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达尔遗作终于来了，一部不可能的电影

摘要：让-吕克·戈达尔导演的《剧本》于近日上线流媒体，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再次回望他的契机。2022年9月13日，92岁的让-吕克·戈达尔选择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戏，随后留下“OK”的简短话语。2024年5月的戛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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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让-吕克·戈达尔导演的《剧本》于近日上线流媒体，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再次回望他的契机。2022年9月13日，92岁的让-吕克·戈达尔选择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完成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戏，随后留下“OK”的简短话语。2024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见证了一个特殊的时刻——戈达尔辞世一年半后，他的遗作《剧本》（Scénario，18分钟）及《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Exposé du film annonce du film “Scénario”，34分钟）盛大首映。这一事件不仅是对戈达尔艺术生涯的缅怀，更是对其独特创作理念的深刻致敬，也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这位电影巨匠的最后表达以及他对电影艺术的无尽探索。

戈达尔的作品一贯以打破常规、挑战传统叙事结构而著称。在《剧本》中，他延续了自己后期创作风格，采用拼贴、散文式的表达方式，将复杂的人生哲学与简短的画面结合，以一种极具个人化的方式呈现了对生活的思考。这部短片虽仅有18分钟，却展现了戈达尔对电影艺术的一次告别，是他留给后人的遗言。而《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则更像是一部关于《剧本》创作过程的记录与思考，通过结合动静图像，展现了戈达尔对《剧本》电影的构思与愿景，以及他在创作过程中的所思所想。

我们翻译了一篇来自FILM COMMENT的采访文章，采访对象是米特拉·法拉哈尼，她是戈达尔最后几部作品的制片人。《剧本》《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永远不会存在的电影预告片》《影像之书》都由法拉哈尼担任制片；她也是《星期五见，鲁滨逊先生》的导演，影片记录了艾布拉希姆·戈勒斯坦和让-吕克·戈达尔这两位大师持续29周每星期五的邮件通信，最终获得了柏林电影节奇遇单元评委会特别奖。可以说法拉哈尼见证了戈达尔最后的时光。我们也通过这篇文章，一起走进戈达尔最后的创作：《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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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

Scénario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编剧: 让-吕克·戈达尔

主演: 让-吕克·戈达尔

类型: 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上映日期: 2024-05-17(戛纳电影节)

片长: 18分钟

译者：路痴寻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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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艾米·托宾（Amy Taubin）

文章刊登在2024年5月24日的《FILM COMMENT》

原文链接：

在戈达尔（Jean-Luc Godard）辞世一年半后，他的遗作《剧本》（Scénario，18分钟）及《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Exposé du film annonce du film “Scénario” ，34分钟）在2024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上首映。

2022年9月12日，戈达尔拍摄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场戏，彼时戈达尔坐在床上读着萨特写的一段话“Using a horse to illustrate that a horse is not a horse is less efficient than using a non-horse to illustrate that a horse is not a horse.”（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源自中国古代哲学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题，用一匹马去解释‘马不是马’，不如用一匹非马来解释‘马不是马’更容易让人理解。），话毕他抬起头，凝视镜头说“OK”。

次日，戈达尔接受了安乐死。

戈达尔在《剧本》预告片中的剧照

戈达尔留下了许多谢幕之作，每部影片的构思、拍摄、剪辑都让人觉得今后人们再也看不到他的电影了。

2023年，由戈达尔执导的《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在戛纳电影节上完成首映。这部电影在2021年就已制作完成，却在戈达尔辞世后的第八个月才得以上映。

《永远不会存在的电影预告片》海报

据导演米特拉·法拉哈尼（Mitra Farahani）所说，这并不是戈达尔在2021年制作的唯一部电影。当年，他同时完成了一部片长34分钟，结合了动静图像的《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以此作为《剧本》电影拍摄的预备提案。2024年5月，《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与《剧本》，一同在戛纳首映。（译者按：导演法拉哈尼所在的公司Écran Noir是戈达尔《影像之书》、《虚假的战争》和《剧本》的联合制片公司。）

导演、编剧、制片人米特拉·法拉哈尼

当本文作者告诉法拉哈尼，自己无法参加2024戛纳电影节后，法拉哈尼回复了她一封电子邮件，并写道：

“在2023年的纽约电影节上，您观看了《永远不会存在的电影的预告片》。这部电影是在2021年末完成的，那年让-吕克·戈达尔还在世，但直到2023年他去世后，这部电影才得以上映。

