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九七年的冬天，一个雪花簌簌的傍晚，北风呼啸着穿过小区斑驳的红砖墙，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守望
那是九七年的冬天，一个雪花簌簌的傍晚，北风呼啸着穿过小区斑驳的红砖墙，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将从早市买来的白菜码进阳台的木箱里，这是我们这些下岗工人过冬的智慧——腌点儿咸菜，省些菜钱。
屋里暖气片只有微微的热度，为了省钱，我们总是调到最低档，靠厚毛衣和棉袄抵御寒冷。
老赵蜷缩在沙发上，盖着那条褪了色的军绿毛毯，那是他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时的福利，如今成了我们最珍贵的家当之一。
我随手拿起茶几上他的大哥大，想看看有没有厂里急件的电话，不经意间看到了通话记录下面的一条转账信息：30000元，收款人周晓芳。
这个数字刺痛了我的眼睛，三万元，整整三万元！这可是我们贷款买厂房后，好不容易攒下来准备装修车间的钱啊！
＂赵德明！＂我将手机狠狠摔在茶几上，声音里带着北方女人特有的刚烈，＂这三万块是怎么回事？＂
老赵浑身一颤，像是被抓现行的小偷，他从毛毯里探出头，眼神闪烁：＂啊，那个...小周家有困難，我借给她应个急。＂
＂周晓芳？就是咱厂那个会计？＂我声音陡然提高，＂你疯了吧？咱家刚贷款买的厂房，利滾利地还着，每月还款就够捉襟见肘了，你居然把装修钱给了别人？＂
＂媳妇儿，你消消气，这事儿有原由......＂老赵支支吾吾，一副理亏的样子。
＂什么原由能值三万块？＂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心里像是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老赵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晓芳她...治不孕，手术和药费加起来要这么多。＂
＂你有病吧？＂我一下子呆住了，随即火山般爆发，＂人家治不孕关你屁事？你是她爹还是她娘？咱家日子过得跟抠脚似的，你倒是大方起来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像是在为我鼓掌——鼓励我揭穿这荒唐的一切。
那年头，国企改革浪潮汹涌，我和老赵都下了岗，从风光的纺织厂车间主任和财务科长，一夜之间变成了＂社会大学生＂。
别人排队领低保时，我俩咬牙贷款开了个小服装厂，靠着原来厂里的一点人脉接了些学生校服的单子，勉强维持生计。
日子过得像是踩在钢丝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无底的深渊。
我们省吃俭用，存钱给儿子交学费，攒钱扩大生产，哪里有余钱去做什么烂好人？
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婆婆竟风风火火地从乡下赶来，说是要照顾周晓芳坐月子。
我正切着早饭的咸菜疙瘩，听到这话，手里的菜刀差点儿掉到地上。
＂娘，您是不是年纪大了，糊涂了？＂我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周晓芳还没生呢，治不孕呢，哪来的月子坐？再说了，就算她真生了，凭啥您去照顾她？您是不是忘了谁才是您儿媳妇？＂
婆婆是个倔脾气的东北老太太，她抿了抿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幅已经泛黄的全家福：＂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你别瞎琢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赵真跟那周晓芳有一腿？要不然干嘛对人家这么好，连他娘都帮着那边？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厂里女工们的窃窃私语：＂听说老板对周会计特别好，专门给她调了个双休日的班＂，＂我看周会计肚子好像大了点，是不是有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啊＂......
我朝老赵背影瞧去，他也没睡，在黑暗中静静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个巨大的问号，盘旋在我的心头。
第二天，我决定亲自去找周晓芳问个明白。
小服装厂坐落在城郊的老工业区，是从原来的国营纺织厂租来的一角。
厂房斑驳的红砖墙上，还依稀可见＂爱厂如家＂的大字标语，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清了，就像我们这些下岗工人的梦想一样，在改革的浪潮中逐渐模糊。
我推开财务室的门，周晓芳正伏案工作，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会计，身体不舒服？＂我故意关切地问，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
她抬起头，勉强笑笑：＂没事儿，就是这两天吃药有点反应。＂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腹部，平平的，没有隆起的迹象，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听说你在治不孕？＂我开门见山地问。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手中的笔掉在了账本上：＂赵姐，你...你都知道了？＂
＂我是老板娘，厂里的钱花在哪儿，我能不知道吗？＂我冷笑一声，＂三万块，不是小数目啊！＂
周晓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发抖：＂赵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大勇他...他...＂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晓芳的丈夫周大勇冲了进来。
他是个高大的东北汉子，曾经是纺织厂的货车司机，下岗后在建筑工地打零工。
＂你别欺负我媳妇！＂他挡在周晓芳前面，眼中闪着绝望的光，＂钱是我们借的，一定会还的，求你们再给些时间......＂
我被他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周大勇，你冷静点，我就是来了解情况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赵姐，咱们外面说。＂
走廊上，北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周大勇点燃一支劣质香烟，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散去：＂赵姐，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儿子得了白血病，医生说需要骨髓移植，可咱家穷，哪来那么多钱？＂
我一愣，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那...借钱治病，为啥说是治不孕？＂
＂医生说，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可能配型会成功。＂周大勇的声音哽咽了，＂可晓芳多年不孕，治疗费用又高，我们都绝望了......＂
我半信半疑，决定去医院一探究竟。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溜到市立医院，在儿科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了周大勇和一个瘦小的男孩。
男孩脸色蜡黄，头发稀疏，戴着口罩，瘦弱的身子穿着过大的病号服，像风中摇曳的小树苗。
周大勇蹲下身，耐心地给孩子整理着口罩，眼中满是疼爱和担忧。
我的心被触动了，如果是我的儿子生病，我可能会比他们更绝望吧。
随后的日子，车间里的流言蜚语像冬天的风一样钻进我的衣领。
＂老板娘戴绿帽子了＂、＂婆婆都帮着小三＂、＂有钱能使鬼推磨，连亲妈都能买通＂......
