮肉下游走,五指轮廓愈发清晰,仿佛随时要抠进骨头里。
“三炮哥!”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他虎躯一震。
回头见是渡口卖茶汤的春妮,粗布襦裙外裹着件褪色的枣红比甲,发间木簪斜插,倒衬得眉眼清亮如河底卵石。
这姑娘自幼父母双亡,在渡口支个茶汤摊子,见着陈三炮总爱塞碗热汤,说是“祛祛阴气”。
“今儿个的茶汤里加了姜片。”春妮将粗瓷碗往青石上一放,热气氤氲里浮着几点油星,“昨儿夜里河滩上蛤蟆叫得瘆人,我当是……”她忽地噤声,目光落在他后背,手中汤勺“当啷”掉在石板上。
陈三炮不用回头也知她瞧见了什么。
那鬼手印此刻竟泛着幽蓝,五指指甲暴涨半寸,像是要刺破衣料钻出来。
他抓起茶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汤水顺着喉管往下淌,却浇不灭心头那簇邪火。
暮色渐浓时,老船工摇着橹靠了岸。
船头悬着的马灯在风里晃荡,将老人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往青石板上甩下条半人高的青鱼,鱼鳃还在翕动,鳞片上沾着几缕水草。
“往西三十里,水底有座倒扣的龙王庙。”老船工的声音混着河水呜咽,“庙里供的牌位……昨儿夜里显灵了。”
陈三炮摸鱼的手顿了顿。
那龙王庙他幼时听老辈人提过,说是前朝大旱时,县官强征民夫修的。
庙成那日暴雨倾盆,黄河水倒灌庙门,活埋了九十九个工匠。
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渡口总能听见凿木声。
“您老的意思是……”
“那蛤蟆精不是主凶。”老船工突然攥住他手腕,枯枝般的手指硌得人生疼,“你背上这手印,是庙里冤魂的请柬。
三日后的血月夜,它们要借你的身子还阳。”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炸开道水柱。
青鱼受惊跃出水面,鱼尾扫过陈三炮面颊,竟带起一阵阴风。
他抬眼望去,只见对岸芦苇丛无风自动,隐约露出半截石碑,碑文被青苔糊了大半,唯余“永镇”二字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当夜子时,陈三炮背着桃木剑潜入龙王庙遗址。
河水漫到腰际,腐殖质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他摸着残垣断壁前行,指尖触到处皆是黏腻的水藻。
忽然,脚下石板“咯吱”作响,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阴风裹着铁链声从洞底涌出。
“果然在此。”
他点亮火折子,顺着石阶往下走。
洞壁刻满符咒,却都被利爪抓得斑驳。
越往下走,水声越急,隐约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
待到洞底,但见八根青铜柱呈八卦阵排开,每根柱子上都锁着具白骨,手腕脚踝皆被玄铁链贯穿。
正北方的柱子最为特殊,锁着具女尸。
她身着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火光下流转,发间银簪却与赵家姑娘那支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她后背也印着个鬼手印,五指深深抠进肩胛骨,指缝间渗出黑血,顺着嫁衣纹路往下淌。
“百年了……”女尸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擦过铁板,“你们陈家,终究还是来了。”
陈三炮如遭雷击。
这女尸竟认得陈家!
他正要发问,女尸突然暴起,玄铁链哗啦作响。
她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扭转,面孔在美貌与腐肉间变幻,嫁衣下摆无风自动,露出森森白骨的脚踝——那里也生着层蛤蟆皮似的青苔。
“当年你祖上为求富贵,将九十九个工匠活祭河神。”女尸的指甲暴涨三寸,指尖滴落的黑血在地上烧出青烟,“我本是漕帮大小姐,随父押货至此,竟被你们推入黄河顶缸!
如今河神发怒,要你们陈家世世代代当替死鬼!”
陈三炮踉跄后退,后背撞在青铜柱上。
鬼手印突然发烫,像是烙铁按在皮肉间。
他这才明白,祖传的捞尸术根本不是什么营生,而是用活人阳寿平息河神怒火的邪法!
每具捞起的尸体,都是替陈家挡灾的替身!
“赵家公子……”他嘶声道,“他本不该死?”
女尸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震得洞顶碎石簌簌而落:“那后生八字纯阳,正合河神胃口。
偏你多管闲事,如今血月将至,若不寻个至阴至煞的魂魄献祭,整条黄河都要变成血河!”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闷雷声。
陈三炮抬头望去,只见头顶裂缝中透进血色月光,将青铜柱上的符咒映得血红。
八具白骨突然齐声哀嚎,玄铁链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竟与老船工给的桃木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女尸趁机扑来,嫁衣化作万千红绸缠住他四肢。
陈三炮嗅到浓烈的腥甜味,眼前浮现出无数幻象:幼时见过的溺水者,死状凄惨的蛤蟆精,还有老船工深夜磨剑的背影……他突然明白,那老船工根本不是凡人!
