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九娘将褪色的蓝布头巾又往下扯了扯,枯枝般的手指攥紧竹竿,竿头系着的白幡在风里猎猎作响。
北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子,在青石巷口打着旋儿。
林九娘将褪色的蓝布头巾又往下扯了扯,枯枝般的手指攥紧竹竿,竿头系着的白幡在风里猎猎作响。
这幡子原是给活人哭灵用的,如今却要往鬼门关前招魂。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城隍庙檐角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九娘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竹竿在雪地上划出歪斜的痕迹。
她知道这是鬼差在催,今夜要替的冤魂,是吊死在城西老槐树下的苏绣娘。
三日前衙门贴出告示,说苏绣娘与人通奸败露,羞愤自缢。
可九娘分明记得,那日替苏家哭灵时,棺材里渗出的不是羞耻的胭脂味,倒像是浸透了黄连的苦胆汁。
雪粒子扑在脸上生疼,九娘摸到老槐树下。
树皮皲裂的沟壑里还凝着暗红血渍,像极了绣娘出嫁那日,喜服上金线绣的并蒂莲。
她忽然听见环佩叮当,抬头便见个红衣女子悬在枝头,舌尖垂到锁骨,绣鞋尖儿还沾着未化的雪。
"姑娘且慢投胎。
九娘将竹竿往雪地里一杵,白幡无风自扬,"老身这双招魂眼,专替枉死的冤魂讨公道。
绣娘的魂魄在空中晃了晃,忽然化作漫天红绸。
九娘只觉眼前血光翻涌,再睁眼时已站在苏家绣坊。
绣架上的金线牡丹开得正艳,可那针脚分明是倒着绣的——这是绣娘临终前用血画的符咒。
"妈妈!
脆生生的呼唤惊得九娘转身,十四五岁的少女捧着绣绷跑来,鬓边银铃随着步子叮咚作响。
这该是三年前的苏绣娘,眉眼间还带着未褪的稚气。
九娘正要开口,忽听得前院传来瓷器碎裂声。
绣娘脸色骤变,慌忙将九娘推进后院柴房。
透过门缝,九娘看见个穿绸裹缎的胖子正揪着苏掌柜的衣领:"你女儿的绣工抵得上万两黄金,若肯献给知府大人……"
"大人明鉴!
苏掌柜噗通跪地,"小女已与城南布商家定亲……"
话音未落,胖子抬脚便踹。
绣娘的银铃在九娘耳边炸响,再睁眼时场景已换到城郊破庙。
暴雨倾盆如天河倒灌,绣娘浑身湿透缩在神像后,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
庙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九娘看见知府师爷举着灯笼,身后跟着四个衙役。
"苏姑娘好手段。
师爷皮笑肉不笑,"竟敢偷换知府大人的寿礼。
那幅《百鸟朝凤图》里的金线,怎的变成了寻常蚕丝?
绣娘猛地站起,油纸包里的绣样散落满地。
九娘俯身拾起,只见凤凰尾羽处针脚凌乱,分明是被人拆了金线又匆匆补上的痕迹。
"这是王记金铺的收据!
绣娘声音发颤,"大人要的金线,小女三日前就……"
"啪!
马鞭破空声打断她的话。
绣娘踉跄着撞上供桌,烛台倾倒燃着裙角。
九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一片虚空。
火光映红绣娘的脸,她忽然冲着九娘凄然一笑,转身冲进雨幕。
再睁眼时,九娘已站在老槐树下。
绣娘的魂魄正被两个鬼差用铁链锁着,脖颈上的勒痕泛着青黑。
九娘突然将竹竿横在身前:"两位官爷且慢,这姑娘阳寿未尽!
"哪来的疯婆子!
高个鬼差抬脚便踹。
九娘不躲不闪,任由那脚穿透胸膛。
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铁链,招魂幡上的符咒无风自燃:"老身替人哭灵三十载,见过太多冤魂。
这姑娘眉间尚有七分生气,分明是被人用厌胜之术断了命数!
