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是绝户头,绝户头!哼,我们陈家的香火全靠我一人传承!"那是1986年春节,大伯醉醺醺地指着我爸说出这话时,我才七岁,似懂非懂。
"他是绝户头,绝户头!哼,我们陈家的香火全靠我一人传承!"那是1986年春节,大伯醉醺醺地指着我爸说出这话时,我才七岁,似懂非懂。
东北的冬天格外漫长,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窗棂上,老式火炉烧得通红,屋里暖烘烘的,可大伯的话却像一把利刃,割开了团圆的喜庆。
我出生在松江县城的一个大杂院,那是个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青砖灰瓦,院中一棵老槐树,冬天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挂着几个冻僵的蝉蜕。
父亲是县粮站的普通工人,每天骑着二八大杠,风里来雨里去,肩上总是落满了白花花的面粉。
母亲在县纺织厂做挡车工,手指常年沾满棉絮,皲裂的指尖说不出的粗糙。
我家和大伯家共住一个院子,中间只用一道齐腰高的砖墙隔开,冬天的炊烟从两家的烟囱里升起,在天空中交织在一起,却道不尽地下的恩怨情仇。
大伯有两个儿子,大堂哥陈建军比我大五岁,二堂哥陈建国比我大三岁。
那个年代,儿子是家庭的顶梁柱,是香火的传承者,而我父亲陈建民,只有我这个女儿。
"老陈家祖坟上的香火就靠我大房这一支了!"每逢过年过节,亲戚们聚在一起,大伯陈建功总要端起酒杯,眼睛瞟向我父亲,话里有话。
母亲每次听到这话,手中的针线活就会停下来,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眶微红。
那个年代的女人,生不出儿子是莫大的心病,我曾看见母亲偷偷去土地庙求子,求完后在衣袖里藏了一个小泥人回来。
"闺女,别往心里去。"夜深人静,父亲会悄悄地对我说,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醒了谁,"咱爷儿俩好好的,比啥都强。"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委屈,为什么大人们这么看重儿子,女儿就不行吗?
1988年,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县城开始分房。
大伯凭着两个儿子的优势,分到了五十平米的两居室,搬出了大杂院。
临走那天,大伯站在院子里,指着我家的土坯房说:"老三,你也别在这破地方待一辈子,好歹想法子弄个像样的房子,给闺女留点啥。"
父亲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大哥的背影,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屋里小声说话。
"他家两个儿子就分到好房子,咱家就一个闺女,这辈子都分不到。"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孩子是孩子,房子是房子,别把这些事搅在一起。"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
大伯家搬走后,我们家反倒清静了许多。
父亲开始在下班后修补房子,刷新墙壁,补漏屋顶。
我记得那个夏天,他站在梯子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衣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
"爸,歇会儿吧。"我递给他一碗凉白开。
他咕咚咕咚喝完,摸摸我的头说:"闺女,爸爸给你修个好房子,不比你大伯家差。"
1992年,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
大堂哥和二堂哥不愿再在粮站做工,辞了工作南下打工。
临行前,大伯站在新分的楼房前,对来送行的邻居们说:"我两个儿子有出息,这不,要去深圳大城市发展了。"
他脸上写满了骄傲,周围人羡慕的目光让他挺直了腰杆。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父亲也在这一年辞了粮站的工作。
他和几个老友合伙开了家小型加工厂,生产塑料日用品。
开始的两年很艰难,我常常深夜醒来,看见父亲在桌前算账,台灯的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
母亲也辞了纺织厂的工作,在家帮父亲管账做饭。
家里的录音机里不再放邓丽君的歌,换成了经济新闻广播。
那是个物价飞涨的年代,我上初中时,学校附近一家国营饭店的饭菜从五毛钱一份涨到了一块五。
父亲的工厂开始赚钱了,我们家添置了新家具,从木板长凳换成了真皮沙发,从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视。
母亲嫌家里的土炕冬冷夏热,父亲就买了两张席梦思床,让院子里的邻居们啧啧称奇。
与此同时,南下的两个堂哥音信越来越少。
起初,大伯还能收到他们寄回来的钱和照片,大伯拿着照片到处炫耀:"看,我儿子在深圳电子厂当主管了!"
后来,连过年也不见他们回来,只有一两个电话,大伯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少。
1995年的一天,父亲的工厂接到了一笔大订单,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去银行取钱,路上遇到了大伯。
大伯穿着褪色的中山装,头发花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老三,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你嫂子病了,需要去医院看看。"大伯支支吾吾地说,眼神闪烁不定。
父亲二话没说,从自行车的车篮里摸出票夹,抽出两百块钱递给大伯:"大哥,嫂子要紧,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说。"
大伯接过钱,眼圈红了:"老三,我......"
父亲摆摆手,骑上车子走了,只留下一句:"兄弟一场,别说这些。"
回到家,母亲不满地说:"你就这么给他钱?他那两个儿子呢?当年他怎么说你的,你都忘了?"