“前辈!
救我!”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嘶吼。
破空声骤起,桃木剑穿透红绸钉入石壁。
老船工的身影出现在洞口,手中持着半截断剑,剑身流淌着暗金色血液。
他口中念念有词,断剑突然迸发刺目光芒,将红绸烧成灰烬。
“孽畜!
当年饶你一命,竟敢勾结河妖!”老船工须发皆张,手中断剑化作金龙虚影,“今日便让你魂飞魄散!”
女尸发出凄厉惨叫,嫁衣寸寸碎裂。
陈三炮趁机扯断腰间麻绳——那绳子浸过公鸡血与朱砂,此刻在血月下泛起红光。
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绳上,绳子竟如活物般缠住女尸脖颈。
“以吾之血,启吾之誓!”他高举桃木剑,剑身符咒与麻绳红光交相辉映,“今日我陈三炮,愿以余生阳寿为祭,换这黄河百年太平!”
女尸的哀嚎戛然而止。
她化作漫天星火消散前,最后看了眼陈三炮后背的鬼手印。
那印记此刻已变成纯金色,五指轮廓化作五道符咒,深深烙进皮肉之中。
老船工踉跄着扶住青铜柱,断剑插在身侧,剑柄上的金龙鳞片簌簌掉落。“你可知这誓言的代价?”他喘息着问道,“从此你便是活死人,见不得阳光,触不得生人,每逢月圆之夜还要受万虫噬心之苦。”
陈三炮望着洞外渐亮的东方,第一缕晨光正刺破血色月轮。
他摸了摸后背,鬼手印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触感,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拍打。
“总比当替死鬼强。”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再说,还有春妮的茶汤等着我呢。”
老船工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震得洞顶碎石滚落,惊起芦苇丛中一群白鹭。
当朝阳跃出水面时,两人已站在渡口青石板上,身影被拉得老长,与来往的船工商贾融作一片。
自此,老河口多了个怪人。
陈三炮依旧背着铁钩子在渡口晃荡,却再不接捞尸的活计。
有船工见他深夜蹲在芦苇丛里,对着河水喃喃自语;也有茶客瞧见他与卖茶汤的姑娘并肩而立,姑娘发间木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银的,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只有老船工知道,每月十五的子夜,黄河底会传来凿木声。
陈三炮便背着桃木剑,提着盏河灯潜入水底。
灯影摇曳处,八具白骨已化作石雕,唯有正中那具女尸面容安详,嫁衣上的凤凰展翅欲飞。
而陈三炮后背的鬼手印,会在此时发出微光。
五指轮廓化作金线,顺着河水流向远方,所过之处,浪涛皆化作涟漪,像是无数双手在轻轻托举。
有夜航的船工说,那光里依稀可见个穿嫁衣的姑娘,正对着河岸盈盈下拜。
春去秋来,黄河水涨了又落。
某日清晨,卖茶汤的摊子前来了个说书先生。
他醒木一拍,开口便是:“那捞尸人陈三炮,背上生着鬼手印,却是镇河的活神仙……”
人群里突然传来声嗤笑。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个黑脸汉子蹲在青石板上,正就着茶汤啃烧饼。
他后背的衣衫被晨风掀起一角,隐约可见金色纹路流转,宛如游龙。
春妮红着脸往他碗里添了勺糖,他也不推辞,就着甜香咬下大块烧饼。
渡口的风掠过河面,带着水汽与阳光的味道,将说书先生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
唯有那盏河灯的传说,随着船工的号子声,在黄河九曲十八弯里代代相传。
黄河解冻后的第一场雨来得邪性。
陈三炮蹲在渡口老槐树下啃烧饼,簌簌雨丝混着冰碴子往脖领子里钻。
他抬头望天,乌云压得河面发黑,对岸芦苇丛里惊起群白鹭,翅膀拍碎雨帘,倒像是有人往水里扔了串鞭炮。
“三炮哥!”春妮举着油纸伞从茶汤摊子后头钻出来,粗布裙摆沾满泥点子,“老船工在芦苇荡里捞着个铁匣子,说是要见你。”
烧饼渣子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陈三炮抹了把嘴,铁钩子往肩头一扛就往西头奔。
这老船工自打上月替他挡了女尸一掌,整宿整宿咳血,却偏生跟个没事人似的,天不亮就往河滩上转悠。
芦苇荡里雾气浓得化不开。
陈三炮拨开挡路的苇杆,忽听得铁链拖地的声响。
循声望去,老船工正跪在泥地里,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抠着个半人高的青铜匣。
匣面雕着睚眦吞月的纹样,四角铜环上缠着发黑的麻绳,绳结处还封着块龟甲。
“别碰!”老船工突然嘶吼,惊得陈三炮后撤半步。
老人脖颈青筋暴起,嘴角挂着血丝,“这是河神娶亲的聘礼,沾了人血就要……就要……”
话音未落,匣中突然传出指甲抓挠声。
陈三炮后脊梁发凉,后背的鬼手印突然发烫,五指轮廓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他猛地想起昨夜子时,渡口来了艘无灯的乌篷船,船头站着个戴红盖头的新娘,嫁衣下摆滴着的水竟在青石板上烧出焦痕。
“让开!”老船工突然暴起,枯瘦身躯爆发出惊人气力,竟将陈三炮撞出丈余。
老人颤抖着咬破指尖,在龟甲上画出血符。
青铜匣应声而开,浓重的腐臭味混着腥甜气扑面而来,匣中赫然躺着具女尸,眉眼竟与春妮有七分相似!