鬼差对视一眼,忽然松开铁链。
九娘只觉喉头腥甜,招魂幡的火苗蹿起三尺高。
绣娘的魂魄渐渐凝实,化作当年出嫁时的模样。
她朝着九娘盈盈下拜,指尖忽然凝出滴血泪。
血泪坠地的刹那,九娘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知府书房里,王记金铺的东家正将一匣金条推给师爷;城南布商宅院,新婚的绣娘夫君搂着青楼女子冷笑;还有昨夜衙门地牢,仵作正往绣娘指甲缝里塞着不属于她的金线……
"原来如此。
九娘抹去嘴角血迹,竹竿在雪地上重重一顿。
积雪突然裂开道缝隙,露出底下青砖。
她弯腰抠出块砖,砖缝里嵌着半片染血的指甲——正是昨夜仵作塞进绣娘指缝的那片。
鬼火突然大盛,九娘听见锁链拖地的声响。
她转头望去,只见绣娘的魂魄正与七个模糊身影缠斗。
那些身影里有知府、有师爷、有金铺东家,还有绣娘那负心的夫君。
招魂幡的火苗化作万千金针,随着九娘的竹竿指向何处,便刺向何处。
"妈妈当心!
绣娘突然扑到九娘身前。
九娘这才惊觉,知府的魂魄不知何时挣脱了金针,正举着判官笔当胸刺来。
绣娘的魂魄瞬间透明三分,却仍死死抱住知府的腿。
九娘只觉心口剧痛,招魂幡的火苗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冷的北风,也是这样漫天飞雪。
那时她还是戏班的花旦,被恶霸逼着唱堂会,是师父用命换了她逃出生天……
"师父!
九娘嘶声长啸,竹竿突然迸发出刺目青光。
她看见师父的魂魄从招魂幡里走出,白发白须在风中飞扬。
老人将判官笔夺过,反手刺进知府天灵:"徒儿,哭丧人不是替人哭,是替天哭!
青光所到之处,冤魂尽散。
绣娘的魂魄渐渐凝实,朝着九娘与师父深深叩首。
九娘伸手去扶,却见绣娘化作漫天红绸,其中一片轻轻落在她掌心——是半幅未绣完的并蒂莲。
天将破晓时,九娘拄着竹竿往回走。
雪地上留着串血脚印,却很快被新雪覆盖。
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银铃声响,转头只见老槐树上新绽了朵红梅,花蕊间凝着滴将落未落的雪珠。
三日后,知府衙门突然走水。
大火烧了整夜,等众人扑灭时,只在废墟里找到七具焦尸,每具心口都插着半片染血的指甲。
而城南布商家传出消息,新过门的少夫人昨夜悬梁自尽,手里还攥着幅未绣完的《百鸟朝凤图》。
九娘依旧走街串巷替人哭灵。
只是她的竹竿上多了串银铃,招魂幡里总夹着片红绸。
有夜归人见过她在雪地里独舞,枯枝般的手指翻飞如蝶,绣出的并蒂莲竟比活人绣的还要鲜活三分。
这年冬至,九娘在城隍庙前咽了气。
临终前她将竹竿插在雪地里,白幡无风自动,竟显出幅完整的《百鸟朝凤图》。
路过的货郎说,那凤凰的眼睛是用金线绣的,在雪光下亮得晃眼。
而城西老槐树自那夜起,每逢月圆便开满红梅。
有胆大的樵夫曾在树洞里捡到半幅绣品,针脚细密处藏着行小字:"妾身原是清白骨,错把痴心付豺狼。
绣样角落里,并蒂莲开得正艳,银铃在花蕊间叮咚作响。
老槐树的红梅开到第七个年头,城隍庙前的青石阶生出了蜿蜒血纹。
九娘的竹竿依旧斜倚在庙门旁,只是白幡上的金线凤凰每到子时便会振翅欲飞,投在墙上的影子竟似活物,引得夜归人绕道而行。
这夜月隐星沉,货郎张二狗挑着空担途经城隍庙。
忽见竹竿上的银铃无风自鸣,白幡金影里竟走出个红衣女子。
那女子赤足踏雪,足踝银铃与九娘当年所佩一般无二,只是眉心多了粒朱砂痣,映着雪光红得妖异。
"张郎可要听个故事?