父亲叹了口气:"钱是身外物,帮人帮到底,何况是亲兄弟。"
母亲噤了声,但我看得出,她心里仍有疙瘩。
转眼到了1999年,我高考那年,整个小县城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临考前一晚,父亲坐在我床边,手里捏着一个红布包裹的小东西。
"闺女,这是爷爷留下的玉佩,说是祖辈传下来的,能保佑心想事成。"他把玉佩塞进我手里,"明天带上它,爸爸相信你。"
我摸着温润的玉石,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考完那天,我看见学校门口站着的不只是父母,还有大伯和大娘。
大伯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对我点点头:"丫头,考得怎么样?"
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不再用"绝户头的闺女"的眼光。
当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天,全家人欢欣鼓舞,父亲破天荒喝了两杯白酒,红光满面地宣布:"闺女考上北京大学了!"
邻居们纷纷上门祝贺,院子里挤满了人,母亲蒸了一锅又一锅的白面馒头,父亲切了一盘又一盘的五花肉。
正吃着饭,大伯醉醺醺地闯了进来,他站在院子中央,举着酒杯大声说:"老陈家有出息的人啊!上大学的娃儿!"
然后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眼中含泪:"丫头啊,大伯对不住你爸妈,这些年......"
没等他说完,父亲就上前扶住他:"大哥,往事不提,咱们喝酒。"
那个夜晚,月光如水,我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父亲和大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腰杆挺直,一个身形佝偻,却同样在岁月中挣扎求存。
我读大学期间,父亲的工厂越做越大,生意扩展到了外省。
2001年,他们终于盖起了自己的楼房,三层小洋楼,红砖白墙,阳台上种满了母亲喜欢的月季花。
搬家那天,父亲特意请了大伯和大娘来吃饭。
大伯夫妻俩站在崭新的客厅里,打量着擦得锃亮的地板和刚刚安装的空调,脸上既有羡慕又有酸楚。
"老三,这么些年,你小子有出息了。"大伯端起茶杯,声音有些发颤。
父亲笑着说:"大哥,这房子有你的一间,以后常来住。"
大伯愣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
饭桌上,大伯打听两个儿子的消息,我才知道,大堂哥在广东结了婚,听说生了个儿子,但一直没带回来见父母;二堂哥去了上海,做什么工作也说不清楚,只是偶尔寄些钱回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非要强求呢?"父亲给大伯倒了杯酒,轻声说。
大伯仰头喝干,没有说话,但那低垂的眼角,透露出无尽的失落。
2003年,非典肆虐,全国人心惶惶。
父亲的工厂暂时停工,我在北京读研究生,也被封闭在校园里。
电话那头,父亲告诉我,大伯病了,是肝病,情况不太好。
"闺女,你别担心,爸爸会照顾好大伯的。"父亲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沉稳而坚定。
疫情缓解后,我立刻赶回家,见到的大伯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一片枯黄的落叶。
县医院的条件有限,父亲四处奔波,联系省城的专家,购买昂贵的药品。
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做饭,希望能勾起大伯的食欲。
而大伯的两个儿子,一个说是广东疫情严重,不便回来;一个声称上海工作太忙,只在电话里问候了几句。
"老三,"大伯躺在病床上,抓住父亲的手,"这些年,我那两个儿子,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倒是你......"
父亲打断他:"大哥,咱们是亲兄弟,这些都不算啥。"
大伯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绝户头......当年我叫你绝户头,现在看来,是我断了人情路啊......"
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大伯的病情逐渐稳定,但医生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干重活了。
出院后,父亲把大伯接到了我家的小院住下。
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从砂锅粥到红烧肉,从小葱拌豆腐到白菜炖肉,样样都是大伯爱吃的。
父亲还让工厂里的师傅给大伯打了一张特制的躺椅,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用。
一年后的春天,我回家探亲,看到大伯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着太阳,旁边摆着一架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霸王别姬》。
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郁郁葱葱的,墙角的野蔷薇也开了花,粉红的花瓣随风摇曳。
"丫头回来了?"大伯对我招招手,"过来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你二堂哥上个月寄来的,说是要结婚了,让我去上海,可我这身子......"
我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张请柬和几百块钱。
"大伯,要不我陪你去?"我试探着问。
大伯摇摇头:"我这辈子,啥也没给他们留下,去了也是添堵。"
他指着院子里的花草:"我现在跟你爸学种花,活得挺好。"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释然,仿佛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
2008年,我在北京工作的第三年,结识了现在的丈夫。
他是北京人,家境殷实,对我体贴入微。
订婚那天,父母专程从老家赶来,带着大伯一起。
岳父母家的客厅里,大伯穿着父亲给他买的新西装,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茶,目光在豪华的装修上扫来扫去。
饭桌上,岳父问起我家的情况,父亲实话实说自己是做小工厂的。
大伯突然插话:"老三的工厂可不小,年产值上百万呢!"