陈三炮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女尸腕间系着串银铃,正是春妮常戴的那串。
他恍惚想起三年前捡到这姑娘时,她襁褓里就裹着半块残缺的银铃,另一半至今还锁在他床头的樟木匣里。
“她是漕帮大小姐的转世。”老船工咳着血沫子,手指深深抠进泥地,“当年九十九个工匠的怨念附在聘礼上,每隔三十年就要借女身还阳。
你背上这鬼手印,本该是她的……”
惊雷炸响天际。
陈三炮眼睁睁看着女尸眼皮颤动,银铃无风自动。
他抄起铁钩子就往匣中刺去,钩尖却穿透尸身扎进泥里——那竟是团虚影!
女尸化作漫天红绸缠住老船工脖颈,老人眼球暴突,双手在空中乱抓,指尖带起道道黑气。
“快走!”老船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龟甲拍在陈三炮胸口。
符文亮起的刹那,陈三炮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躺在茶汤摊子后头。
春妮正往他额头上敷凉帕子,泪珠子啪嗒啪嗒掉在他手背上。
“老船工呢?”他挣扎着要起身,后背却撞翻了煮茶汤的陶罐。
滚烫的汤水泼在青石板上,蒸腾起股诡异的白雾。
雾气中隐约现出老船工的身影,老人胸口插着半截青铜匣的碎片,嘴角却挂着解脱的笑。
“去……去找摆渡人……”老人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他在黄河眼守了百年,知道怎么……怎么斩断这轮回……”
话音未落,雾气骤散。
陈三炮攥紧胸前的龟甲,指腹触到凹凸的纹路——那竟是半幅黄河水道图,红点标注处赫然写着“鬼门渡”三字。
春妮突然抓住他手腕,冰凉的指尖让他想起昨夜乌篷船上的新娘。
“我也去。”姑娘的声音带着颤,眸子里却燃着火,“这银铃……这银铃是我出生时就戴着的。”
黄河眼在三不管地界。
陈三炮背着春妮淌过齐腰深的河水,铁钩子在泥沙里划出火星。
此处水流诡谲,暗涡中不时浮起森森白骨,更有数丈长的黑影贴着河床游弋,所过之处水草尽数枯萎。
“抱紧了!”陈三炮突然暴喝,铁钩子狠狠扎进头顶岩壁。
两人借力荡过断崖,春妮的发簪勾住岩缝,青丝散落间露出后颈的朱砂痣——与女尸眉心那点红痕一模一样。
断崖下是处天然溶洞,洞顶垂着万千钟乳石,状如利剑。
洞心泊着艘乌篷船,船头坐着个披蓑衣的老翁,斗笠压得极低,手中竹篙却泛着金属寒光。
“摆渡人?”陈三炮将铁钩子横在胸前,后背鬼手印灼痛难当。
那印记此刻已化作金色罗盘,指针直指老翁。
老翁突然抬头,斗笠下露出双青灰色的眼珠。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森白牙齿:“陈家小子,你祖上欠的债,该还了。”话音未落,竹篙点地,整条船竟腾空而起,船头撞在钟乳石上迸出火星。
石屑纷飞中,陈三炮看清船帮上密密麻麻的刻痕——竟全是陈家人的名字!