女子指尖轻点,积雪顿时化作水晶棋盘。
张二狗双腿如灌铅汞,眼睁睁看着自己跌坐在棋盘对面,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枚黑子。
棋局初开,张二狗便觉寒意刺骨。
红衣女子每落一子,便有幻象自棋盘升起。
他看见知府师爷的焦尸在暴雨中爬起,断指缝里钻出条条金线,线头系着的竟是城南布商的心脏;又见王记金铺的东家在熔炉前狂笑,金水浇铸成九条锁链,直通向地底某处暗室。
"该你了。
女子红袖轻拂,棋盘上浮出枚白子。
张二狗颤抖着伸手,指尖触到棋子的刹那,耳畔炸响万千冤魂哭嚎。
他看见绣娘悬在槐树上的第七夜,七根金线从地底升起,贯穿她四肢百骸,而线头连接的竟是七盏青铜人油灯。
"这是……锁魂引命阵!
张二狗突然嘶声尖叫。
他幼时听游方道士说过,此阵需集齐七位至阴之人的魂魄,以金线为引,可续命三十载。
只是布阵之人每日子时都要往阵眼添盏人油,而供油之人……
红衣女子突然轻笑,棋盘幻象陡然一变。
张二狗看见自己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胸口插着根金线,线那头连着个黑袍人。
那人转过身来,赫然是已死去七年的九娘——只是此刻她面色红润如生,手中竹竿化作判官笔,正蘸着他的心头血在虚空画符。
"你早该死了。
九娘的声音带着双重的回响,"三十年前师父教我哭丧引魂,却没教我如何斩断因果。
她突然将判官笔刺入自己心口,飞溅的血珠在半空凝成枚黑子,重重砸在棋盘天元位。
张二狗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九幽黄泉。
忘川河上飘着无数金线,每根线头都系着个摇曳的魂灯。
他看见绣娘的魂魄被困在灯芯里,正用绣花针一下下刺着灯罩,每刺一下,金线便收紧三分。
"妈妈救我!
绣娘突然望向河岸。
九娘的魂魄正与七个黑影缠斗,那些黑影面容不断变幻,时而化作知府,时而化作布商,最后竟都成了九娘自己的模样。
她手中招魂幡化作万丈红绸,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张哭丧的脸。
"徒儿,你还不明白吗?
苍老的声音自云端传来。
张二狗抬头望去,只见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踏月而来,手中拂尘扫过处,黄泉竟开出朵朵青莲,"你师父当年为救你逆天改命,早与这锁魂阵结下因果。
如今阵眼松动,七魄反噬,你需在子时前……"
老道话音未落,九幽突然震动。
无数金线从地底窜出,在空中结成张遮天巨网。
九娘的魂魄被金线缠住,渐渐显出原型——竟是具穿着戏服的骷髅,指尖还攥着半片染血的银铃。
"师父!
张二狗突然福至心灵。
他想起幼时戏班着火那夜,师父将他推出火场时,颈间银铃也是这样滴着血。
原来这些年替人哭灵的九娘,从来都是具被金线操控的傀儡!
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指尖点在他眉心:"你本该是第八根金线的祭品。
她说着扯开衣襟,心口处赫然有七个血洞,每个洞中都嵌着枚棋子,"可你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个在绣坊里数着银铃等情郎的傻姑娘。
张二狗突然看清女子面容——与绣娘一模一样,只是眉间朱砂痣里藏着道金线。
他猛然醒悟,这哪里是什么红衣女鬼,分明是绣娘被拆散的第七魄!
"破阵需三物。
老道的声音在风中飘荡,"至孝之泪,至嗔之血,至痴之魂。
他说着将拂尘抛向忘川,青莲瞬间化作万千利剑,"子时三刻前,若凑不齐这三物,七魄归位之时,便是此界崩塌之日!
张二狗看着绣娘的魂魄在灯罩里渐渐透明,突然转身冲向奈何桥。
他想起昨夜替人哭灵时,那老妇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喊"儿啊",浑浊的泪正落在他掌心。
又想起货担里还藏着半壶雄黄酒,是给患癞疮的独子擦身用的。
当至孝之泪滴在绣娘灯罩上时,忘川突然掀起万丈波涛。
张二狗被浪头卷入河底,却见无数金线正缠着个襁褓——那是绣娘未出世的孩子!
