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到端午节，我就会想起当年的黑龙江同学跟我描述的家乡端午节俗。在我这个湖南人看来，非常离谱又颇为有趣——由于纬度太高，黑龙江夏天虽没有极昼，但也要晚上八点才天黑，凌晨两点多又天亮了。而当地习俗又要求在天亮前赶到江边，于是他们只好凌晨一点起床，对现代人来说，几乎

“端午节那天我们要在凌晨一点起床，然后去江边用江水洗脸。”

“那你们划龙舟吗？”

“一般不划，但我们要戴五彩绳，一直戴到节后第一个雨天，然后将其扔到水中。”

每到端午节，我就会想起当年的黑龙江同学跟我描述的家乡端午节俗。在我这个湖南人看来，非常离谱又颇为有趣——由于纬度太高，黑龙江夏天虽没有极昼，但也要晚上八点才天黑，凌晨两点多又天亮了。而当地习俗又要求在天亮前赶到江边，于是他们只好凌晨一点起床，对现代人来说，几乎是刚睡下又得醒。因此有不少人前一晚干脆不睡觉，整出了一个端午版的“守岁”。

“周六福杯”2024年首届F3龙舟超级联赛总决赛比赛现场 资料图

对我来说，这个江水洗脸的习俗闻所未闻，但很像汉代的“修禊礼”，常见于上巳节，是一种祈福驱邪祛秽的仪式。戴五彩绳确实是古籍中常见的端午风俗，但我在老家时从未听闻，因此我当时还感叹：“没想到东北端午竟有如此古风，相比之下我等楚地作为五月五发源地，反倒显得简单平庸，只剩划龙舟包粽子插艾叶了。”

2024年端午节期间，在诗人屈原的故里湖北秭归，人们身穿汉服参加纪念活动。视觉中国

和大部分东北人一样，我这个同学祖籍山东，他还回德州探过亲。我因此怀疑，这些风俗可能都是从山东传过去的，想来以鲁地的经纬度，端午要早起也不用牺牲一整晚的睡眠。而不划龙舟大概因为黑龙江是中俄界江，划龙舟可能划过国界线，划到俄罗斯的地盘上去。

然而后来我发现，这个问题我想简单了——无论山东还是东北，北方大部分地方端午从来就不划龙舟。很多北方城市的龙舟赛，都是最近20年才开始依照古籍或学习南方组织起来的，并非地方传统。而反过来，湖南端午也从来没有早起踏青洗脸和戴五彩绳的习俗，这并不是古礼遗失，而是因为端午原本就有两个起源：一个是南方的“龙舟节”，自然围绕龙舟展开；一个是北方的“恶月恶日”，以去五毒为核心。

五月是“恶月”，初五是“恶日”，这期间需要禳毒驱疫，此说法出现非常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礼记·月令》中用“阴阳争，死生分”来形容五月，并提倡在五月斋戒节欲。《夏小正》也提到︰“此日蓄药，以蠲除毒气。”战国四君子的孟尝君田文，就是出生在五月初五，父亲田婴直接要将这孩子扔掉，因为觉得恶月恶日出生的孩子不吉利。但孟尝君的母亲还是偷偷将孩子养大，父子二人后来针对五月五有过一段精彩的对话：“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五月初五出生的孟尝君，最后不仅没有给家族带来祸患，反而成为了田氏一门的高光。他掌握齐国政坛数十年，最后以高龄卒于公元前279年。

次年，秦军大破楚国郢都，屈原在悲愤中投江自尽。在后世通行的说法中，这天正是五月初五，百姓们划着龙舟来江上寻找屈子尸体，投入粽子祭祀这位爱国诗人——然而《史记》并没有提过这些。到东汉末年，才有应劭的《风俗通演义》最早将端午与屈原相关联，但却没有龙舟和粽子：“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者，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又曰，亦因屈原。”并提到“五月到官，至免不迁”“五月盖屋，令人头秃”。

应劭老家在今天的河南周口，可见当时北方过五月五，不吃粽子也不划龙舟，但是一定要系五彩绳，认为其可以辟邪去病，且视整个五月为不祥。而最早记载粽子的为西晋周处《风土记》“仲夏端五，烹鹜角黍”，又“俗以菰叶裹黍米，以淳浓灰汁煮之，令烂熟。于五月五日及夏至日啖之”，但却没有提到屈原什么事儿。