“百年前你曾祖父为求富贵,将九十九个活人钉在船底沉河。”老翁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传来,“那女尸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漕帮大小姐。
她为救百姓私放赈灾粮,却被你祖上推入黄河顶罪!”
春妮突然踉跄着扑向船舷,银铃在寂静中响得惊心。
老翁瞳孔骤缩,竹篙猛地刺向她咽喉。
陈三炮飞身去挡,后背重重磕在钟乳石上,鬼手印金光大盛,竟将竹篙震得粉碎!
“原来如此!”老翁突然狂笑,蓑衣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密布咒文的皮肉,“这女娃是转世的河神新娘,而你……你是被鬼手印选中的守棺人!
你们本该在血月夜成亲,用至阴至阳之体镇住黄河眼!”
溶洞开始剧烈震颤,洞顶钟乳石如暴雨倾泻。
陈三炮将春妮护在身下,后背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
鬼手印的金光却愈发耀眼,五指化作锁链缠住老翁四肢。
他这才惊觉,每当自己受伤流血,金光便会强盛三分——这印记竟在以他的性命为祭!
“带她走!”陈三炮将春妮推向暗河支流,自己却反身扑向老翁。
两人滚作一团撞进暗河,冰冷河水灌入口鼻。
他恍惚看见无数冤魂从河底浮起,有穿囚衣的工匠,有戴银簪的姑娘,还有老船工佝偻的背影。
暗河尽头是处水宫。
夜明珠将穹顶照得通明,正中央悬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的女尸与春妮分毫不差。
老翁突然化作黑雾钻入棺中,女尸猛然睁眼,眉心朱砂痣红得滴血。
“三百年了……”女尸的声音在宫室中回荡,“你们陈家欠我的,该用血来偿!”
陈三炮的后背开始龟裂,金光如蛛网般蔓延至全身。
他终于明白,这鬼手印根本不是诅咒,而是河神赐予的枷锁——陈家世世代代背负着镇压冤魂的使命,而今夜,便是轮回终结之时。
“春妮!”他冲着暗河嘶吼,“用银铃刺我眉心!”
水声轰鸣中传来清越的铃响。
春妮举着半截银簪扑来,发丝在水中散开如墨。
陈三炮最后看了眼水晶棺中的自己——那分明是个身着新郎官服饰的陈家先祖,眉眼与他如出一辙。
银簪刺入的刹那,金光冲天而起。
陈三炮感觉灵魂被生生撕裂,一半坠入黑暗深渊,一半飘向光明彼岸。
他听见春妮的哭喊,听见黄河水的咆哮,更听见无数冤魂的恸哭。
“以吾之魂,镇尔之怨……”他最后呢喃着,后背的鬼手印化作实质,五指深深抠进水晶棺。
棺中女尸的面容逐渐模糊,最终化作漫天星斗,顺着暗河漂向远方。
黎明时分,摆渡人的乌篷船再度出现在渡口。
船头立着个素衣姑娘,发间银铃在晨风中轻响。
有早起打鱼的船工看见,她身后站着个半透明的黑影,正用铁钩子替她拨开芦苇,后背的金光在朝阳下若隐若现。
“三炮哥,喝口茶汤吧。”春妮将粗瓷碗递过去,指尖擦过他虚幻的掌心。
黑影咧嘴一笑,就着她的手饮尽热汤,喉结滚动的虚影映在河面上,惊起数只白鹭。
自此,老河口多了个传说。
每逢月圆之夜,渡口总会飘来盏河灯,灯影里坐着对璧人。
男人背着铁钩子沉默不语,姑娘发间银铃叮咚作响,两人身影倒映在黄河水中,竟与三百年前那对新人别无二致。
只有摆渡人的乌篷船知道,黄河眼下的水晶棺再未现世。
只是每年清明,棺木所在之处会开出大片血色莲花,莲心托着半块残缺的银铃,在暗河中载沉载浮,宛如女子未尽的泪。
而陈三炮的鬼手印,终究成了黄河上的又一段传奇。
船工们说,那印记会在雨夜浮现,五指化作金链锁住作祟的水鬼。
更有人声称,曾在暴风雨中见过个黑脸汉子,他背着铁钩子踏浪而行,所过之处,惊涛化作涟漪,像是有无数双手在轻轻托举。
春妮的茶汤摊子依旧支在渡口。
只是如今她煮汤时总会多添碗水,说是给“那位”留的。
有醉汉起哄问是谁,她便笑着指向河心,那里正有盏河灯悠悠漂来,灯影里的人影冲她挥了挥手,铁钩子在月光下闪过道寒芒。
来源:隔壁施同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