他咬破舌尖将雄黄酒喷向金线,至嗔之血化作火龙,瞬间烧断三千烦恼丝。
"还差至痴之魂!
老道的声音已带着颤音。
张二狗突然望向自己胸口,那里插着的金线正在发烫。
他想起戏班大火那夜,师父将他推出火场时说的话:"活下去,替我看看新朝的太阳。
"师父,徒儿来迟了。
张二狗突然抓住金线,任由它穿透胸膛。
他的魂魄被金线拽着飞向阵眼,却在途中与九娘的骷髅擦肩而过。
那具骷髅突然伸手抓住他,干枯的指骨间掉出半片银铃。
两片银铃在空中相合的刹那,张二狗听见三十年前的戏腔破空而来。
他看见师父穿着染血的戏服,在火场中跳着最后的剑舞;看见绣娘抱着未出世的孩子,将银铃系在他脚踝;看见九娘的魂魄从骷髅中挣脱,化作漫天星斗。
"痴儿!
老道拂尘急扫,将张二狗的魂魄从阵眼拽回。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躺在城隍庙前,胸口插着半截竹竿——正是九娘当年那根。
而竹竿上的白幡已化作金桥,直通向九霄云外。
子时三刻的钟声响起时,七盏人油灯同时熄灭。
绣娘的七魄自灯中飞出,在半空结成完整的魂体。
她朝着张二狗盈盈下拜,指尖忽然凝出滴七彩血泪。
那血泪坠入黄泉的刹那,忘川倒流,金线成灰,无数冤魂踏着金桥升入天际。
老道突然对着张二狗长揖及地:"小友可知自己是谁?
他说着展开幅泛黄的画卷,上面画着个穿戏服的少年,眉心朱砂痣与绣娘一般无二,"三十年前戏班大火,烧死的不是花旦,而是被选作阵眼的戏子。
你师父用换魂术保你一命,自己却成了阵中傀儡。
张二狗望着画卷上陌生的自己,突然听见漫天银铃声响。
他低头看去,脚踝不知何时多了串银铃,每走一步都踏出朵青莲。
而怀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幅绣品,并蒂莲开得正艳,花蕊里藏着行小字:"妾身原是痴心骨,错把轮回作浮生。
天将破晓时,货郎张二狗的尸体在城隍庙前消失。
有人说看见他踏着金桥去了海外仙山,有人说在绣坊遗址见过他教女童绣花,还有樵夫说在老槐树里听过双人对唱——那戏腔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唱的正是一出《锁魂引命》。
而那根插在青石阶上的竹竿,每到子时便会发出凤鸣。
有胆大的孩童凑近去看,只见白幡上的金线凤凰振翅欲飞,喙中衔着的不是橄榄枝,而是半片染血的银铃。
残月如钩,悬在青冥山巅将坠未坠。
山脚客栈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檐角铜铃便无风自动,惊得掌柜老吴从算盘堆里抬头。
他望着堂中那道踏雪而来的身影,青衫下摆沾着星点磷火,手中竹杖竟是截雷击木,杖头悬着的不是寻常灯笼,而是颗会呼吸的夜明珠。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吴话音未落,便见那青年抬手拂去肩头落雪。
他生得眉目清朗,偏左眼覆着片半透明的蝉翼纱,纱上流转着星图暗纹,每走一步便有光尘簌簌而落。
“要间临街的房。”青年指尖轻叩柜台,三枚刻着蝌蚪文的青铜钱排成北斗状,“再温壶梨花白,备两碟茴香豆。”
老吴正要应声,后厨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他脸色骤变,正要开口,却见青年已转身循声而去。
穿过三道回廊时,青年竹杖点地,声如玉磬:“吴掌柜的千金,可是自七日前开始夜夜惊梦?”