每一句都像刀子般刺进我心里，我不是没想过离婚，可工厂刚有起色，儿子又在上初中，正是需要家庭温暖的时候，我只能强撑着。
那个冬天特别冷，车间里的暖气时好时坏，女工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干活，手指冻得通红，却没人抱怨。
她们都是下岗女工，能有个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敢奢求更多？
我的心情更是冰冷，每天看着老赵匆匆忙忙地出门，再晚归，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多，我们白天黑夜地赶工，眼看着年前要交一批校服，可人手不够，机器又老旧，几乎每天都有故障。
一天晚上，我在车间加班到深夜，回家时看见老赵的自行车还没回来。
刺骨的寒风中，我站在小区门口，手里攥着那把冰冷的钥匙，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和愤怒。
我决定去周晓芳家看个究竟，是不是老赵真跟她有什么猫腻？
周晓芳家在一个老旧的单位宿舍楼里，楼道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小广告，有卖保健品的，有通下水道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无痛人流＂广告，触目惊心。
我轻轻走到她家门前，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可以听到说话声。
＂赶紧吃药，大夫说这个时候最关键。＂是老赵的声音。
＂德明哥，这么多钱，我和大勇真的...＂周晓芳哽咽着说。
＂别说这个，救命要紧，小强要是有个好歹，大勇能受得了吗？＂老赵的声音很坚定。
＂可是...这治疗成功率也不高，万一...＂
＂不试怎么知道？再说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别客气。＂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交情，能让老赵如此慷慨解囊？
直到周晓芳生了孩子，八个月后的一个夏日清晨，我听说周晓芳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特意买了些营养品去医院看望，心里还是存着疑惑和不安。
推开病房门，看到周晓芳虚弱地靠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婆婆正在旁边忙前忙后地端水递药，比照顾我生儿子时还要殷勤。
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走到床前，低头看了看那婴儿。
说来奇怪，那孩子长得跟老赵一点也不像，倒是跟周晓芳丈夫周大勇的眉眼一模一样，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和浓密的眉毛，简直是复制粘贴。
我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感到更加困惑——如果不是老赵的孩子，那他为什么要出这三万块钱？
回家路上，我买了一斤猪肉，准备给儿子炖个肉酱，省得他整天嚷嚷着改善伙食。
这肉可真金贵，一斤快十块钱了，在我们这些下岗工人家里，肉是稀罕物，一个月能吃上两三次就不错了。
正当我在街角的小摊前挑选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老板，给我来二两二级肉，要瘦的，给小儿子熬汤用。＂
我转头一看，竟然是周大勇，他憔悴的脸上难得露出些喜色。
＂听说喜得贵子啊，恭喜恭喜！＂肉摊老板笑呵呵地说。
＂是啊，老天爷保佑，这下小儿子的病有救了。＂周大勇眼中闪着泪光。
＂啥意思？二胎还能治病？＂肉摊老板一脸不解。
＂哎，说来话长。我大儿子得了白血病，医生说亲人骨髓配型成功率高，所以我们冒险又生了个孩子，希望能救他一命。＂
肉摊老板啧啧称奇：＂这医学真神奇，不过这治疗费得不少吧？＂
周大勇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光前期检査和治疗就花了小三万，后面还不知道要多少呢，我和媳妇都愁得睡不着觉。＂
小三万！这个数字又一次刺痛了我的心。
原来，老赵给的钱真的是用来救命的，而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还有个问题困扰着我：为什么老赵要如此慷慨？我们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凭什么对周家如此大方？
事情的真相是在医院揭开的。
那天我去给婆婆拿治关节炎的药，碰见周大勇独自坐在走廊长椅上，两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看见我，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赵嫂子，对不起啊！我知道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我连忙扶他起来：＂大勇，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
他抹了抹眼泪：＂赵嫂子，我欠老赵一条命啊！如果不是他，我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小強和晓芳该怎么办？＂
＂欠命？＂我一头雾水，＂这是啥时候的事儿？＂
＂五年前那场车祸，你忘了？＂周大勇惊讶地看着我，＂我送货回来，在林场那个弯道上刹车失灵，货车翻了，整个人被卡在驾驶室里，是老赵冒着车爆炸的危险把我拖出来的啊！＂
我愣住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
五年前，老赵还是纺织厂车间主任，周大勇是厂里的司机，有天半夜，老赵突然接到电话，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去，回来时衣服都烧焦了，脸上还有伤。
他只说是周大勇出了车祸，自己去帮忙了，没提救命的事。
＂那时我还是他们厂的司机，他还是车间主任......＂周大勇哽咽着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见阎王了。这些年我一直想报恩，可咱们都下岗了，日子都不好过......＂