《虚假的战争》是圣罗兰基金会（Yves Saint Laurent Foundation）委托戈达尔制作的，当时他也在制作一部由Écran Noir公司出品的、名为《剧本》的长片项目。因此，这两部电影在同步推进，也有一些相似之处。

2021年10月，在《虚假的战争》完成之前的几个月，戈达尔用一组长镜头详细阐述了他对《剧本》电影的构思，更确切地说，是对《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这个短片的构思。因为那时他已然要放弃《剧本》这个项目了，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能活着完成这个长片。这组长镜头展示了戈达尔对《剧本》清晰的思路及愿景，其中也包含在那些在尚不知晓，但需要在制作过程中决定的事项。在他去世后，这组长镜头就转化为‘《剧本》的电影预告片’，与《剧本》电影同时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映。

毋庸置疑，《剧本》是戈达尔的最后一个电影项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拍摄它。而那些在《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中描绘的场景最终也没有实现。

2022年夏天，戈达尔的身体开始变得很疲惫，所以他最后决定预约在当年9月13日接受安乐死。在离约定日期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候，他进入了一种执着而痴迷的境界，去完成一部名叫《DNA，基本原理和MRI，奥德赛》（DNA, Fundamentals and MRI, Odyssey）的两部曲电影，并在让-保罗·巴塔吉亚（Jean-Paul Battaggia）和法布里斯·阿拉尼奥（Fabrice Aragno，戈达尔的长期助手）的帮助下构思了这部电影，将其命名为《剧本》，并给出了非常精确的剪辑指导。在戈达尔去世前夕，他拍摄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此为这部电影画上句点。总之，让-吕克·戈达尔改变了《剧本》项目，赋予它新形式——原来的《剧本》变成了后来的18分钟版的《剧本》，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演。

无论是长片项目《剧本》还是由此项目衍生出的《电影的电影预告片摘要》，我都是制片人。但我从未参与到这两个影片的创作过程中。

在2022年与你的交谈中，我曾向你讲述了自己的一个项目，叫《不可能的剧本》（Impossible Scenario）。在让-吕克·戈达尔去世前一年，我感觉到《剧本》这个长片项目不会完成，于是我和让-保罗·巴塔吉亚决定，由他记录戈达尔日常生活与《剧本》的创作过程，并分析电影拍摄的不可能性。让-保罗记了一年的笔记，里面可以窥见戈达尔的极具创作活力的时刻、迟暮之年身体的疲惫，以及工作中与时间赛跑的状态。2022年7月，当我向戈达尔展示了我对电影项目《不可能的剧本》和对他晚期创作的质疑时，他用红色记号笔标记了“不可能的剧本”这一标题，仿佛是确认了这种不可能性。我也在探索着戈达尔生命晚期的创作，从他日常生活的碎片中，带着质疑思考着这部电影的制作。”

作者艾米·托宾首次采访法拉哈尼是在2022年12月，当时由法拉哈尼指导的电影《周五见，鲁宾逊先生》（See You Friday, Robinson，2022）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放映了一周（该片仅在纽约上映）。这部戏刻画了戈达尔和已故伊朗作家、电影制片人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 Ebrahim Golestan）的双肖像。戈达尔在2015年就已完成这部电影的拍摄，电影里有个镜头，是戈达尔直视摄像机解释“电影是什么？”，他的语气强烈，如同那时他已经在想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在影片中留言一般。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作者的一种心理投射，因为戈达尔后期的每部电影，都仿佛像是他给自己和观众暗示，这可能就是他的电影终章。

以下摘录来自作者托宾与导演法拉哈尼在2022年的对话：

托宾：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电影行业的？

米特拉·法拉哈尼：大约在2000年左右。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画画。当我发现自己尝试在绘画中处理一些社会问题后，我就决定用纪录片的形式，更好地对这些问题进行表达。

米特拉·法拉哈尼2002年创作的粉彩画

艾米·托宾：那你多久开始和戈达尔合作的呢？在第一次和他会面时，你就提出了《周五见，鲁宾逊先生》的想法吗？

法拉哈尼：我当时给他写信提议与格勒斯坦进行对谈，同时解释了我安排对谈的一些意图。他回复说：“为什么不呢？”。一周后我们就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