等到唐宋时期，屈原才和端午强关联起来，并且所有传统风俗，也都被解释成了纪念屈原。不过唐代北方过端午，仍然不划龙舟，主要是包粽子和做团子、系五彩绳，还有射粉团和铸新镜，宫中还要赐夏衣。如杜甫就写有《端午日赐衣》，描绘了夏衣的轻软高级，由细葛布做成。射团原本是宫中游戏，后来传遍长安，成了端午节一种风俗。《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宫中每到端午节，造粉团扇黍，贮于粉盘中，以小角造弓子，纤妙可爱。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盖粉团滑腻而难射也。都中盛为此戏。”（角黍就是粽子，而粉团则是类似麻团的一种点心）

唐朝人还把粽子和五彩绳结合到一起，搞出了五彩绳粽子，称为百索粽子。如庞元英《文昌杂录》卷三载：“唐岁时节物……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酉阳杂俎》还记载：“北方妇人，五日进五时图、五时花，施之帐上。是日又进长命缕，晚装绳结，皆为人像带之。”长命缕是用丝缕结成人形，更有装饰性。五时图则是五毒图之前身，此俗一直影响到现在。五时花则是石榴花，五月正是石榴花吐艳之时。

唐代这些节令，一直到清末都变化不大。如晚清民国成书的《燕京岁时记》，记载北京端午节人们互送粽子、五毒饼以及樱桃桑葚荸荠等时令水果，宫中也同样要赐葛布。并提到了一大堆象征驱邪避疫的风俗：“取雄黄合酒晒之，用涂小儿额及鼻耳间，以避毒物；绘画天师钟馗之像，或绘画五毒符咒之形，悬而争之。都人士相相购买，粘拍卖门，以避祟恶；端午日用菖蒲、艾子插于门旁，以禳不祥；端阳日用彩纸剪成各样葫芦，倒粘于门阑上，以泄毒气”——却唯独没有提到划龙舟，尽管北京其实并不缺河湖。

晚清民国以来，尤其是建国后，传统节日断代者甚多。但及至今天，北方各地庆祝端午节的方式仍然五花八门，且颇有生命力。而仔细考察不难发现，多围绕消灾祈福展开：如山东流行端午画门符，将五毒门符贴在门上防瘟疫；给孩子穿五毒兜和戴香包，内装雄黄等中药，戴在身上起驱虫除秽的作用。有的还会在兜里放一个温热的鸡蛋，认为可以防小孩腹痛；还有一个有趣的节俗叫拉露水，在日出前到春草茂盛的地方，用毛巾拉草叶上的露水擦脸，认为可以强身健体。

这个拉露水也随着闯关东传入东北，如小兴安岭地区，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到河边用植物晨露洗脸，然后爬山登高，寻艾蒿带回家插在门楣上，还要用五彩绳扎迷你小扫帚扫晦气。不过到了大兴安岭，就变成了在太阳升起前戴好五彩绳荷包到河边踏青，用河水洗脸，折柳树枝回家挂葫芦——我算是知道当年黑龙江同学江边洗脸的风俗是怎么来的了。

其实这些节俗不独山东和东北，北方各省皆大差不差，如山西端午旧俗，各户剪一对雄鸡，红纸黄底，日出前贴门上。老少四腕系五色线，名顺气线；颈挂彩柄麻刷，名扫灾刷；晨以艾水盥面，并以艾草置门头——有一个比较好玩的，是艾蒿桃枝上通常会别个猴子布偶，称为看门猴。

由此可见，端午节身上的“北方基因”并不少，综观文献与民俗，在龙舟竞渡、粽香悠悠之外，还有一整套围绕恶日驱毒展开的节令仪式，在燕赵、齐鲁、关中、秦晋乃至辽黑大地绵延至今，且未曾中断。晨起采露、门贴五毒、臂缠长命缕、门插艾蒿与桃符——这些看似“冷门”的做法，其实是北方端午最初模样的残影。只是因为龙舟更易入画、诗人更易入史，今人遂常误以为端午节自古即源于南方。也正是这些丰富多彩的传统，让端午节成为了一个跨越时空、连接古今、连接南北的独特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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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墨

责编 辛省志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