原来如此！老赵一直瞒着我，是怕我不同意拿出这笔钱来。
回家路上，雪停了，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街道上，给冰封的世界带来一丝暖意。
我心头的坚冰开始融化，想起婆婆曾经说过的话：＂人活一世，总有些恩怨要还。＂原来她早就知道真相，默默支持儿子这份报恩。
小区门口的老槐树上，挂着几个红灯笼，预示着新年的临近。
我抬头看着那些灯笼，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烟火气——不是灯红酒绿，而是在困难时期仍能守望相助的人情暖意。
回到家，老赵正在阳台上摆弄那个装咸菜的木箱，听见我进门，他有些紧张地回过头：＂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走上前，二话不说，给了他一个拥抱。
老赵僵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你这是咋了？不生气了？＂
＂傻瓜，我知道都了。＂我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那股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心里满是温暖，＂周大勇的事，你救了他一命。＂
老赵松了口气，拍拍我的背：＂那都是老黄歷了，再说当时要不是他提醒我機器漏油，我可能就被压死了，咱们只是互相帮助罢了。＂
＂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我有些委屈地说。
＂哎，男人嘛，这种事提它干啥？再说那时候咱日子正难，我怕你担心。＂老赵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情，包括為什么老赵宁愿承受流言蜚语，也要帮助周家。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比金钱更珍贵。
元宵节那天，我主动邀请周家人来吃团圆饭。
厨房里，我和婆婆忙前忙后，蒸饺子、煮汤圆、炒菜，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每一道都充满了心意。
＂娘，对不起，我误会您了。＂我一边擀饺子皮，一边低声说。
婆婆笑着拍拍我的手：＂傻丫頭，家里的事哪有隐瞒的？只是当时情况特殊，老赵怕你担心，我也就没多说。＂
＂我还以为您偏心呢，专门去照顾周晓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那是还个人情。＂婆婆叹了口气，＂当年你生小宝时，不也是周家帮了大忙嘛！那会儿老赵出差，你突然临产，是周大勇冒着大雪开三轮车送你去的医院，周晓芳还照顾了你三天哪！＂
我一愣，随即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自己的羊水突然破了，是邻居周大勇骑着厂里的三轮车，顶着鹅毛大雪把我送到了医院。
那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只是在岁月的长河中被我不经意间遗忘了。
晚饭时，桌上的汤圆圆滚滚的，像极了我们曾经支离破碎又重新圆满的生活。
周晓芳怀里抱着小婴儿，周大勇搀扶着他们刚做完骨髓移植的大儿子小强，小强虽然瘦弱，但眼睛明亮有神，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润。
老赵举起杯子：＂来，祝小强早日康复，咱们的工厂越办越好！＂
大家一起碰杯，玻璃杯清脆的响声在温暖的屋子里回荡。
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她掏出一个红包塞给小强：＂这是奶奶给你的压岁钱，快点好起来啊！＂
儿子在旁边调皮地问：＂妈，你不是说爸把钱给了别人，你很生气吗？怎么现在又和好了？＂
我摸摸他的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因为妈妈明白了，人心与人心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猜忌，还有守望。＂
窗外，小区的广场上，大人们簇拥着孩子们提着灯笼走过，灯笼在夜空中摇曳，像是点点星火，照亮了这个普通却温暖的元宵之夜。
在那个物质贫乏、人心却相融的年代，邻里之间的互助与温情，成了我们跨越时代困境的力量。
如今想来，那三万元不是损失，而是生命给予我们的一课——善良的心意，总会在不经意间回馈给我们自己。
后来的日子里，我和老赵的服装厂慢慢有了起色，我们添置了新机器，招了更多的工人，大多数是下岗职工，他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干劲十足。
周大勇的儿子小强奇迹般地康复了，医生说是弟弟的骨髓与他完美匹配，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每当看到小強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我就会想起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想起自己曾经的猜疑和怨恨，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感恩。
人生路上，总有很多嶺要翻，坎要過，但只要心中存有真情，就没有過不去的坎。
婆婆常说：＂好人有好报，恶人遭天谴。＂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永远不会被辜负，只是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去了解真相，去明白人间的真情实义。
每每看到厂房窗外飘扬的红旗，听到收音机里播报的改革开放新成就，我都会感慨万千：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这些普通人，守望着彼此的温暖，照亮前行的道路。
到最后，我终于明白，那三万元不是施舍，不是援助，而是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情感纽带，是我们在时代风云变幻中，紧紧抓住的那份真挚的人间情义。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