《周五见，鲁宾逊先生》电影海报

艾米·托宾：你向他展示过你的电影吗？

法拉哈尼：我给他看了《快乐来自心底》（Fifi az khoshhali zooze mikeshad，2013）。

《快乐来自心底》海报

托宾：《快乐来自心底》是你在2013年拍摄的纪录片，讲述了伊朗画家巴赫曼·莫哈塞斯（Bahman Mohassess）自愿流亡数十年后，在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月，接到委托制作生命中最后一件作品。这部记录片既是新闻界的壮举，也是一幅感人而亲近的人物画像。戈达尔对这部电影有何评价呢？

法拉哈尼：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过这部电影。

法拉哈尼执导的首部电影《juste une femme》海报

托宾：《快乐来自心底》显然受到了戈达尔的影响。

法拉哈尼：事实上，我很早就开始研究戈达尔了。我最早的一部电影是关于德黑兰的性别议题的，我没有亲自剪辑，也对这部电影的剪辑非常失望。我脑海中一直有这些批判的声音，但直到你刚才提到，我才意识到这种声音是受到了戈达尔的影响。

托宾：在与戈达尔的第一次会面里，当你向他阐释《周五见，鲁宾逊先生》的电影概念——在本电影中，戈达尔和格勒斯坦将通过互发电子邮件的方式来进行交流时，你是以该电影导演的方式提出的吗？戈达尔是否认为这个项目完全是他自己的？

法拉哈尼：我认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想通过制作这部电影来创建一个档案——一个影像档案。但我认为他那时已经在脑海里构思了一个想法，即制作一部关于他和一个陌生人通信的电影，他们以每周五互相发送邮件的方式进行沟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电影为他提供了一次机会。

但我有种感觉，在拍摄二人通信时，以及此后完成这部电影的后续年份中，戈达尔真的在制作自己的电影。因为他不仅专门把一些资料发给了格勒斯坦，还计算着怎样将这些材料组合成一部电影。

艾布拉希姆·格勒斯坦（1922-2023）

托宾：你在向勒斯坦提出这个电影项目之前，是否认识他？

法拉哈尼：在此之前，我更多地是将他视为一座文化纪念碑。在波斯语领域，他的作品闻名四方。

格勒斯坦1965年拍摄的电影《泥砖与镜子》

托宾：之后你参与了恢复格勒斯坦60年代制作的电影。

法拉哈尼：我从2014年开始制作《鲁滨逊》，在2022年完成这部电影。在此期间，我还有一段时间是与这部电影的工作剥离的，那就是我与这两位艺术家一起工作。

我参与了格勒斯坦的电影修复工作，同时和戈达尔一起制作他的电影。和他俩的合作让我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各自作为艺术家的内涵，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在这部影片中，我不是一个游客，而是真正深入了解他们的作品的人。

《影像之书》海报

托宾：你是《影像之书》 (Le livre d'image，2018）的制作人吗？

法拉哈尼：是的，我是《影像之书》和他最新电影《剧本》的制作人。

托宾：《周五见，鲁滨逊先生》里，最后一封信的时间是？

法拉哈尼：他们之间的通信始于2014年8月，终于2015年3月。那段时间里，戈达尔病得很严重。他住院了，但不是在电影中看到的那家医院，而是另一家医院。那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时间。出院后，戈达尔也需要时间来康复。

在那段时间里，我回去寻找可以与声音拼接在一起的图像，去真正地制作一个拼贴，并将这些拼接画影印出来。当我说这部电影就像一份影印集时，是因为我有这些信件，我在不同阶段把它们复制下来了很多很多次。这部电影本身就是拼贴画。

在电影制作中，我基本上也是在使用一个档案，那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戈达尔和格勒斯坦两人互相交流的信件档案。但我也有一个行动档案，即这些信件是怎样从最初写下的样子到最终被制作成一部电影的过程。

《周五见，鲁宾逊先生》剧照

托宾：观看这部电影时，我清晰地意识到戈达尔在某一时刻产生了“这将是他的电影”的想法，因为他在设置这些自画像时，采用了他在许多电影中设置自画像的方式。这些事在 2015 年停止了吗？

法拉哈尼：不，他让我提出更多的场景，我照做了。我认为，当他把这些额外场景的想法发送给我时，他的想法和给格勒斯坦写邮件的思路是一样的。我认为在整个过程中，他真的是在为自己制作这部电影。