话音未落,后厨门帘猛地掀起。
十四五岁的少女赤足奔出,发间银簪斜插,正是老吴独女阿箬。
她怀中紧紧搂着个青瓷枕,枕面绘着幅残缺的《锁魂图》,此刻图上金线竟如活物般游走,在她雪白脚踝缠出道血痕。
“公子救命!”阿箬扑通跪地,瓷枕脱手坠地却未碎裂,反而化作团金雾。
雾中隐约现出七盏青铜人油灯,灯芯处各困着个虚影——有垂髫稚子抱着褪色虎头帽,有白发老妪攥着半截断梳,最末那盏灯里,分明是张与青年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青年竹杖横扫,金雾顿时凝成冰晶。
他俯身拾起冰晶,蝉翼纱下的瞳孔微微收缩:“锁魂引命阵竟还有残阵留存,看来当年天机阁那场大火,烧得不够干净。”
此时客栈大门轰然洞开,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老吴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锦衣公子,手中折扇轻摇,扇面绘着幅《百鬼夜行图》:“好个识得天机阵的盲眼书生,不如随本公子去地宫走走?
那里正缺个懂阵法的祭品。”
青年转身时,竹杖已抵住公子咽喉。
他指尖抚过扇面,画中百鬼突然发出凄厉哀嚎:“南疆鬼王宗的噬魂扇,倒比七年前精进了些。
只是这扇骨里封着的七魄,可还认得故人?”
话音未落,扇中鬼影突然冲破桎梏。
阿箬怀中瓷枕骤然发烫,金线化作锁链缠向鬼影。
青年袖中飞出三枚铜钱,铜钱相撞迸出青火,竟将鬼影炼成颗莹白珠子。
他屈指一弹,珠子没入阿箬眉心,少女脚踝血痕顿时消退。
“你……你怎会我天机阁秘术?”老吴突然踉跄着扶住门框,腰间玉佩突然迸裂,露出里面刻着的“天机阁外门执事”字样。
他望着青年左眼的蝉翼纱,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少阁主?
您还活着?”
青年却未答话,竹杖重重顿地。
整座客栈突然震颤,青砖缝隙中涌出无数金线,在空中结成张遮天巨网。
他抬手扯下蝉翼纱,露出只流转着星河的眼眸:“吴叔可识得此物?”
那眼中星河突然倒转,显出幅血色画面:三十年前天机阁主峰,七根通天金柱贯穿地脉,每根柱上都绑着个与青年面容相似之人。
第七根金柱前站着个红衣女子,正是绣娘模样,只是眉心多了道血色裂痕。
“原来师尊当年取我七魄分魂,是为布这逆天改命的七星续命阵。”青年指尖抚过星河之眼,眼中竟落下两行血泪,“他以天机阁七百弟子的命为祭,换来的却是七具行尸走肉。”
此时客栈外传来驼铃声响,十二匹白骆驼踏雪而来。
驼峰上坐着个蒙面女子,手中琵琶弦上凝着冰霜。
她指尖轻拨,整座青冥山突然飘起鹅毛大雪,雪片中隐约可见无数人影——正是七年前葬身火海的天机阁弟子。
“少阁主好记性。”女子声音清冷如雪,“只是你可知,这锁魂阵的第八根金线,本该系在你心头?”她说着扯下面纱,露出半张与绣娘一模一样的脸,另半张脸却布满金线,如同蛛网般爬满脖颈。
青年竹杖突然迸发青光,空中金线应声而断。
他望着女子眉心血痕,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师父将蝉翼纱覆在他眼上时,袖中滑落的正是半块与女子颈间相同的金线玉佩。
“师妹。”青年声音发颤,“当年你抱着刚出生的婴孩闯出火海,金线已入心脉,为何还要回来?”
女子突然放声大笑,琵琶弦上飞出七道血光。
血光没入客栈各处,地面顿时裂开七道深渊,深渊中升起七座青铜祭坛。
每座祭坛上都绑着个虚影——有垂垂老矣的老吴,有昏迷不醒的阿箬,还有五个面容模糊的男女,竟都与青年有三分相似。
“师兄当真以为,这锁魂阵是为续命?”女子指尖抚过琵琶,弦上浮现出幅星图,“这是师尊留下的后手——当七星归位时,第八颗将星便会觉醒。
而你,就是那颗被天道遗弃的将星!”
