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方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生疼,我哈着气,双手捧着精心挑选的卡西欧电子手表,站在大伯家那栋单位分的老式筒子楼门口,心里反复盘算着今天这一步该如何走。
蓦然回首
那是1992年冬天,侄子小庆满十周岁的日子。
北方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生疼,我哈着气,双手捧着精心挑选的卡西欧电子手表,站在大伯家那栋单位分的老式筒子楼门口,心里反复盘算着今天这一步该如何走。
这表花了我小半个月工资,是县城百货大楼专柜里的紧俏货,柜台小姐还夸我是"有眼光的叔叔"。
推门进屋,暖气熏得室内一片热气腾腾,亲戚们早已围坐一桌,饭菜香气四溢,一股家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一瞬恍惚了。
大伯见我来,放下筷子,脸上堆起笑容:"老三来了!快坐快坐!正说你呢,科长忙着呐?"
我笑着点头,递上包装精美的礼物,顺手揭开外层包装,露出那块黑色表盘的卡西欧表,在餐桌上方的白炽灯光下闪着微光,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嚯!这得三四百吧!"二舅眯着眼打量着,咂咂嘴,"一个月的工资啊!"
"老三现在是科长了,在县里办公室坐着,那出手自然阔绰啊!"大伯哈哈大笑,眼睛却没离开那块表,眼神里闪烁着我熟悉的光芒。
小庆欢喜地接过礼物,爱不释手地戴在手腕上,他奶奶——我的大伯娘赶紧在一旁指导:"别调啊,让你爸给你调,这么贵的表,万一弄坏了可不得了。"
席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我看着大伯夹菜布菜、招呼亲戚的热络样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万象更新的年代,父亲在县棉纺厂当车间主任,虽然工资不高,但一家人过得踏实、安稳。
大伯当时看准时机,辞去了国营副食品商店的"铁饭碗",下海经商,做起了倒卖服装的生意。
开始几个月,大伯春风得意,逢人便说:"这年头,就得敢闯敢干!守着死工资有啥出息?"说这话时,常常瞟向父亲,语气里带着那么一丝优越感。
可好景不长,当年冬天,大伯一批货被工商查扣,欠了供货商一大笔钱,走投无路之下,来到我家,眼圈红红地开了口。
"老弟啊,你帮帮忙,借两千块周转一下,我这都快揭不开锅了。"那时的两千元可是父亲整整三年的工资啊。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微微皱眉,欲言又止,父亲却二话不说,从柜子深处的铁盒里取出一沓沓票子,那是准备给我交大学学费的钱。
"哥,你先用着。"父亲递过钱时,嘴唇微微发抖,"家里就这些了。"
大伯接过钱,眼泪都快下来了,拍着胸脯说:"借钱不过是走个过场,咱兄弟间哪来还不还的?等我生意起死回生,一定十倍奉还!"
可转眼五年过去,不仅分文未还,反倒在亲戚面前说我家"发达了就忘本",说父亲工作稳定却"抠门得很"。
最可气的是去年冬天,父亲突发胆囊炎,疼得满床打滚,紧急住院,大伯一家竟无人来看,还在背后说"老二家又装病骗同情了"。
那些日子,母亲和我轮流在医院照顾父亲,有天深夜,我去医院走廊接热水,无意中听见隔壁床的家属聊天,说起我大伯最近又做起了小生意,还添了辆摩托车,听得我心里一阵发寒。
酒过三巡,我站起身,假装醉意朦胧:"今天小庆生日,我这个当叔的除了表,还带来一个特别的礼物。"我掏出口袋里的录音机,是单位最近配发的"小蜜蜂"牌,用来采访先进工作者的。
"大哥,听听这个。"我按下播放键,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借钱不过是走个过场,兄弟间哪来还不还的?等我生意起死回生,一定十倍奉还!"大伯那熟悉的嗓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屋子里,仿佛一记重拳,直击在场所有人的心口。
"录音?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大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躲闪,像是被人捉住了把柄的小偷。
"就是字面意思。"我环顾四周,看着亲戚们惊诧的表情,"五年前您借走的两千元,到现在物价都翻了三倍多,却一直不提还钱的事。更过分的是,您还在亲戚面前说我家小气,说我父亲'发达了就忘本'。大哥,您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眼神游移不定。
父亲坐在角落,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你这孩子,今天是小庆过生日,有话好好说,拿出这玩意儿干啥?多伤感情啊!"大伯娘赶紧打圆场,脸上的笑容却僵硬得很。
"我不是想伤感情,我是想澄清事实。"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伯,您知道这五年来,我们家经历了什么吗?父亲的工资被厂里拖欠过,我读大学的学费是东拼西凑来的,去年父亲住院,我和母亲轮流照顾,整整半个月没合眼,您不仅不来探望,还在背后说我们装病!"