我很担心的一件事是，如果电影没有以他设想的方式来呈现他的兴趣，他是否会对这部电影感到失望。有一次，我问他是否愿意为我录制一些声音，当他收到请求时，他对助手说：“这只是另一部电影”，“她会像拍其他电影一样拍这部电影”（原文为She’ll make the film like any other film）。

《一部平淡无奇的影片》剧照

托宾：“A film like any other film”也是他一部电影《一部平淡无奇的影片》的名字（ A Movie like Any Other，1968）。

法拉哈尼：没错。这句话给我造成了障碍。直到有一天我坐下来对自己说“就算我拍的电影和其他电影一样，那又怎样？”这句话解开了我的心结。这部电影有个版本的片名是《鲁滨逊：一部像其他电影一样的电影》（Robinson: A Film Like Any Other Film），但我放弃了。

在整个过程中，戈达尔从未忘记他发给我的素材他会联系我，说：“‘星期五’的进展怎样了？”（译者按：在《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在荒岛养了一个野人并取名为星期五。结合电影中，两位大师总在星期五像对方发送邮件，此语为双关）他总是希望电影能够完成。有一次他联系我，问他能不能使用他躺在床上谈论恐惧的那场戏。我慌了，因为那是我想用在自己电影里的场景。我担心他是想把这个场景要过去，然后用在他自己的电影里。我们完成《影像之书》制作的那天，他对我说："记住，你还没完成鲁滨逊那部电影！”

《周五见，鲁宾逊先生》剧照

托宾：你刚提到的那个场景，他躺在床上谈论恐惧的场景，他有没有使用过？

法拉哈尼：没有。他告诉大家：“如果她不完成这部电影，我会用它的。”

托宾：拍那些自画像的场景时你在场吗？

法拉哈尼：有一些场景我在场的。

托宾：结尾那个场景很棒。

法拉哈尼：我很高兴你会这么说，因为那个场景是我特别要求他这么做的。这是他经常做的事情——将水和葡萄酒混在一起喝。我特别要求他直视摄像机来做这个动作。

我从15世纪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的建筑师、哲学家、语言学家）关于文艺复兴艺术的著作中得到了这个想法，那些伟大的肖像画家会让被画的人直视着画布外，就好像死者从画作中注视着活着的人，而活人则注视着画作。虽然我从未直接考虑过这一点（也许是在潜意识层面上），我希望捕捉到这一点，这样在他去世后，他会在电影中注视着我们。那一刻，将会有死去的戈达尔注视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周五见，鲁宾逊先生》剧照

托宾：在这个场景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信中告诉格勒斯坦，他的问题就像警察会问的那样。然后，戈达尔以一种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方式阐述了电影的含义。这是非凡的，但接着他又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一样，把T恤拉起来用来擦桌子上的面包屑。我会永远记着他这个动作，比他直视摄像机更让我难以忘怀。他之所以能够创作出伟大的电影肖像，是因为他理解这些姿势的意义和影响力。他在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就是在电影里他要关掉摄像机那里。

法拉哈尼：他最后说的是：“你还好吗？我们停一下。”你想看看戈达尔在看完电影后写了些什么吗？

托宾：所以他真的在去世之前看了这部电影吗？在你将电影带到2022年冬天的柏林电影节上放映之前？

法拉哈尼：是的。这是他的电子邮件的一部分。在邮件主题里他写了：“叛徒”。然后写道：“亲爱的米特拉，也许对于你来说，理解这两个叛徒是困难的，或者你可以参照一下这部美丽而优秀的电影的意义：有两个扑克牌玩家，他们不玩游戏，仅仅是展示自己的牌以便继续，这样，每个人都背叛了自己的环境。”

戈达尔在看整部电影之前从未看过其中任何一部分。他从未见过格勒斯坦，也不知道格勒斯坦长什么样。经过六年的拍摄过程，他终于明白了格勒斯坦是谁。事实上，两人真正的相遇是从戈达尔看到这部影片开始的。

托宾：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法拉哈尼：我现在在做戈达尔的最后一部电影《剧本》，我是制片人。

还有我的项目《不可能的剧本》。我有一种感觉，身体的疲惫会反应在作品本身的疲惫上。因此，我的想法是用一种“这部电影是一个不可能的剧本”的概念来对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