祭坛突然发出轰鸣,七道光柱冲天而起。
青年只觉心口剧痛,蝉翼纱下的星河之眼开始逆流。
他看见绣娘抱着婴孩在火场中狂奔,看见老吴将阿箬藏进地窖,看见自己七魄分魂被钉入金柱的瞬间——原来所谓逆天改命,不过是场以天地为棋盘的赌局。
“师妹可知,天机阁秘典最后一页写着什么?”青年突然扯断颈间金线,眼中星河化作万千利剑,“‘七星聚顶日,将星陨落时。
若要破此劫,须得逆命人。’”
他说着将竹杖插入地面,雷击木瞬间生根发芽,化作通天巨树。
树冠上垂下七条金链,却不是缠向祭坛,而是没入青年自身。
老吴突然惊呼出声,只见青年七窍开始流血,每滴血落地都化作朵青莲。
“少阁主不可!”老吴扑上前时,却被金链弹开。
他怀中突然掉出半块玉佩,与女子颈间那块严丝合缝。
女子看着合并的玉佩,金线覆盖的半张脸突然开始皲裂:“原来师尊当年……竟将本命玉佩一分为二……”
阿箬此时突然睁眼,她眉心白珠发出强光,空中残存的金线纷纷断裂。
青年身形渐渐透明,却朝着女子露出释然笑意:“师妹,当年你偷换婴孩,让我带着星河之眼逃出天机阁,可曾后悔?”
女子怀中突然滚出个襁褓,婴孩眉心朱砂痣与青年如出一辙。
她颤抖着将婴孩抛向光柱,金线顿时化作摇篮:“师兄你看,我们的孩子……他本该是第八颗将星……”
青年接住婴孩的刹那,七座祭坛轰然崩塌。
他最后看了眼怀中稚子,转身迎向倒灌的天河:“告诉孩子,他父亲不是逆命人,只是个……想守住人间烟火的瞎子。”
星河之眼爆发出刺目光芒,青年化作漫天星斗。
女子颈间金线寸寸断裂,露出张与绣娘别无二致的脸。
她将琵琶抛向空中,琴身化作万千流萤:“师兄且慢,黄泉路上……师妹为你唱支《锁魂引》可好?”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青冥山巅的雷击木开满了花。
每朵花中都嵌着颗星子,花蕊里传出婴儿啼哭。
老吴抱着婴孩跪在树下,发现他脚踝系着串银铃,与当年绣娘那串一模一样。
阿箬突然指着树根惊呼,只见那里生着株并蒂莲。
莲花开得正艳,花茎上缠着半截金线,线头系着片蝉翼纱。
有夜枭掠过时,花瓣突然簌簌而落,每片都映出幅画面:红衣绣娘在绣坊数着银铃,戏班少年在月光下练剑,天机阁主在观星台推演命盘……
三年后清明,有个戴斗笠的货郎路过青冥山。
他望着客栈旧址上新起的茶寮,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后来呢?
那个戴蝉翼纱的叔叔去了哪里?”
说书先生抿了口茶,手中醒木重重一拍:“那少年本是天上将星,为破锁魂阵自愿化入轮回。
只是他走前在人间留了道机缘——你们看那茶寮梁上挂着的,可是前朝的招魂幡?”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褪色的白幡在风中轻扬,幡角系着的银铃突然无风自动。
货郎指尖微微发颤,他分明看见铃舌上刻着个极小的“苏”字,而幡面金线不知何时已补全,化作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山脚下传来驼铃声响,十二匹白骆驼踏着晨雾而来。
驼峰上的女子蒙着面纱,手中琵琶弦上凝着露珠。
她经过茶寮时,怀中婴孩突然朝着梁上银铃伸手,咯咯笑出声来。
“姑娘留步。”货郎突然开口,他掀开斗笠,露出左眼流转的星河,“这铃铛声,倒让我想起位故人。”
女子驻足回眸,面纱被山风掀起一角。
货郎望着她眉心血痕,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当锁魂阵破的刹那,他分明看见两道星光没入人间——一道化作婴孩啼哭,一道化作琵琶清音。
茶寮梁上的银铃突然齐声作响,惊起满山飞鸟。
货郎与女子对视片刻,同时露出释然笑意。
他们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却不知怀中婴孩正悄悄牵起根无形的金线,线那头系着的,是人间无数个将醒未醒的清晨。
来源:海纳故事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