"老三,你这是要闹哪样?"大伯拍桌而起,瞪大了双眼,声音都变了调,"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是想让我难堪吗?"
"我只是想讨回公道。"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泛黄的小笔记本,是父亲的随身物品,"这是父亲的账本,里面记录着他每月从微薄工资里省下来,给厂里救灾捐的款。这一页是89年支援灾区,这一页是帮助困难职工子女,父亲一辈子勤俭,但从未吝啬过。您说我们'发达了就忘本',可父亲生病时,您连句问候都没有,这到底是谁忘本?"
我的声音在颤抖,五年来的委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父亲坐在角落,默默低头,眼角有泪光闪动。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当年县棉纺厂改制,一些老职工被迫买断工龄,大伯托人找到厂领导,想钻空子低价收购一批即将报废的设备,被父亲在职代会上一票否决,坚持公平公开拍卖,从此兄弟关系就僵了。
"老二,你倒是说句话啊!"大伯转向父亲,声音发颤,"咱们是亲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至于让老三这样兴师动众吗?"
父亲缓缓抬头,目光如水,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大哥,钱不钱的无所谓,但话不能乱说。我这辈子没做亏心事,抬得起头,挺得直腰。咱爹在世时常说,做人要厚道,言而有信。我教育孩子也是这样。"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二舅终于打破了沉默:"老大,老二说得对,借钱不还就算了,你还背后说人家坏话,这就不厚道了。"
大伯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去摸烟,却发现烟盒已空。
突然,小庆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爸,三叔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真的欠三叔家钱吗?"
小庆的眼神清澈而困惑,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
大伯的脸上红褐色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他望着儿子天真的眼睛,又看看我和父亲,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二,老三,是大哥对不住你们。这些年,我被虚荣心蒙蔽了双眼,做了许多糊涂事。今天當着众亲友的面,我向你们道歉。"
屋子里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
"那两千块钱,我一定还,还有这五年的利息,我也会补上。"大伯的声音哽咽了,"老二住院的事,我确实知道,但我当时...当时实在是开不了口去看你,怕你提钱的事,我又拿不出来..."
"我可以分期还钱。"小庆突然认真地说,眼睛亮亮的,"我周末可以去县里新开的那家超市帮人装袋赚点零花钱,暑假我也可以送报纸。"
小庆的童言稚语,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紧锁的心门。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松动了,就连窗外的风声,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
父亲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大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咱爹在世时常说,兄弟如手足。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和气就不值当了。钱的事,以后再说吧。"
那一刻,我看到他们眼中多年的隔阂如冰雪消融,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结局。
大伯娘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端起酒杯:"来,咱们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小庆的生日,喝酒喝酒!"
父亲笑着举杯,目光温和地看向我:"老三,你也别生气了,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举起酒杯,心中的郁结竟不知不觉间化开了许多。
散席后,月亮已高高挂在天上,铺撒下一地清辉。
回家的路上,冬夜的寒风温柔地抚过我的脸庞,吹散了我心中的郁结。
父亲走在我身旁,手里拎着大伯硬塞给我们的一袋水果,沉默了许久,忽然说:"比起钱,诚信和亲情更值钱啊。"
"爸,您不生我的气吗?我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我有些忐忑地问。
父亲摇摇头,月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不冲动,你是为咱家讨公道。不过啊,亲兄弟之间,有些事,点到为止就行了。"
"您就是太老实了,人家都骑到头上来了。"我心里还有些不平。
"老实人自有老实人的活法。"父亲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你大伯这些年确实变了,但他今天能当众认错,说明本性不坏。人这一辈子啊,难免会走错路,关键是能不能回头。"
我们路过县电影院,海报栏里贴着《似水年华》的宣传画,剧照上的男女主角深情对望,一如当年父母年轻时的模样。
"爸,您和大伯小时候关系很好吗?"我突然问道。
父亲一怔,脚步慢了下来,眼神远眺,仿佛穿越回了童年:"好啊,那时候家里穷,你爷爷在钢铁厂做工,一个月工资不到四十块,养活一家六口。你大伯比我大六岁,上小学时,每天早上都会给我留半个窝窝头。冬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上学,他总是先把炕烤热了,再把我摇醒..."