他说这话时,脸上满是自豪,仿佛在说自己的成就。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小打小闹。"
饭后,大伯悄悄拉住我的手:"丫头,你有福气,找个好人家。"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比你那两个堂哥强多了,他们......唉,都不知道心疼父母。"
我心中一酸,握紧他的手:"大伯,他们只是太忙了。"
大伯苦笑着摇摇头:"忙,忙啥呢?人这辈子,再忙也不能忘了根啊。"
结婚后,我和丈夫在北京买了房子,父亲来帮忙装修。
他亲自刷墙,铺地板,安装橱柜,手上的老茧更厚了,但眼神依然炯炯有神。
有天晚上,我和父亲坐在阳台上乘凉,他突然问我:"闺女,大伯这些年对你咋样?"
我笑着说:"挺好的啊,他现在对我比对他亲闺女还亲。"
父亲点点头:"他是想通了,人到老了,看问题就不一样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多年的疑惑:"爸,当年大伯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
父亲抽出一支烟,思索了片刻才说:"人这一辈子啊,总有看不开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你大伯当年是被老观念困住了,以为儿子多就是福气。"
"现在他懂了,我也懂了,家人之间,不在于血脉相传,而在于心意相通。"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闺女,你比我强,你从小就懂这个道理。"
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爸,你从来没觉得遗憾吗?就是...没有儿子......"
"遗憾啥?"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有你这个闺女,我这辈子值了!"
他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低沉:"你比那些不懂感恩的儿子强多了。当年你大伯不是说我是绝户头吗?我还真想不明白,什么叫绝户?是没有后代,还是没有心?"
2018年春节,我带着丈夫和两个孩子回老家过年。
大伯已经七十多岁,身体康复了不少,和父亲一起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老家的小院变了模样,父亲按照我的建议,把院子改造成了花园式的,种满了各种花草,春天来临,百花争艳。
那个曾经只用一道矮墙分隔的院子,如今早已合二为一,成了父亲和大伯共同的乐园。
年夜饭上,大伯提议要喝一杯。
他身体不好,医生不让他喝酒,但这一次,他坚持要破例。
他举起酒杯,声音有些颤抖:"老三,这些年多亏了你。"
他转向我:"丫头,你爸是好样的,比我强多了。"
大伯的眼中含着泪光:"人这辈子啊,得有良心,不能只算生儿育女的账,还得算人情冷暖的账。"
父亲和大伯碰了杯,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却是心照不宣。
夜深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两个老人坐在长凳上,一个递烟,一个倒茶,静静地望着星空。
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婆娑起舞,仿佛在诉说那些年的恩怨情仇。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家人——不是血脉相连就够了,还需要心与心的理解和包容。
那些年,父亲不是没有受伤,只是他选择了宽容;大伯不是没有骄傲,只是他最终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去年,我陪父亲去医院做体检,偶然在走廊上遇见了大堂哥。
他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西装革履,却掩不住眼中的倦意。
"表妹?"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目光转向我身边的父亲,"三叔......"
父亲点点头:"建军,回来了?"
大堂哥支支吾吾地说:"嗯,公司有点事,顺便回来看看。"
他问起大伯的情况,父亲简单说了说,然后话锋一转:"你爸常念叨你们,有空多回来看看。"
大堂哥的眼睛红了:"三叔,我......这些年,都是您照顾我爸......"
父亲摆摆手:"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些。"
回家路上,父亲突然说:"闺女,人这辈子,最难得的是与自己和解。"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继续说:"你大堂哥这些年,活得不容易,一方面想往前走,一方面又放不下过去。"
"最苦的,不是穷,而是放不下心里的那个结。"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荒谬的"绝户头"称呼,和大伯这些年的转变。
是啊,生活不会因为我们的身份、性别或者子女的多少而有所不同,它会因为我们内心的选择而改变轨迹。
那些纠结于传统观念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自我矛盾中;而那些能够接纳现实,选择善良和宽容的人,才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
如今,父亲和大伯仍然住在那个小院里,种着他们的花草,听着他们的收音机,在槐树下谈天说地。
两个曾经因为"香火传承"而疏远的兄弟,在暮年找到了彼此的理解和支持。
而我,站在城市的高楼上,望着远方,心中的那个小院,那个承载了太多家族记忆的地方,依然是我心灵的归宿。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理解和包容更重要的了,它们才是真正的"香火传承",是一代又一代人之间的情感纽带。
初春的风吹过窗台,带来远方的气息,我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不在于走了多远的路,而在于是否学会了如何与自己和解。"
大伯终于放下了"子嗣传承"的执念,父亲也不再为别人的偏见而困扰,他们在经历了半生的纠结后,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代人的智慧——在不完美的生活中,依然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意义。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