父亲的声音渐渐变得轻柔,像在讲一个久远的童话。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后来啊..."父亲叹了口气,"人都会长大,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你大伯从小就聪明,但心浮气躁,吃不了苦。厂里分配工作时,他非要去商业局,觉得有'钱'途。后来下海经商,赚了些钱,眼界就更高了,看不上我们这些工厂里的老实人。"
"那您为什么还要借钱给他?"
"因为他毕竟是我哥啊。"父亲的回答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小时候,家里揭不开锅,是他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读初中时,我没有新书包,是他把自己用了三年的书包补了又补给我用..."
我沉默了,心里掠过一丝愧疚。
路过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卖部,父亲停下脚步,买了包"红塔山",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在心情复杂时才会点上一支。
夜色渐深,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偶尔驶过的自行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
"爸,您跟我讲讲您和大伯小时候的事吧。"我忽然对那段素未谋面的往事产生了兴趣。
父亲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月光下变成了一道银色的轻纱:"那时候,县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也没有这么多灯火通明的商店。我和你大伯每天放学后,要去很远的地方捡煤核,背回家生炉子取暖..."
父亲的声音在夜色中飘荡,故事一个接一个,我这才第一次完整地了解了他和大伯的童年,那些贫穷但温暖的日子,那些困苦却充满亲情的时光。
"所以啊,老三,人这一辈子,钱财乃身外之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父亲的声音忽然变得哲理起来,"唯有亲情,才是过日子的底气和本钱。你大伯这些年是有些变了,但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会把半个窝窝头留给我的哥哥。"
我忽然觉得,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回家的路,也照亮了我的心房。
到家后,母亲已经睡下,留了一盏小灯在堂屋。
父亲轻手轻脚地脱鞋,示意我也别出声,生怕吵醒了辛苦一天的母亲。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晚的一幕幕。
我本想用录音揭露大伯的虚伪,让他在亲戚面前颜面尽失,却没想到最终成了家庭和解的契机。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第二天一早,刚刚梳洗完毕,门铃就响了。
打开门,是小庆,手里提着一个纸袋,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三叔,这是我爸让我送来的。"
纸袋里是一个信封,厚厚的,我打开一看,是一沓崭新的钞票,还有一张便条:"老三,这是第一期还款,剩下的我会分期还清。昨晚回去想了一夜,实在愧疚。你说得对,诚信比什么都重要,我欠你们的,不只是钱,还有一颗坦诚的心。大哥。"
我站在晨光中,手捧着这意外的惊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三叔,我爸昨晚一宿没睡,一直在算账。"小庆认真地说,"他说他要做个让我学习的好榜样。"
"那你爸现在在哪?"我问。
"去看爷爷了。"小庆回答,"他说要亲自跟爷爷道歉。"
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你回去告诉你爸,钱我收下了,但不是因为我计较这些,而是尊重他的决定。告诉他,晚上来家里吃饭,你奶奶包的饺子,他最爱吃的韭菜馅的。"
小庆点点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那欢快的背影像极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
我蓦然回首,看着身后那户亮着灯的屋子,不知为何想起小时候大伯教我放风筝的情景。
那风筝高高飞起,线却始终握在手中,就像亲情,无论拉扯多远,终究是割不断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昨晚的话——比起钱,诚信和亲情确实更值钱,因为那才是真正能带给人温暖和力量的东西,是寒冬里的一把火,黑夜中的一盏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当我整理父亲遗物时,偶然发现了那个泛黄的账本,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是父亲和大伯年轻时的合影,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兄弟一场,恩怨皆过往;同根生,何须计较。"
我抚摸着那早已泛黄的纸张,终于懂得,那些我们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坎,在时光的长河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涟漪,而亲情,才是生命中最持久的底色。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